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論文選題,長江學者給的建議是?

關於論文選題,長江學者給的建議是?

這是 社科學術圈 推送的第1945篇文章

愛因斯坦說過:“提出一個問題往往比解決一個問題更重要。”對於博士論文來說,同樣適用。要做出一篇好的博士論文,選題至關重要。有了一個好的選題,博士論文就成功了一半。那麼,什麼樣的選題才稱得上是“好的選題”呢?從以往的研究來看,“好的選題”一般有以下幾方面的特點:開拓性、創新性、前沿性、時效性、可行性,等等。本文主要關注選題的開拓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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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什麼樣的選題具有開拓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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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地說,開拓性的(ground-breaking)就是開創性的、前所未有的、革命性的。開拓性的選題在研究材料、方法、理論上具有創新性,在研究結論上具有顛覆性。以音韻學的研究為例,清代學者(吳棫、顧炎武、段玉裁等)使用《詩經》押韻材料、諧聲字材料歸納上古音的類別,屬於材料上的創新;陳澧發明反切系聯法用以歸納《廣韻》反切用字的聲類和韻類,屬於方法上的創新;錢大昕基於大量的古籍材料得出“古無輕唇音”的推斷,屬於結論上的創新。高本漢的《中國音韻學研究》綜合利用多種材料(反切、方言、對音等)、多種方法(反切系聯、內部構擬、歷史比較等),構擬了漢語第一個完整的中古音系統,實現了理論、材料、方法、結論上的多重創新,是當之無愧的中國現代音韻學奠基之作(盛林等2005)。

可能有人會擔心,能研究的問題前人都研究過了,很難再找到新問題了。其實,這樣的擔心大可不必。陳寅恪說過:“一時代之學術,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敦煌劫餘錄·序》)語言學的研究也是如此。有些問題,看似已經解決,沒必要再去研究了,但如果換一批材料、換一種方法,還會發現新的問題。比如代詞的句內回指(anaphora)問題,喬姆斯基(Chomsky)已經做了很好的解釋,似乎沒什麼可研究的了。黃衍翻查、調查了大量的語言(共約550種)後發現,喬姆斯基的解釋並不適用於所有的語言,影響回指的除了句法—語義因素,還有語用因素。圍繞著回指的語用問題,黃衍做了大量的研究工作,在此基礎上,創立了新格萊斯回指語用理論(兩位創始人之一),成了“世界頂級的(理論)語用學家及回指研究專家”(牛津大學出版社評語)。

開拓性的選題具有可持續發展性。小而言之,可以作為個人學術生涯的主要研究領域或議題,使之成為自己最擅長的精神舞臺。黃衍的研究就是最好的例子。這個例子說明,關注一個語言點,即便是一個研究得已經很充分的點,也可以發現問題,可以取得重大的成就。黃衍的成功再次驗證了席勒(1809-1918)的那句話:“集中你全部的精力,在一個點上釋放出來,你必然會取得輝煌的成就。”①大而言之,可以為學術界開闢新的研究方向、引入新的研究材料或方法、創立新的研究範式。比如喬姆斯基,通過《句法結構》(1957)發動了一場對美國描寫語言學的革命。《句法結構》的出版不僅標誌著“喬姆斯基革命”的開始,同時也標誌著轉換生成語言學的誕生。在修正轉換生成語法的過程中,喬姆斯基的學生菲爾墨(Fillmore)發表了《格辨》(1968)等論著,創立了格語法。再比如朱德熙(1920—1992),通過《現代漢語形容詞研究》(1956)、《論句法結構》(1962)、《語法講義》(1982)、《自指與專指》(1983)等論著“將結構主義的原則和方法與漢語的實際緊密地結合起來,揭示了漢語語法有別於印歐語語法的特點,建立了一個比較適應漢語實際的語法體系”(沈家煊2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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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為什麼要形成開拓性的選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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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大學者紀昀(曉嵐)說過:“文章公論,歷久乃明。天地英華所聚,卓然不可磨滅者,一代不過數十人。”(《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四十八《別集類一》)“文章如精金美玉,經百鍊歷萬選而後見”(明·李東陽《麓堂詩話》),唯“卓然不可磨滅”者方可流傳於後世。縱觀傳世的語言學著作,凡“卓然不可磨滅”者多具有開拓性的特質。比如,索緒爾(Saussure)《普通語言學教程》是一部開拓性的著作,其開拓性在於開創了一個結構主義的時代;趙元任《中國話的文法》也是一部開拓性的著作,其開拓性在於建構了第一個結構主義的現代漢語語法體系。

現代學者朱光潛說過:“一個人的生活是否豐富,就是說有無價值,要看他對於心靈或精神生活的努力和成就的大小。如果只顧衣食飽暖而對於真善美不感興趣,他就成為一具行屍走肉了。”(《談人生價值》2007:59)衡量一個普通人的價值,尚且看他精神生活成就的大小,衡量一個博士生的價值,更應該看他精神或學術生活成就的大小。一般說來,博士生的學術成就主要體現在博士論文上,而博士論文的質量又和選題密切相關。選題有意義,寫出來的論文才有價值;選題無意義,即使花再多的功夫,也不會有什麼積極的效果(王力、朱光潛等1981)。既然如此,要想使博士論文有價值,首先就要做到選題有價值。

和普通平凡的選題相比,開拓性選題容易做出有價值的博士論文。其實,做博士論文不只是為了解決專業領域的具體問題,除此之外,還有更高層次上的追求。比如,為了證明個體生命的價值,發現生存的意義;衝破各種誘惑和迷惘,建立起自己的精神座標。為了克服眼前生活的苟且,尋找詩歌和遠方;在世俗的喧囂中,從容不迫地安頓自己的心靈。當然,還為了謀得一份既符合自己的志向、不損害內心自由與人格尊嚴,又能夠保障體面生活和工作。可見,開拓性選題的價值是多方面的,不僅有利於解決眼前的問題,也有利於激發博士生的學術熱情,成就一種有意義的學人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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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怎樣形成開拓性的選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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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形成開拓性的選題,需要具備兩個基本的條件:一個是瞭解前人;一個是瞭解自己。

先來說了解前人。瞭解前人就是通過廣泛地文獻閱讀了解前人研究的成就與不足,瞭解學術界的研究現狀與缺憾,尋找新的增長點。瞭解前人,有以下幾種方法:

1.盯住主流文獻每個領域都有一些屬於該領域的主流期刊(核心期刊)、經典著作,這些期刊、著作代表了該領域的研究水平。閱讀這些期刊、著作,可以讓初學者對當前學術界的研究情況有一個大致的瞭解。當然,瞄準主流並不是排斥非主流文獻,也不是不讀非主流的文獻,而是要合理地安排文獻閱讀的時間和精力。對主流文獻的投入適當地多一些,對非主流文獻的投入適當地少一些。

2.盯住主流學者主流學者是指活躍在學術研究第一線的、代表著當前國內外研究水平的學者。研讀主流學者的論著,可以從中學到很多東西,除了前沿的術語、概念外,還有觀察問題的角度、分析問題的思路、論證問題的方法,等等。另外,在研讀主流學者的論著時,除了關注它的正文外,還要關注它正文以外的部分。因為,正文外的部分也能提供大量的、有價值的信息。比如參考文獻部分,就提供了很多有價值的信息。留心觀察主流學者的參考文獻,不難發現,他們所列舉的往往都是最具代表性的文獻。通過這些文獻“按圖索驥”,以文獻檢索文獻的方式,找到相關的文獻,一篇篇地讀過去。文獻讀完了,對主流研究的情況也就瞭解得差不多了。

3.盯住前沿動態瞭解前沿動態的途徑有很多,比如閱讀主流文獻、主流學者的論著、參加學術會議、聆聽學術報告等。但通過這些途徑,得到的信息還比較零散;相對而言,《XXX年鑑》(http://www.annual reviews.org)則可以幫助讀者系統地瞭解某一領域一年以來重大進展的情況。以《語言學年鑑》(The Annual Review of Linguistics)為例,該年鑑始創於2015年,目前已出版三卷。通過該年鑑,可以對語言學各領域(語言學理論、社會語言學、心裡語言學、神經語言學、語言演變、類型學等)近年來的重要進展情況有一個快速的、系統的認識。

接下來,說一下了解自己。如果說了解前人是為了形成開拓性的選題,那麼,瞭解自己則是“認識你自己”(蘇格拉底)。通過認識自己,瞭解自己的才情與天分,判斷自己是否具備了從事某種或某個開拓性選題研究的條件和能力。但要真正做到認清自己、認清自己的才情與天分,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三國思想家劉邵說過:“性情之理甚微而玄,非聖人之察,其孰能究之哉。”(《人物誌•九徵》)既然如此,我們是不是就沒辦法認識自己了呢?也不盡然。中國五千年的文明史造就了輝煌燦爛的中華文明,同時,也積累了大量的學術研究經驗。借鑑這些經驗,有利於從不同的角度“認識你自己”。

從性格看,清代史學家章學誠從性格的角度將學者分為兩類:一類是高明者,性格外向、爽朗;一類是沉潛者,性格內向、沉穩。性格不同,理解問題的方式不同,適合研究的領域也不同。“高明者由大略而切求,沉潛者循度數而徐達”(《文史通義•博約下》);“高明者多獨斷之論,沉潛者尚考索之功”(《文史通義•答客問中》)。換句話說,高明者善於從要點入手而迅速求索,適合從事獨自裁斷的一家之學;沉靜者喜歡遵循程序而逐漸通曉,適合從事考據求索方面的研究。

從資質看,錢穆說過:“大抵在學術上成就大的人都不是第一等天資,因為聰明人總無毅力與傻氣。”②記得湯用彤也說過:二流的資質選一流的題目,只能做出三流的結果;二流的資質選三流的題目,倒有可能做出一流的結果。如果覺得自己天資聰明,那麼就做一流的題目;如果自認為天資不高,那麼最好做二流或三流的題目。做學問一定要腳踏實地,量力而行。切忌好高騖遠、眼高手低;有多大的本錢就做多大的買賣,切忌小本錢做大買賣(呂叔湘;參看陳建民1997)。

最後要指出的一點是:開拓性的選題不見得都是好題目。

有些笨題目也可以做出好結果,也可以起到填補空白的作用。從這個意義上說,笨題目也具有開拓性。這樣的例子有很多,以語言學界的為例:有些選題比較宏大,非一般人所能勝任,如王力的《漢語語法史》(1989)、周法高的《中國古代語法》(1959)、太田辰夫的《中國語歷史文法》(1958/2003)等。有些選題具體切實,不容易上升為理論,如丁聲樹的《釋否定詞‘弗’‘不’》(1933),呂叔湘的《近代漢語指代詞》(1985),香坂順一的《水滸詞彙研究(虛詞部分)》(1992)等。有些選題看起來還很“笨”,需要花大功夫才能出好成果。但這些題目經過以上學者的打磨後,都“脫胎換骨”搖身一變變成了精品,甚至變成了里程碑式的作品:《漢語語法史》是漢語語法發展史上的一個里程碑式的作品,《中國語歷史文法》是近代漢語語法研究的開山之作,《釋否定詞‘弗’‘不’》“不但本身的結論重要,而且在研究方法上也具有開拓性”(朱德熙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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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我的研究經歷與教訓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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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碩士論文

我1984年在杭州大學讀研究生。當時,語法學界正在討論漢語語法的特點:(1)李訥和湯普森(Charles Li&Thompson 1976)基於類型學的視角指出:漢語屬於話題突出型語言、英語屬於主語突出型語言。(2)申小龍(1986)通過研究《左傳》主題句發現,西方語言的句子是焦點透視型的,動詞是句子的核心,抓住的了動詞也就抓住了句子的靈魂;漢語句子是散點透視型的,句子不由動詞組織的,而是“由簡單明晰的時序和邏輯事理脈絡貫穿的”。(3)範繼淹(1983)發現,漢語句子的謂詞前可以有多個NP,但不是每一個NP都和謂詞直接相關。比如“這件事情老張的處理辦法我有意見”,謂詞前有三個NP(“這件事情”“老張的處理辦法”“我”),但只有“我”和謂詞直接相關(充當施事),其他的都和謂詞沒有直接的關係(充當系事)。

這樣看來,漢語句子的組織方式,似乎脫離了謂語動詞的句法語義控制。於是,我有了問題:這種句子是怎樣組織起來形成句法上合格、語義上可以理解的句子的?我決心研究和搞清楚漢語這種句子的結構方式和語義解釋機制。為了便於研究,先簡化一下問題:

這件事情老張的處理辦法我有意見。

a.這件事情 我有意見。

b.對 這件事情 我有意見。

c.我 對 這件事情 有意見。

經過一系列的句法操作後,原來不明顯的關係逐漸凸顯了出來。“對這件事情”和謂語動詞之間有狀語和中心語的關係,“意見”和“這件事情”之間有語義依存關係。這樣看來,“這件事情老張的處理辦法我有意見”的問題至少包含了兩個問題點:(1)狀語跟謂語有格支配關係;(2)“意見”類名詞有配價要求。

有了這樣的發現後,1985年,我跟導師倪寶元、王維賢先生彙報自己的碩士論文選題,並當眾誇口:要形成具有開拓性的碩士論文選題——《漢語句子中謂語跟狀語的格支配關係研究》。徵得了導師的同意後,我開始動手考察跟謂語有格支配關係的句子。後來,受時間的限制,逐漸縮小了考察的範圍,把重點放在了準雙向動詞上(如“來往、相識、交手、對立、服務、求援”等)。試比較:

我經常和他來往→*我來往

我去年和他相識→*我相識

我明天和他交手→*我交手

我一直和他對立→*我對立

我們為人民服務→*我們服務

我們向工人求援→*我們求援

我們求助於老師→*我們求助

我們受業於章門→*我們受業

這些動詞都有一個共同點:“要求兩個名詞性成分與它發生強制性的句法聯繫,並且當這兩個名詞性成分與之同現時,其中有一個名詞性成分必須用介詞來引導。”隨後,系統地考察了500多個準雙向動詞的語義特徵和句法表現情況。在此基礎上,形成了碩士論文《現代漢語準雙向動詞研究》。畢業後,該文刪節發表在《語言研究》1988年第1期。

2.博士論文1987—1990年,我在北京大學攻讀博士學位。讀博期間,繼續沿著碩士的選題方向前進。此時的目標是:解決漢語名詞的配價問題。為了解決這一問題,先做了現代漢語二價名詞的研究,比如“意見、感情”類。然後又做了現代漢語一價名詞的研究,比如“尾巴(部件名詞)、父親(親屬名詞)、面積(屬性名詞)”類。

由於缺少後續的課題,無法達到博士論文的規模,只好暫時擱下。和導師朱德熙、陸儉明先生商量過後,決定另起爐灶。基於先前對“坐著!”“聽著!”類祈使句的調查與分析,我決定把這套方法推廣開來。在此基礎上,形成了博士論文《現代漢語祈使句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

現在看來,當時的選擇是對的。退一步,海闊天空;如果冒進,也許會山窮水盡。

3.博士畢業後

博士畢業後,我將以前的想法陸續整理成文。(1)先發表了《現代漢語名詞的配價研究》(《中國社會科學》1992年第3期)和《一價名詞的認知研究》(《中國語文》1994年第4期)。繼續推進,發表了《謂詞隱含及其句法後果》(《中國語文》1995年第4期)和《話題化及相關的語法過程》(《中國語文》1996年第4期)。將前期的研究成果系統化,形成了《漢語動詞的配價研究》(江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漢語配價語法研究》(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漢語句子的焦點結構和語義解釋》(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漢語名詞物性結構的描寫體系和運用案例》(《當代語言學》2014年第1期)等。

當然,革命尚未成功,同學仍需努力。

关于论文选题,长江学者给的建议是?

袁毓林,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教育部“長江學者獎勵計劃”特聘教授;

王恩旭,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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