看看兩個爹的孩子長成了什麼樣子

1

蘭英嫁給大福的時候也就十八九歲,正是一朵花,嬌俏玲瓏,羞羞怯怯,含珠帶露,大福心裡美的連腳底都開了花。

兩個都是苦命的人。

大福從小就沒了爹媽,跟著一個啞巴大爺長大。天生吃苦,耐勞,踏實,肯幹,有一大把子力氣,為人也憨厚實誠。在大福20歲那年,啞巴大爺也去世了,一個人孤苦伶仃,做夢都想成個家,有個女人。

蘭英的娘自年輕就守了寡,一個人拉扯著如花似玉的閨女,也受盡了別人的騷擾和欺凌。蘭英娘一直咬著牙,撐著,苦著,熬著,閨女大了該找婆家了,不圖窮富,就是要找個靠得住的男人,希望有個頂天立地的漢子,為自己女兒撐起一片天。

經人牽線,大福和蘭英成了兩口子。

沒過個一年半載蘭英就懷了孩子。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蘭英天天把家收拾的利利索索,每天做好飯坐在小院的門口等待大福做工歸來。

夫妻二人宜家宜室、卿卿我我、如膠似漆、情投意合、共挽鹿車、鳳凰于飛。

日子甜蜜得一塌糊塗。

生活就是這樣,當你生活在蜜裡的時候 ,老天偏偏喜歡給你扯開個傷口,然後再撒一把鹽。

那天下雪,採石場停工,大福看著蘭英鼓鼓的肚子,心裡比吃了喜鵲蛋還要歡喜,要上山去給蘭英打野味吃,大福說,越是雪天,野牲口們的洞越好找,順著它們的腳印說不定能把畜生一家來個一鍋端。

哪知道就是這次上山給這個家庭帶來了滅頂之災。

大福滑下了山崖,摔斷了腰椎,等蘭英大著肚子尋到大福的時候,大福已經沒有了知覺,是半個死人了。

大福醒來的時候是兩天以後了。

睜開眼先是發現自己躺在家裡的土炕上,再扭臉看見蘭英也在炕上,懷裡抱著個孩子。

孩子?!大福想坐起來。才發現自己的下半身動彈不得,像被剔了骨,抽了筋,放了血,不痛,不麻,不癢,像截木頭。

蘭英見他醒來,放下孩子來扶他,滿臉是淚,花瓣一般嬌嫩的白皮鴨蛋臉竟然瘦了一大圈,像個紙人。

蘭英跟大福說:“你摔到腰了,還不能動,我尋到你時你都快凍死在雪地裡了。等找人把你抬回來,咱兒子也著急出來了。”

大福看著兒子白嫩嫩的小臉,心裡又酸又澀。

蘭英給大福後面靠上被子和枕頭,然後把孩子放到大福懷裡:“你和孩子親一親吧,看咱兒子長得多好看。你好生養著就行,俺不會讓你和孩子遭一點罪。”

這個孩子後來取名平安,是啊,不求大富大貴,只求今世平平安安。

蘭英在月子期間,蘭英娘一直幫著照料,天寒地凍,冰天雪地,家裡的柴不夠燒熱炕的,蘭英娘山裡山外到處去撿柴,悽苦的日子,老的老,小的小,處在中間的人,還殘的殘,做月子的坐月子,孩子早產,蘭英體弱,一家盡是荒涼。

禍不單行,老天爺專門捶打弱小的人。

蘭英娘在山上撿柴的時候不小心跌了一跤,腦袋杵在了石頭上,腦血管破裂,送到醫院搶救了三天,還是撒手而去。

日子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折磨人的是貧窮?還是命?都說人間天堂人間天堂,這人間更似地獄啊。

蘭英剛剛二十歲,正是如花一般的年紀,在給老孃出殯那天,哭得昏天黑地,罵老天爺王八蛋,罵菩薩不長眼,罵命運糟蹋人,村裡人聽了跟著一起罵,一起哭,哭得天地間颳起了黃風,群山也跟著嗚咽。

懷裡抱著襁褓裡的孩子,炕上躺著癱瘓的丈夫,家裡一貧如洗,家徒四壁。

蘭英把孩子和大福都在炕上安頓好,讓孩子躺在大福的裡面,在縫好的小棉囤子裡放好大福要吃的饃,放好孩子要喝的米粥,給孩子準備好尿布,給大福準備好尿壺。一切妥當。

蘭英戴上手套,圍好圍巾,去大福原來工作的採石場做工了。

就這樣,蘭英一個二十歲的女人,幹男人都感覺吃力的活計,往日如水蔥一般的雙手粗糙開裂,如仙桃一般嬌俏的眉眼開始有了紋路,按理說,正是水蔥般水嫩的年紀。

冬去春來,夏去秋來,一年又一年過去了。太陽月亮輪流看著蘭英早出晚歸,看著小平安在炕上慢慢長大,看著炕上的大福牽著拴著平安的繩子讓他在炕沿邊上慢慢會走會跑,看著這一家人在苦海里慢慢地熬。

石場裡有個瞎了一隻眼睛30多歲的石匠,早些年被石頭崩瞎了眼,討不到老婆,落下個光棍。天天在石場鑿石頭,叮叮噹噹,乒乒乓乓,日子就在這一錘一錘的聲響裡,枯燥無味地過去。

石匠老實憨厚,經常幫著蘭英抬點這搬點那,挑個擔扛個筐,蘭英一個小女人家家的就能輕快不少。

有時也給蘭英帶點米,裹點面。一年年下來也接濟蘭英家裡不少。

這天做工中午休息的空檔,蘭英看見石匠的汗衫扒下來扔在一塊大石頭上,光著膀子在一旁抽菸。

蘭英拿起石匠的汗衫到一旁清亮亮的溪水中去洗。

石匠受寵若驚地跟過去:“大妹子,使不得,俺自己搓兩把就行。”

蘭英不說話,彎了腰,把汗衫在水裡盪來盪去,天上白雲飄蕩,陽光熱烈,空中微風輕拂,鳥語花香,蘭英的腰肢擺來擺去,婀娜多姿。

石匠看著蘭英渾圓的臀部,趕緊把眼珠子錯開了。

蘭英蹲下來,在石頭上搓著衣服,汗水順著頭髮絲流下來,順著脖子流進衣衫裡,裹在衣衫裡的胸脯一顫一顫的,石匠蹲在一旁看著,抽著煙,喉結一鼓一鼓地上下移動。

石匠的胸膛紅紅的,在太陽底下閃著異樣的光彩,像一盤熱烘烘的大火炕。

……

這天石場看大門的老頭帶著東西,領著石匠到大福家裡來說親,石匠在門外站著沒敢進去。

看門的老頭對大福說:“他說了,只要蘭英嫁過去,一輩子不叫她受委屈,也拿你娃娃平安當自己的親娃,還說把你也接過去一塊過,只要有他的吃喝就少不了你的。

你看你在炕上動不得,平安再過一兩年就該上學了,上學還要過五里山路,得由家裡的大人去送,蘭英一個女人家苦啊,顧得了養家,顧不了娃娃上學啊。

咱這窮山溝溝裡除了石頭就是石頭,要想娃娃有出息,還得唸書哩。石匠是個老實人,就想成個家,願意照顧你們一家三口,願意供孩子上學……”

大福靠在炕頭上陰著臉,蘭英坐在炕腳上,滿臉都是淚。

看著大福的臉色不好。蘭英湊過來,抓住大福的手:“娃他爹,你別生氣,俺不嫁,你要是不願意,誰來說俺也不嫁。”

大福伸出錘子一樣厚的手掌,給蘭英抹眼淚:“這些年苦了你,也苦了娃了。”

大福對看門老頭說:“大爺,俺同意,俺的命不好拖累了她娘倆,俺就想看著平安長大成人,也想看著蘭英過兩天舒坦日子。蘭英是俺婆娘,俺不情願她以後躺到別的男人炕上,可是俺爭不過命啊,俺只能認輸……”

石匠在外面聽得直落淚,掀了門簾進來,拍著胸脯說:

“大福兄弟,你放心,俺雖然瞎了一隻眼,可是俺的心不瞎,這輩子接屎接尿俺養活你,保證不讓你遭一點罪,俺也會把平安當成自己的娃來疼,以後俺天天揹著他,馱著他去上學,只要他願意上,將來考上大學、中了舉人、成了狀元俺也一直供他。”

就這樣蘭英帶著丈夫,領著平安嫁給了石匠。

蘭英有了兩個男人,平安從此有了兩個爹。

……

2

平安入學那年正好我到當地的小學來支教。

一隻眼睛的石匠揹著一個虎頭虎腦,眼睛忽閃忽閃的男孩來上學。

石匠放下孩子離去的時候,摸了摸男孩的頭,眼睛裡滿是疼惜和寵愛。

這個男孩就是平安。

後來聽到好多孩子取笑平安,說平安有倆爹。

平安聽了以後臉憋得通紅,眼睛裡閃著淚水。

那天我走了五里山路,去了平安家裡做家訪。

那個家庭的存在形式讓我震撼,也讓我感動。

大福睡在廂房裡,房間裡收拾的乾乾淨淨,東西放的整整齊齊。

我以為一個癱在床上的男人會很髒很臭,可是大福卻很乾淨,也沒有聞到我想象臭味,靠在炕頭上坐著,憨笑著跟我打招呼。

石匠和蘭英忙著給我沏茶。

大福說:“石匠大哥和蘭英對俺很好,就俺這沒用的身子,俺自己都嫌麻煩,可是他們從來沒埋怨過俺。”

石匠在一旁搓著手:“大福你說啥哩,咱是一家人,是你的成全給了俺一個家,還給了俺一個娃,讓俺當了爹,俺沾你的光哩。”

大福接著說:“俺們都是粗人,都是搭夥湊合著活著,就希望平安好好唸書,將來走出這大山,不再過這悽惶的苦日子。”

石匠也和蘭英也在旁邊附和著說:“是哩是哩。就想孩子有出息,走出這山溝。”

平安在旁邊仰起頭對他的兩個爹一個媽說:“俺老師可好哩,會的可多哩,會認字,會算數,會唱歌,會畫畫,還會做廣播體操。俺會好好唸書,跟俺老師好好學文化,學本事。”

我摸摸平安的頭,他生得面相像蘭英,眉眼清秀,身架像大福,渾圓高挑,但性格也不失石匠的厚道和淳樸。

看著平安閃著光芒的大眼睛,我心裡所有的情感都化成水,將我淹沒……

我回學校後向鎮教委會遞交了平安的特困生申請。

我在學校裡給我那些高矮不同,參差不齊的學生們講夢想,講追求,講尊重,講生活的艱辛,講貧窮中的希望,講做人的厚道,講人格,還講品德。

看著他們的眼睛,我感覺我的學生們聽進去了,他們能理解我對他們的期望。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聽過哪個孩子取笑平安有兩個爹。

我用我微薄的工資給我的學生買字帖,買畫筆,買唐詩,買宋詞,買各種各樣的書籍。

教他們讀:“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山花對海樹,赤日對蒼穹……”

教他們背:“故今日之責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

還教他們唱:“我的未來不是夢,我認真地過每一分鐘……”

我看著我的學生們在畫紙上畫草地,畫鮮花,畫太陽,畫月亮,畫彩色的翅膀,畫他們也說不清是什麼的未來……

在這些孩子中,平安的學習成績出奇得好,他一年級背完了小學六年課本上全部的古詩詞,一年級學完了乘除法的簡單運算;二年級他能從天對地雨對風……背到綵鳳知音,樂典後夔須九奏;金人守口,聖如尼父亦三緘。他還學完了千以內的混合運算。

是的,平安是我的驕傲,也是全校的驕傲。我知道,我在平安身上花的心血遠比其他學生要多的多。因為我更知道,平安全家人都有一股韌勁,對學習、對知識有超乎尋常的信仰,透過這些我能看到這個家庭的希望,能看到平安的未來。

我在那個地方支教了兩年,教了平安兩年,一年級和二年級。

後來,平安每年都給我寫信,是的,寫信。

因為那個地方除了村長,沒有人家裡裝電話,村民也沒有手機,我在那裡手機連信號都收不到。只有每個週末騎著自行車,過二十多里山路到鎮上去,才能通訊正常。

後來平安到鎮上讀初中,到縣裡讀高中,通訊方便了,但是平安還是給我寫信,沒有哪種聯絡方式,比平安寫給我的信更讓我內心安然。

平安的信從開始的稚嫩,到後來慢慢變得成熟,無論什麼時候,我都能從平安的信中讀到一種力量,一種希望。

去年暑假平安在信裡說:“老師,您曾告訴我,只要朝著夢想的方向努力,就能到達夢想的彼岸。

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朝著夢想努力,我原來的夢想就是聽爸爸媽媽的話,好好學習,走出這山溝。

我後來的夢想是做老師這樣的人,讓別人看到夢想和希望。老師,是您當年在我心裡種下了一顆夢想的種子。

我現在考上了大學,我感覺我離夢想更近了,我好像觸到了夢想的翅膀。大學,應該就是天堂的模樣……”

是的,平安考上了大學,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哭了,比當年自己考上大學還高興。

我給平安寄去一部手機,我跟平安說,用手機更方便學習和查詢資料,更利於你瞭解這個世界。

但是,我仍然喜歡他給我寫信。

他的信讓我看到一種奇異的光芒。

如一粒沙,一滴水,一瓣花。

似清泉雨露,似一縷陽光。

在耀眼的光芒裡,我似乎又看到平安小時候在搖頭晃腦地背誦:“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作者簡介:燈下香草,原名王敬敬,一個安心於寫作的安靜女子,作品以紀實文學和短篇小說為主,2018年出版文學作品集《有生之年》。山東德州德平古鎮人,現居濟南。

#我要上頭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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