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阿Q正傳》,其實就是一部關於“侮辱”的小說

畢飛宇:《阿Q正傳》,其實就是一部關於“侮辱”的小說

2017年6月22日,畢飛宇在張掖河西學院講座招貼牌前留影

沿著圓圈的內側,從勝利走向勝利

文|畢飛宇

一、小說的體制常識

我們先來談一點小說體制的常識。《阿Q正傳》是作為連載小說首發的,1921年12月4日至1922年2月12日連載於《晨報》副刊,約3.3萬字。

毕飞宇:《阿Q正传》,其实就是一部关于“侮辱”的小说

《阿Q正傳》第一章“這一章算是序”(1921年12月4日《晨報》副刊)

依照我們當代小說的體制標準,3萬字以下的叫短篇小說,13萬字以上的叫長篇小說,3萬字到13萬字之間的當然是中篇小說。

然而,從文學史的角度來看,這個“當然”卻並不當然。——如果我們的手頭有一本《阿Q正傳》最早的單行本,我們會發現,《阿Q正傳》標明的是“長篇小說”。

“長篇小說”這個稱呼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在魯迅的時代,中篇小說這個概念尚不存在。事實上,在世界範圍內,中篇小說這個說法也幾乎不存在。

以英語世界為例,小說,也叫虛構,它是Fiction,往下分,短篇小說叫Short story,長篇小說則叫Novel。Long-short story則是一個很不規範的說法,勉強可以翻譯成中篇小說。

事實上,西方的從業人員幾乎不怎麼使用Long-short story這個概念,喜歡讀英語小說的同學可以到圖書館去查一查,你們會發現,許多當代中國的中篇小說翻譯成英語之後,封面上標註的都是Novel,其他的語種所使用的,也都是和Novel相對應的那個概念。

中國的當代文學可以自豪一下:讓中篇小說合法化、使中篇小說提升到一個新高度的,正是中國的當代文學。中國的當代文學有一個顯性標誌:期刊的發展特別地迅猛,數量巨大,這裡頭就包括大型的雙月刊。

可以這樣說,從20世紀70年代末期算起,沒有一個國家的文學期刊在數量上能夠比得上中國。那麼多的月刊、雙月刊,靠什麼去填滿它們呢?中篇小說就這樣應運而生了。中篇小說的發展和壯大,構成了中國當代文學另一個顯性的標誌。

文學史告訴我們,魯迅是現代白話小說的奠基人。如果我們往細裡說,魯迅不僅是現代漢語短篇小說的肇始者,也是現代漢語中篇小說的祖師爺。

我們的“中篇小說”就是從《阿Q正傳》起步的,是《阿Q正傳》為我們提供了“中篇小說”的體制模式,或者說美學範式。毫無疑問,《阿Q正傳》擁有史學和美學的雙重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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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

二、小腳和小腿

我首先來談談《阿Q正傳》的序。這個序很有意思,這個“意思”就在它的隱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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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永玉先生1952年創作的魯迅木刻像

要給一個人作傳,三大件必須要滿足,也就是小說裡所說的“某,字某,某地人也”。魯迅想給阿Q寫傳,阿Q同樣必須滿足這三大件。

然而,經過魯迅先生的一番考證,情況很不妙,阿Q這個人物出現了三個反向的特點:無姓,無名,無籍貫。

大家想過沒有,魯迅為什麼要把阿Q寫成一個三無產品呢?

去年秋天我講過大先生的《故鄉》,當時我就說過,魯迅的情懷是巨大的,落實到小說上,那就是貪大,魯迅是一個貪大的作家。

事實上,就本質而言,魯迅並不是一個小說家,而是一個思想上的革新者。在魯迅的眼裡,小說算個什麼東西呢?我再強調一遍,在魯迅的時代,小說和小說家都沒有取得今天的地位,很不入流。魯迅先生可是放下了身段才“做起小說”來的,他寫小說其實就是“下海”。

是什麼逼著大先生放下身段的呢?是啟蒙。大先生是一個渴望著面對整個民族吶喊的公共知識分子,這樣的知識分子就不能待在象牙塔裡,就不能太有“身段”,所以,第一,他“白話”了;第二,他“做起小說”來了。啟蒙才是魯迅的真使命。

《阿Q正傳》寫於1921年。我們都知道,1921年的中國充滿了焦慮。從1840年算起,這焦慮已經持續了80年。

在80年的時段裡,關於中國,最重要的一個詞就是“侮辱”。那麼,中國如何才能禦侮呢?許許多多的中國知識分子都在面對這個問題,這是一個具體的問題,更是一個迫切的問題。

可以這樣說,一部《阿Q正傳》,其實就是一部關於“侮辱”的小說,骨子裡也是一部關於“禦侮”的小說。附帶說一句,有一個問題我們必須考慮進去,還是關於侮辱的,——昨天我還是大爺,一覺醒來我怎麼就成了孫子了?這是一個巨大的反差,當時的中國就處在這樣的一個反差裡頭。關於“爺”和“孫子”,我先放在這裡,我在後面再說。

極端一點說,一部中國的近代思想史,某種程度上就是方法論的歷史——禦侮的方法論。

換言之,中國該做些什麼?中國能做些什麼?不同的人給出了不同的答案和不同的側重:師夷,體用,洋務,實業,科學,廢科舉,共和,解放生產力,頭緒很多。

在解放生產力這個問題上,康有為和梁啟超是了不起的,他們睿智的雙眼盯住了一樣東西——中國女人的三寸金蓮。他們發現,中國女性的“三寸金蓮”一旦變成“解放腳”,女性立馬就可以變成生產力,換言之,中國的生產力就可以提升一倍,中國的GDP也許就可以提升一倍。——對中國的命運來說,如何禦侮,女性的雙腳才是真正的“內需”

可是,1924年,魯迅卻拉出了一個特殊的女人,她叫祥林嫂。關於祥林嫂,魯迅在《祝福》裡是這麼說的:她“整天的做”,“簡直抵得過一個男子”。

在這兩句話的前面魯迅還有一句話,叫“手腳都壯大”。祥林嫂“手腳都壯大”這句話很醒目,很有意味。

請注意,祥林嫂不是小腳,是大腳。可是,大腳的祥林嫂只有一個結局——凍死骨。這起碼說明了一個問題:大腳的奴才和小腳的奴才不可能有任何區別。所以,“小腳”的問題固然重要,“小腿”的問題卻更重要。在這個問題上,魯迅比康、梁前行了一大步。

私底下,我一直把魯迅的哲學命名為“小腿的哲學”——你到底是跪著的還是站著的。魯迅的一生其實就是為“小腿”的站立而努力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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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文執導影片《讓子彈飛》劇照

那麼,魯迅又是如何去看待禦侮的呢?這就有點得罪人了,魯迅認為,只要“小腿”是跪著的,“洋奴”和“家奴”也沒有區別。

這句話狠哪,狠到骨子裡去了,他道出了禦侮本質——先做“人”,先不做奴才,然後,我們才有資格談禦侮。

所以,關於禦侮,魯迅的態度十分明確,他著眼的不是方法論——不是師夷、體用和洋務,而是世界觀——我們要不要做奴才。魯迅為什麼如此在意世界觀呢?因為魯迅有“故鄉”,因為魯迅太熟悉“故鄉”的閏土和閏土們了。

閏土和閏土們在精神上有一個特點:他們渴望做“奴才”,在奴性文化的驅動下,他們的內心有一種“奴性的自覺”。這個發現讓魯迅產生了無限的大蒼涼。

請注意,魯迅發表《故鄉》是1921年的1月,發表《阿Q正傳》是1921年的12月,是同一年的一頭一尾。作為一個寫作多年的人,我很想說一件事,那就是寫作的慣性,這個慣性也就是作品與作品之間的邏輯性。

我常說,小說不是邏輯,但是,小說與小說之間有邏輯。這個特有的邏輯就是作家的價值體系,一個作家最寶貴的東西就在這裡。

總體上說,魯迅寫《故鄉》的時候對“奴性的自覺”還保留那麼一點情面,但是,他覺得不夠,太含蓄,太優雅,他意猶未盡,他想撕破臉皮、酣暢淋漓地來個“大的”。我估計魯迅寫《阿Q正傳》的時候鉚足了勁。

我這樣說是有依據的,在魯迅的小說寫作史上,《阿Q正傳》的篇幅最長、場面最大、人物眾多,最關鍵的是,氣足,手穩,那是一個小說家的巔峰狀態。面對“大多數”,甚至是“全部”,魯迅鼓足了決絕的勇氣,迸發了全部的才華,他驍勇無比。

不做奴才的魯迅很“大”、很“彪悍”;他以“大”對大,以“彪悍”對麻木,內心無比地恢宏。對奴才,他“一個也不寬恕”。作為讀者,我想說,寫《阿Q正傳》的時候,魯迅的心是覆蓋的和碾壓的,氣吞萬里如虎。

我敢武斷地說,魯迅壓根就沒想給“阿Q”好好地取一個“像樣的”中文姓名,為此,這個惜墨如金的作家為了“三大件”,不惜寫了那麼長的一段序。

就小說的結構而言,這個序的長度是不合適的,但是,很必要。只有有了這個序,阿Q的“三無”身份才能夠合理。——魯迅根本就不想讓阿Q有“姓”、根本就不想讓阿Q有“名”、根本就不想讓阿Q有“籍貫”,由是,魯迅保證了阿Q的抽象性。阿Q是“大多數”,甚至是“全部”,他是無所不在的。魯迅需要這個。

反過來想一想,如果我們讓阿Q叫“趙國富”或者“趙國強”,這有趣嗎?很無趣,很無聊。雖說“趙國強”更具象。

抽象不只是哲學的事情,也是小說的事情。抽象即涵蓋,抽象性即整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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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倫理和腫瘤

魯迅一共動用了兩個章節來描述阿Q的“行狀”,也就是第二章“優勝記略”和第三章“續優勝記略”。

阿Q的“行狀”各異,但是,有一點是相同的:他受盡了侮辱。可是,無論遭到怎樣的侮辱,最後的勝利者卻永遠都是阿Q。所以,阿Q也是禦侮的,這就是所謂的“精神勝利法”。所以,阿Q的“行狀”其實就是這樣的一個等式:

行狀=侮辱+禦侮

我現在就想對具體的“行狀”做一點分析,我們一個一個看過去。

第一,阿Q因為頭上的癩瘡疤和他人發生了口角,被人打了,——他用“兒子打老子”取得了勝利。

第二,正因為“兒子打老子”,阿Q佔了人家的便宜,人家不答應,阿Q又被別人暴搓了一頓,——他用“第一個”敢於自輕自賤的“狀元”完勝了對方。

第三,阿Q在賭場上贏了錢,不明就裡就遭到了狂毆,錢沒了,——阿Q用自殘的辦法取得了安慰。

補充一句,這三次的對手既是模糊的,也是具體的,他們是身份不明的“閒人”。

到了第三章,也就是“續優勝記略”,魯迅描寫了阿Q另外的三次行狀:

第四,阿Q被王胡打了。

第五,阿Q被假洋鬼子打了。

第六,阿Q被小尼姑罵了。

魯迅總共描繪了阿Q的六次受辱,也就是六次禦侮。現在我有一個問題,魯迅為什麼要把它們分成兩章呢?僅僅是為了篇幅上的平衡嗎?寫成一章可不可以?我的回答是:不可以。這不是一個篇幅上的平衡問題。

我們回過頭來,先來看“優勝記略”,魯迅寫了一個人,也就是“閒人”,這些“閒人”在欺負阿Q。我們有理由把這些“閒人”看作黑惡勢力。可是,到了“續優勝記略”,人物具體起來了,分別是王胡、假洋鬼子和小尼姑。我們分別看一看阿Q和他們的關係。

阿Q和王胡——

王胡的頭上也有癩瘡疤,這就和阿Q平起平坐了。但是,很不幸,他的臉上還有一圈絡腮鬍子。在阿Q看來,王胡比自己還不如。

正因為王胡不如自己,阿Q開口便罵,這一罵,阿Q和王胡打了起來,最終卻沒能打贏。——阿Q的這次受辱,是因為他先欺負了比自己弱的人。

阿Q和假洋鬼子——

假洋鬼子是什麼人呢?魯迅說了,“錢太爺的大兒子,他先前跑上城裡去進洋學堂,不知怎麼又跑到東洋去了”。

這句話很刁鑽,它一下子就道明瞭假洋鬼子的兩重身份:1.富二代;2.受到過良好的教育。假洋鬼子是一個有知識的人。作為窮人,阿Q仇視富二代我們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同時還仇視有知識的人——知識分子,這就匪夷所思了。

阿Q對知識分子的仇恨是從哪裡來的呢?魯迅沒有交代,反過來,魯迅卻交代了這種仇視的強度,這就很有意思了。

我們可以把這種“不交代”或“強度”看作知識分子的原罪,阿Q必須仇視他們。阿Q的確被假洋鬼子打了,但是,注意,他侮辱假洋鬼子在先。——阿Q的這次受辱,是因為他天然地站在了知識分子的對立面。

阿Q和小尼姑——

小尼姑當然也有雙重的身份:1.女性;2.異己。對待女性,對待異己分子,阿Q就更沒有什麼可客氣的了。

請大家留意一下,只有在欺負婦女和異己分子的時候阿Q才是真正的勝利者,為什麼?他有合夥人,那些曾經欺負過阿Q的“閒人”。那些“閒人”統統站在了阿Q這一邊。——阿Q的這次受辱,是因為阿Q對婦女和異己分子的欺壓和褻瀆。

現在,問題清晰了。魯迅為什麼要把阿Q的六大“行狀”分開來寫呢?是因為阿Q的六大“行狀”、六次受辱、六次勝利所呈現出來的性質是不同的,甚至是相反的:1.他被侮辱;2.他侮辱別人。

這兩件事不在同一個敘事平面上,絕對不能把它們放在同一個敘事空間裡頭。相對於“優勝記略”,“續優勝記略”是小說內部的一個反轉,它更是小說的遞進,也是小說的深入。

能深入的小說才可以抵達深刻。深刻不是你讀了幾本康德和海德格爾,更不是你學會了寫幾句佶屈聱牙的長句子。

深刻是深入的狀態,是深入的結果。這裡頭全是小說家的洞察力和表現力,當然也還有勇氣。

附帶說一句,好小說從來不“溜冰”,也就是說,好小說從來不會在同一個平面上做“花樣表演”。

有過寫作經驗的人都知道,任何一篇小說,它內部的時空非常有限,它極為寶貴,是小說的命脈。絕不能把小說的敘事時空浪費在信息的重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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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6月22日,畢飛宇在張掖河西學院賈植芳講堂解讀《阿Q正傳》

可以這樣說,如果沒有“續優勝記略”的那次反轉,“優勝記略”充其量也就是一組油腔滑調的“小故事”。相反,由於有了這次反轉,阿Q這個人一下子就立體了,我們不僅可以看到他“迎光”的那一面,我們還能看到他“背光”的那一面。最主要的是,我們從阿Q的兩面看到了魯迅的深刻。

話又要說回來,小說家的深刻畢竟不是哲學家的深刻,小說家的深刻更多地體現在小說的寫作技術上,就《阿Q正傳》而言,人物的出場就是技術,這是很講究的,寫作的人一點都不能亂。

你把“續優勝記略”裡的人物安排到“優勝記略”裡去,小說馬上就出問題,連接不上的。即使在“續優勝記略”這樣一個小空間裡,王胡—假洋鬼子—尼姑,這三個人物出場的次序也不能顛倒,一顛倒小說立即就會缺氧,小說即刻就會死。

那麼,魯迅深刻在哪裡呢?

第一,魯迅所描繪的阿Q在底層,如何去表現底層?一般的作家是這樣做的——聲情並茂地、“深刻”地揭示他的被侮辱與被損害,到此為止。大部分小說都是這樣。魯迅卻直麵人性,

他面對了一個比底層更為重要的倫理問題,或者說精神的走向問題:一個人被侮辱、被損害了,他有可能在痛苦中涅槃,走向善良、互助和公正;也有可能正相反,變得更自私、更惡毒、更邪惡,阿Q就是這樣。這個倫理問題為什麼重要?因為它牽扯到受辱之後精神上的終點,而這個精神上的終點正是禦侮的邏輯新起點

第二,魯迅告訴我們,阿Q有他與生俱來的天敵:1.比自己弱的人;2.比自己有知識的人;3.婦女或異己分子。請注意這三種人的邏輯關係,我們可以把這三種人的出場理解成魯迅的精心選擇,我們也可以把這三種人的出場理解成魯迅對阿Q的基本認識,我們甚至可以把它理解成魯迅對阿Q的基本判斷。這個判斷讓讀者恐懼。這三種人何以成為阿Q的天敵?這個問題值得深思。這是一個民族的、史性的問題。

我想說,中國的現代文學整體上是幼稚的,這個幼稚體現在一個文學邏輯上:只要你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你的所作所為就擁有了天然的正義性和真理性。這是隱藏在中國現代文學內部的巨大腫瘤,非常遺憾,這個巨大的腫瘤到了中國的當代文學依然沒有被切除。

很幸運,我們有魯迅。魯迅的存在大幅度地提升了中國現代文學的思想高度和美學品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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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作風問題和文化批判

剛才說了,“續優勝記略”裡的小說人物是按照王胡—假洋鬼子—尼姑這個次序出場的。好吧,阿Q打不過王胡,只能到假洋鬼子那裡找平衡,平衡沒找到,那就去調戲小尼姑。那我們就來看看,魯迅在描寫小尼姑的同時,如何去兼顧小說的發展的。

毕飞宇:《阿Q正传》,其实就是一部关于“侮辱”的小说

《阿Q正傳》書影 (1)

在魯迅的描繪中,小尼姑總共就對阿Q說了兩句話,一句是“你怎麼動手動腳的”,屬於責問,理所當然;另一句則很特別,很勁爆,是小尼姑罵人,“斷子絕孫的阿Q”。

如果我們分析一下具體的人物,考慮到小尼姑的性別、年紀、身份、處境,我會說,讓小尼姑說一句“阿彌陀佛”更貼切一些,讓小尼姑罵一句“臭流氓”也行。如果是我來寫,真的有可能這樣。

再怎麼說,小尼姑是個小姑娘,還是出家人,總是慈悲為懷的。魯迅讓小尼姑說“斷子絕孫的阿Q”,就塑造人物而言,這是過分的。這已經不是罵人了,而是惡毒的詛咒,這樣惡毒的詛咒和出家人的身份很不相符。

魯迅為什麼讓小尼姑那樣惡毒呢?

我們先來看一看小說的結尾,從小說的結尾往前面逆推。拋開小說的複雜性,就發展的脈絡而言,阿Q是被當作搶劫犯而被處死的,其實是個替罪羊。

為什麼阿Q會成為替罪羊呢?因為阿Q有前科,他走過他鄉,做過幾天的盜賊——阿Q為什麼要走他鄉、做盜賊呢?因為他在未莊遇到了生計問題,活不下去——他為什麼就活不下去了呢?因為他找不到工作。

為什麼他就找不到工作呢?因為沒有人敢聘用他。為什麼沒有人敢聘用他呢?因為他的生活作風出了大問題。

為什麼他的生活作風出了大問題呢?因為他騷擾過吳媽,他想和吳媽“睏覺”。他為什麼要和吳媽睏覺呢?因為他想有個孩子。他為什麼想要一個孩子呢?小尼姑說了,“斷子絕孫的阿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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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Q正傳》書影 (2)

我們不需要再討論了,答案是現成的。為了小說的發展,小尼姑不能說“臭流氓”,更不能唸佛,小尼姑其實只有一句話可以講,那就是“斷子絕孫的阿Q”。

我們常說,小說需要發展,可是,發展是動態,動態就必須解決驅動力的問題,小說一旦失去了驅動力,那就只能拋錨。

相對於阿Q而言,“斷子絕孫”這四個字就是驅動力。小尼姑“斷子絕孫”這句話一出口,阿Q這臺瘋狂的引擎剎那間就會轟然作響,他就得飆,他風雨無阻,誰也剎不住他。

我們都是讀者,讀小說是順著看的;可是,如果你想學習寫,你就要學會倒著看。你只要倒著看,小說內部的秘密就會大白於天下。倒著看什麼?看作品的發展脈絡,也就是小說的結構,也就是作家的思路。

天底下沒有一樣東西沒有思路。大自然都有思路,科學家乾的就是尋找這個思路。無論是理性的還是非理性的,它總有思路,哪怕你是普羅斯特,哪怕你是博爾赫斯,他也有他的思路。

但思路和思路是有區別的,古典主義小說的思路具有線性,現代主義小說則放棄了線性。區別就在這裡。在最高本質上,小說的思路只有一個,呈現人類在不同語境下的可能性和複雜性。

相比較而言,思路的複雜性要高端一些,而思路的可能性則是基礎。如果你寫的小說在可能性上出了問題,那麼,這篇小說就“不成立”。

相比較而言,《阿Q正傳》的脈絡並不複雜,甚至是簡單的,大家都是有能力的讀者,都可以把它的脈絡捋清楚。但是,《阿Q正傳》這部小說卻不簡單,它複雜在其他的地方。

阿Q和吳媽的關係就很複雜。這個複雜在脈絡或字面上是看不出來的。

回到結構,整部《阿Q正傳》,魯迅採取的是圓形結構。阿Q處在圓心,在圓周上,有閒人、趙老太爺、王胡、假洋鬼子、小尼姑、小D、鄒七嫂、吳媽等一干人等。我要說,寫得特別好的一對關係,是阿Q和吳媽。

在整部小說裡,阿Q和吳媽之間只發生了一件事,也就是阿Q想和吳媽“睏覺”,說白了,就是阿Q想和吳媽發生性關係。即使是為了生孩子,那也還是性關係。

既然是性關係,我們就必須面對一個生理常識了:一個年輕的、健康的男人,他在什麼前提之下渴望和女人發生性關係呢?進一步說,當一個男人已經決定和一個女人發生性關係的時候,他會產生什麼樣的條件反射呢?

性衝動,這是必然的。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一個生理常識。那麼,魯迅又是如何去描寫阿Q的性衝動的呢?有趣的事情發生了,作為讀者,我們看不到阿Q 先生的衝動,相反,我們看到的是阿Q的禮儀,是阿Q給吳媽行大禮。

我想說,在我讀過的所有性描寫當中,魯迅對阿Q的性描寫是最為詭異的那一個——只有身體,沒有性,或者說,性是缺席的。

如果我們仔細地閱讀魯迅對阿Q的心理描寫,我們立即就知道,這裡的性不只是缺席,它還是批判的對象。

這一段心理描寫極其要緊,在摸了小尼姑的腦袋之後,阿Q的性慾望事實上已經啟動了,可是,阿Q的性心理又有哪些具體的內容呢?喜感來了,是“男女之大防”,是“男女授受不親”,一句話,是特殊的意識形態。這等於說,面對女人,阿Q一腳踩著油門,一腳卻踩著剎車。

我們還記得阿Q臨死前的一件事嗎?對,他不會畫押,也就是說,他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這說明了一件事,阿Q是一個文盲。

那麼,這個文盲有沒有文化呢?有。太有了。阿Q很有文化,什麼文化?儒文化,這是顯性的。阿Q的心理,尤其是他的性心理,完全是按照儒家的那一套文化規範運行的。

想想看,一個目不識丁的農民,他的性心理卻自覺而嚴格地按照儒家文化的那一套文化機制在運行,這是多麼地驚心動魄。——它就發生在阿Q的心裡,已然成了阿Q的“自然文化”。這既是一個文盲內心的現實,更是一個民族歷史的現實。

我們可以把這一段心理描寫理解成魯迅對本體文化的基本態度。還是把時光倒退到1921年吧,魯迅對本體文化的基本態度具有強烈的現實性和針對性。

在魯迅的眼裡,阿Q的“自然文化”也就是“本體文化”是畸形的、醜陋的、逆天理和反人類的。阿Q的“戀愛”不涉及情、不涉及愛、不涉及愛的表達、不涉及個性尊嚴,甚至不涉及性。它涉及的只是禮儀和荒謬,實在是令人無語。

魯迅是直截了當的——禦侮,必須從“新文化”開始,必須從“新人”開始。企圖在阿Q這裡尋找“方法論”,讓阿Q去師夷和體用,統統沒用。是的,一個連“睏覺”都不會的人,你還能指望他什麼?

魯迅的禦侮、魯迅的啟蒙、魯迅的“白話”、魯迅的“做起小說來”,都是和文化批判同步的,這也是魯迅式的批判。這個批判來自小說最基本的技術——白描。具體地說,性描寫,更具體地說,下跪。絕了。

附帶說一句,在我的記憶裡,最好的性描寫有兩處,排名第二的來自《你好,憂愁》,薩岡,這個17歲的少女,她說,性“像海水的船,簡單極了”。排名第一的則是阿Q的這一跪。

毕飞宇:《阿Q正传》,其实就是一部关于“侮辱”的小说

五、殺人問題和精神本質

相對於阿Q被處決這個高潮,小說的中部有一個次高潮,也就是阿Q喝醉了,他在夢裡頭“造反”了。這是阿Q這一生當中最為酣暢的時刻,也可以說是他人生的巔峰。

毕飞宇:《阿Q正传》,其实就是一部关于“侮辱”的小说

《阿Q正傳》插畫(1)

請注意,這一段並沒有發生,是一個夢,是阿Q的意淫。它有點長,但是,大家耐心一點,我必須要給大家讀一讀:

“這時未莊的一夥鳥男女才好笑呢,跪下叫道:‘阿Q,饒命!’誰聽他!第一個該死的是小D和趙太爺,還有秀才,還有假洋鬼子,……留幾條嗎?王胡本來還可留,但也不要了。……

“東西,……直走進去打開箱子來:元寶,洋錢,洋紗衫,……秀才娘子的一張寧式床先搬到土穀祠,此外便擺了錢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趙家的吧。自己是不動手的了,叫小D來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

“趙司晨的妹子真醜。鄒七嫂的女兒過幾年再說。假洋鬼子的老婆會和沒有辮子的男人睡覺,嚇,不是好東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吳媽長久不見了,不知道在哪裡,——可惜腳太大。”

這段文字激情四溢,在魯迅的小說裡,如此激情的文字並不多見。雖說是意淫,但是,這一段文字極其寶貴,怎麼評價都不為過。無論以中國文學的眼光來看,還是以中國歷史的眼光來看,這一段文字都具有經典的意義。

從文學上說,它體現了魯迅驚人的心理刻畫能力;從史學上說,它體現了魯迅驚人的歷史概括能力,它涉及了中國農民關於造反的基本認知,也涉及了中國農民有關自我價值的終極憧憬。

毕飞宇:《阿Q正传》,其实就是一部关于“侮辱”的小说

《阿Q正傳》插畫(2)

這一段文字分作了三節,差不多可以看作農民造反的三大目的。我們從後往前說:1.造反就是佔領性資源。2.造反就是佔領物質資源。這兩點可以歸結為“想要什麼就是什麼”。3.造反就是隨意殺人。這一點可以歸結為“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有關“想要什麼就是什麼”,這個很好理解,我們不說它。我現在要和大家討論的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也就是殺人。

無論是造反前、造反中和造反後,有時候是需要殺人的,這個很好理解。必須要問的問題是,殺誰?回答則是現成的,殺敵人。

我們來盤點一下吧,來看看阿Q在“夢幻造反”當中都殺了什麼人。小D、趙太爺、秀才、假洋鬼子、王胡,差不多是圓周的一半。在這五個人當中,趙太爺、秀才和假洋鬼子是“階級敵人”,當然要殺。可是,阿Q第一個要殺和最後一個要殺的人,卻是小D和王胡——他們都是“自己人”,阿Q為什麼要殺他們呢?

說到這裡我特別想聊一聊法國大革命。法國大革命有一個特色,革命者自己人殺自己人。可以說,這是自己人殺自己人的典型案例。

眾所周知,法國大革命是資產階級的革命,它的目的是推翻路易皇帝。但是,有意思的是,這場革命的主體卻是新興資產階級屠殺資產階級。殺人的動機是什麼?是潔癖。常識告訴我們,每一個參與革命的人的態度都是不一樣的。

在羅伯斯庇爾看來,態度動搖的,要殺;不堅決的,要殺;不是很堅決的,要殺;不是最堅決的,要殺;動機不是最純潔的,要殺。之後,羅伯斯庇爾自己也被殺了。這場革命成了一個永無止境的殺人遊戲。

就我的閱讀範圍來看,對法國大革命總結得最好的那個人是一個小說家,他就是26歲的加繆。

加繆的《局外人》充分地揭示了法國式潔癖的荒謬性,雖然加繆的本意也許並不在這裡。——莫爾索殺了人,法庭的庭審根本不關心莫爾索為什麼殺人、怎麼殺人、證據是什麼、證人是誰。法庭一而再、再而三地只是證明了一件事:莫爾索在“精神上”是一個殺人犯。只要證明了莫爾索在“精神上”是一個殺人犯,“道義”就可以處死莫爾索。

莫爾索在臨死之前拒絕了神父,正是對這種“道義”的抗議。有學者把這樣的“道義”概括為“羅伯斯庇爾潔癖”。“羅伯斯庇爾潔癖”有力地支撐了存在主義的理論基礎:生存即荒謬,荒謬能殺人。

顯然,阿Q殺自己人和法國式的潔癖沒有任何關係。那麼,他為什麼要殺小D和王胡呢?魯迅在小說裡頭並沒有交代。

如果《阿Q正傳》是我寫的,我想我也不會交代。為什麼呢?因為“造反”的歷史就是這樣,借用《狂人日記》裡的一句話說,那是“從來如此”的。

這就是魯迅的歷史觀:從來如此。根本就不用交代。魯迅以他特有的冷靜告訴我們,我們要想禦侮,靠阿Q的“改朝換代”,一點意義都沒有。

那麼,透過阿Q的殺人,我們來看看,阿Q的基本訴求或精神本質究竟是什麼呢?

在講座的開頭,也就是我講“三無”的時候,我留下了一個問題,那就是“爺”和“孫子”的問題。這是一個大問題。在阿Q的“前史”裡,他本來姓趙,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先前比你們闊多了”,也就是說,他曾經是“爺”。

到了小說的敘事時空,阿Q已經徹底淪為了一個“孫子”。阿Q的精神訴求究竟是什麼呢?通過“造反”,重新做回他的“爺”。這是他造反的唯一動機,既不涉及人性尊嚴,也不涉及社會公正。

表面上看,阿Q最為痛恨的是不公正,可事實上,阿Q最痴迷的也正是不公正。對阿Q來說,天底下唯一的公正是這樣的:我是爺,你是孫子;即使我暫時做了孫子,我在精神上也依然是爺,一旦有機會,我一定要做回去。做人上人,這就是阿Q的精神本質。

在《阿Q正傳》的開頭,我們就看到了“兒子打老子”這句話,我們會發笑。可是,等到阿Q在夢中“造反”的時候,我們回過頭來看,“兒子打老子”這句話是多麼地不可或缺。如果把“兒子打老子”換成“我操你媽”“你這狗孃養的”,《阿Q正傳》依然是《阿Q正傳》,但是,小說前後的統一性就沒有這麼瓷實了。

我們一定要注意好作品內在的統一性。體育運動中有一個專業名詞,叫合力。舉個例子吧,我多次和專業的女乒乓球運動員打球,老實說,我的肌肉力量比那些女孩子強太多了,可是,奇怪的是,她們拉出來的弧圈卻比我的更有力量。

原因只有一個:她們的肌肉動作形成了合力。合力就是力量的統一性。合力或統一性會在作品的內部產生不可思議的共振,在作品的內部形成巨大的勢能。

六、禁忌和封閉系統

談完了阿Q的精神本質之後,我想我們有機會來談一談“精神勝利法”了。

1984年,林興宅先生在《魯迅研究》上發表了一篇論文——《論阿Q性格系統》,那一年我還是一個大二的學生。就阿Q的性格,林先生創造性地使用了一個關鍵詞:系統。我想延續“系統”這個概念,說一點別的。

毕飞宇:《阿Q正传》,其实就是一部关于“侮辱”的小说

《阿Q正傳》插畫(3)

我們都知道,阿Q這個人有一個最大的性格特徵,或者說特異功能,那就是“精神勝利法”。這是魯迅先生對中國文學所做出的無與倫比的貢獻

老實說,魯迅的偉大是他完成了“精神勝利法”的命名,“精神勝利法”本身卻沒有什麼可談的,因為它並不複雜。真正複雜的是,作為作者,魯迅是如何去“完成”這個性格特徵的?他又是如何使這種性格特徵得以確立的?

就寫作這個角度來說,我以為,這個問題和“精神勝利法”本身同等重要。

我在前面說了,魯迅寫作《阿Q正傳》所採用的是一個圓形結構,阿Q處在圓心,其他的人都在圓周上。如果我們仔細閱讀這篇小說,我們很快就會發現,阿Q和圓周上的每一個人都是對立的。阿Q鄙視任何人,除了他自己。

大家都知道拉康有一個著名的理論,也就是鏡像理論。這個理論闡述的其實是一個認知問題:一個人是如何認知自我的。在拉康看來,人類只有通過他人才能完成自我的認知。

所以,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裡:如何讓阿Q失去“鏡像”,失去自我認知的參照。

我們不能說魯迅是在鏡像理論的指導下去寫作《阿Q正傳》的。這個說不通。但是我要說,偉大的作家完全可以通過他的寫作直覺去達成某個哲學命題。

魯迅是這麼做的——

第一,先確立阿Q的禁忌。這是一個關鍵點。何為禁忌?1.自身的短處或弱點;2.這個短處或弱點一點都容不得他人的指涉;3.但有指涉必遭反彈。魯迅正是抓住了阿Q熱衷於反彈或熱衷於抗拒這個點,一步一步地描繪了阿Q不算複雜的人際。可以這樣說,魯迅塑造阿Q性格的過程,就是交代阿Q抗拒外部世界的過程。阿Q沒有一個朋友,換句話說,阿Q沒有任何對話的對象和可能。

第二,在失去對話的對象和可能這個基礎上,阿Q完成了他的自我封閉。整部小說,魯迅最終完成的其實是一個系統,也就是阿Q自我封閉的系統。這是“精神勝利法”的大前提。沒有這個系統,完成“精神勝利法”這個性格特徵就不可能做得到。

第三,從自我封閉這個系統出發,阿Q一步一步喪失了他的現實感,也就是說,阿Q一步一步地喪失了他的認知能力,這個認知能力自然包括兩大板塊:1.主體的認知能力;2.客體的認知能力。

第四,兩大板塊的徹底喪失,唯一剩下來的是什麼呢?是癔態。是我“要什麼就是什麼”,我“喜歡誰就是誰”。這是瘋狂的、變態的、病相的,一點都不涉及理性,一點都不涉及生存的基本秩序,一切都可以脫離實證,一切都不需要現實依據。這個癔態所包含的僅僅是做大爺的心理需求和心理滿足。作為一個飽受凌辱的人,什麼是阿Q的心理需求?什麼最能滿足阿Q?當然是勝利。

然而,從邏輯上說,勝利屬於判斷,是判斷就涉及依據,它是實證的結果。阿Q則不需要那些。他的勝利只不過是他的“意願”,他自己“宣佈”一下就可以了。這就是“精神勝利法”。

我要說,封閉系統的確立,表示著“精神勝利法”的最終完成,表示著阿Q這一性格特徵的確立。阿Q的一切“行狀”,就是沿著封閉系統的內側,注意,是內側,是黑咕隆咚的內側,從勝利走向勝利。

七、黑洞和愚昧

相對於《阿Q正傳》這部小說而言,只是在外圍完成了一個封閉系統是遠遠不夠的,道理很簡單,支撐小說的不是外圍的系統,而是系統內部具體的內容。

我要說,魯迅對封閉系統內部的描繪漂亮極了。在這個封閉系統裡,阿Q做了許許多多的事情,魯迅描繪了阿Q許許多多的行為。可是我想告訴你們,這一切都是一個表象。

毕飞宇:《阿Q正传》,其实就是一部关于“侮辱”的小说

《阿Q正傳》插畫(4)

在《阿Q正傳》裡,阿Q做過幾天盜賊,但那是在副線上,行為也不多,畢竟他是一個小小的配角。到了主線,阿Q都做了些什麼呢?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他幾乎就沒有什麼具體的行為。阿Q只是一個“精神的存在”,他的一切行為都被魯迅抽空了。

事實上,在主線,阿Q總共做了三件事:1.戀愛;2.造反;3.被審判。那我們就來看一看魯迅是如何描繪阿Q的這三個具體行為的。

我們先說戀愛。常識告訴我們,戀愛是兩個人的事情。但是,在小說裡,阿Q的戀愛僅僅是阿Q一個人的戀愛,他和吳媽並沒有建構起任何關係。在阿Q對著吳媽跪下去之前,你去問吳媽她和阿Q之間會發生什麼,吳媽一定什麼都不知道。

照理說,一個男人,他阿Q都要想和吳媽“睏覺”了,他和那個女人之間總要發生一點現實關聯吧,但是,就是沒有。他們之間僅有的那點關係,也就是阿Q對吳媽行了大禮。

如果說,阿Q在小說的主線上還有一點“有效動態”的話,就這個了。——所謂的戀愛,完全是阿Q在封閉系統裡的“心理行為”。

再說造反。阿Q到底造反了沒有?一絲一毫也沒有。除了阿Q在酒後有了一段關於“造反”的夢寐,在現實層面,我們沒有看到任何有關阿Q造反的具體內容。

他所擁有的只是念頭,也就是去尋找假洋鬼子,但是,正如我前面所說的,阿Q和這個世界並沒有建立起對話關係,換句話說,阿Q和假洋鬼子之間就不可能構成對話關係,再換句話說,阿Q 和造反之間也根本不可能有實質性的關聯。

毕飞宇:《阿Q正传》,其实就是一部关于“侮辱”的小说

《阿Q正傳》插畫(5)

在第九章,魯迅對阿Q被捕的描寫簡直是妙不可言,阿Q為什麼會被捕呢?沒有人知道。阿Q自己說,“因為我想造反”。請注意,這是阿Q他自己說的。——所謂的造反,僅僅是阿Q在封閉系統裡再一次的“心理行為”。

最後我們再來看阿Q的被審判。這一章可以說出神入化。從表面上看,所謂的審判是審判人與阿Q之間的一問一答,可是,只要我們仔細地閱讀一下,馬上就發現了,所謂的一問一答完全是驢頭不對馬嘴,阿Q的每一句回答都只是阿Q的一廂情願,他和審判人之間從來就沒有構成真正的有效邏輯,這次對話完全是錯位的。

但是,最大的不幸終於出現了,這種錯位,或者說驢頭不對馬嘴,最終對應的卻是法律。可以這樣說,是阿Q自己把自己給“說”死的,這裡頭有極為精彩的戲劇衝突。

我想強調一下,如果審判之後相關人員好好地去取證,阿Q絕對死不了。這裡頭既有魯迅對法律草菅人命的控訴,也有魯迅對阿Q“一廂情願”的譏諷,很複雜的。

這一段文字充滿了喜感,卻更悲涼。這是審判人與阿Q的對話,也是悲和喜的對話,也是生和死的對話,更是現實世界和封閉系統的對話。所謂的審判,完全是阿Q在這個封閉系統裡又一次的“心理行為”。

在整部《阿Q正傳》當中,阿Q活靈活現的,到處都是他的行為,都有點鬧騰了,可是,都是表象。

如果我們尊重文本,我們就必須承認,阿Q的“有效行為”微乎其微,少得不能再少了。讓一個沒什麼具體行為的人物生動起來、確立起來,這個太難寫了

作為一個小說人物,阿Q的一切都始於心機,一切又都止於心機,他就是一個黑洞,是空的。簡言之,他這一輩子其實是白活了,和沒有並沒有什麼兩樣。

所以啊,阿Q在臨死之前是必須要畫那個圈的。這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枯井,更是一個巨大的隱喻。

就這麼一個黑洞而言,我想說,《阿Q正傳》這部小說的寫作難度遠遠超出了我們的預估。

作為一個寫小說的人,我只能歎服,魯迅寫小說的能力無與倫比。別忘了,這一切都是在“寫實”的名義之下完成的。

說到這裡我想大家已經明白了,魯迅從來都不是一個現實主義作家,從寫小說的第一天起,他就是一個現代主義作家。多種不同的文學史書上都說魯迅是“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我完全不能同意。

我當然也不指望別人來同意我。有一組概念我們是絕對不能混淆的,魯迅所擁有的是“寫實能力”,魯迅所擁有的是“現實精神”,魯迅所擁有的是“現實情懷”,但是,就小說美學的範疇而言,他真的不是“現實主義”作家

利用最後的時間我再來說一件小事,那就是阿Q的愚蠢。不少學者認為,阿Q是愚蠢的,我一點也不同意。阿Q可不愚蠢。

如果我們仔細研讀《阿Q正傳》,很快就會發現,阿Q不僅不愚蠢,相反,他偏於精明。為了塑造好阿Q這個人物形象,魯迅用得最多的手法正是心理描寫。

這一點大家一定要多留意。阿Q的心很深,他很能盤算的。祥林嫂是既愚昧也愚蠢,阿Q是隻愚昧不愚蠢。愚蠢的人愚昧,精明的人也愚昧,這是魯迅要告訴我們的——愚昧不除,禦侮就不易

《阿Q正傳》很不好講,老實說,我的能力真的不夠,一點感受而已。好在有能力講這篇小說的老師很多,你們就拿我的演講當作一點補充吧。

一家之言,謬誤之處敬請老師和同學們指正。

本文首發於2017年《文學評論》第4期,微信平臺首發於“六根”,在此一併致謝。

《小說課》|畢飛宇|人民文學出版社

用小說家的眼光談小說,原來小說還可以這樣讀!

本書輯錄了作家畢飛宇在南京大學等高校課堂上與學生談小說的講稿。畢飛宇所談論的小說皆為古今中外名著,既有《聊齋志異》《水滸傳》《紅樓夢》,也有海明威、奈保爾、哈代乃至霍金等人的作品。身為小說家的作者有意識地避免了學院派的讀法,而是用極具代入感的語調向讀者傳達每一部小說的魅力。

《小說生活》|畢飛宇、張莉|人民文學出版社

作家的寫作經,讀者的文學課

這是小說家畢飛宇與批評家張莉一次極具激揚的文學對談,他們從畢飛宇的童年開始談起,從閱讀到寫作、從小說到電影,既是讀者又是文字的試驗者,在真實與虛構的疆域裡,真誠、熱情地探索小說之道。如果你正想成為一位小說家,那麼你會學習到一位小說家是如何勤奮地實踐,有目的地規劃,尋找屬於自己的寫作方向。

文學課 | 畢飛宇:什麼是故鄉?——讀魯迅先生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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