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漢”萬夏,你說“光陰太多,只好醃製起來”

小編按:受《詩刊》原編輯、著名詩人孫文濤老師授權委託,本號將獨家陸續推出孫文濤先生的訪談錄和隨筆錄。敬請詩友們關注!

大地遇詩人7期 | “莽漢”萬夏,你說“光陰太多,只好醃製起來”

孫文濤(1952——),吉林長春人,著有詩集《野薔薇》《風雪黃昏》,文學訪談錄《大地訪詩人》《大地訪詩人續集》,散文隨筆集《京華遇詩人》《大地談詩》《北部邊疆漫遊散記》,散文詩集《摘自筆記原想扔掉的片斷》等。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任聘任作家、《詩刊》編輯。


京華遇詩人之一:萬夏

孫文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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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世紀失之交臂。……

[俄]茨維塔耶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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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是萬夏?!

80年代初,或中期之前,有一陣四川的詩壇掀起洶湧和躁動不已——此就是萬夏開創的“莽漢”詩派誕生之時。“莽漢”也,不同於縮頭龜臉,一把揪下舊世界的鬍鬚也!萬夏是這個詩派最主要“表達人物”,其實我想,如果沒有他,大概也不會有“莽漢”派。

萬夏可是有氣派的詩人,在我的印象裡,他可說是我所見過的中國當代中青年詩人中形象最“像”李白(氣質)者,俊逸、飄遠,豪爽,又喜歡喝白酒(似乎還有些嗜酒)。我想李白見了也會喜歡他。

大約1983年或1984年,萬夏來了東北,坐火車到長春。那是一個早春,嚴寒料峭,他似乎穿得很單薄,我們為他借了一件軍棉大衣捂上,他說(有些讚美地):一踏上東北的土地,覺得大地“非常的踏實可靠”(以隱喻東北的人情)。萬夏著實受到我們一幫“業餘詩人”的大為欣然歡迎,因為在此之前,長春曾流傳過他油印的詩集《打擊樂》(至今我回憶初次讀過的感覺,仍覺頭腦中轟轟隆隆未已)。那時萬夏可不像今天這樣胖和壯,又留起大絡腮,滄桑裡泡過來的男漢。他那時小白臉,大學生似的病態和蒼白,又瘦削,管我們要吉他彈,一個標準的南方才子型“青春詩人”的模子。在酒桌上,他邊彈邊唱:

風,告訴我,春在哪裡——

不要問我從哪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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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願這隻遙遠來自天府蜀國錦山秀水中的鷗鳥永不疲倦!……

茲引錄當年我筆記本記下的一段文字《萬夏詩集》。

大地遇詩人7期 | “莽漢”萬夏,你說“光陰太多,只好醃製起來”

詩人萬夏

“真熱。"有人敲門,果是他。他面露喜色,眼睛潮溼閃光。他拉開黑菜兜,拎出一條魚,“詩集、好菜餚”我將信將疑。他情緒很好。我才飲了酒躺下,迷迷濛濛,腦子像黑白電視的模糊。《打擊樂》油印的,這些年盡這玩藝。我漸讀下去,仕三日不見當刮目相看。他的思想像澳大利亞附近海灣上巨大空氣的迴流。打擊樂在敲,走來了軍鼓隊、吉他手、號手,咚咚轟轟恰恰,交響曲。

萬夏是哪兒人?大學生?離過婚?三二條額紋。“造**反派”的骨頭,放蕩不羈的氣質。怎麼生活?他怎麼接觸這些西方現代哲學?有點吃驚,酒醒了。他安祥在我對面喝冰鎮汽水,像個農民。萬夏也是農民吧,四川人,天府之地高深莫測。

“詩不能這樣寫下去,一定不能。多少年了,破詩。”接近惠特曼吧,他罵泰戈爾是月光,老人鬍鬚; “我是泰戈爾的苗子。新的美學和詩學在崛起,怎麼老是慢鏡頭,霧吞吞。詩即歌,山崗上青海悠然小調。乏力的體質,缺鈣,高蛋白和維他命。”

女孩子會喜歡萬夏(雖然壓根讀不懂)。他是個粗暴的,英俊的,瀟灑的(不,需要另產生幾個副詞)風格外向的壯健男子。公牛的肌腱,渾圓透紫的皮毛,富於挑戰的稜角。當今的女孩子愈愈討厭捏著嗓門、扭暱作態的男人。他們逼得男子象個漢、創造、有力、雄壯立體、線條、輪廓、分明(總之象麥綏萊勒的木刻似的)杜絕軟塌塌毛毛雨。我很悲哀,我成不了詩人,我去過草原,受浸了牧歌和神話感染,總懷念紅花女子和模糊春天……忘了談語言的根性。這是他走我一個人想出來的。根性即原始,蒂根、光源。現代比古代不是樣樣進步(大城市的廁所不是像天堂就是像但丁的地獄。還有規則、罰款、不自由、侮辱)。把詩像肥皂一樣以交換貨幣姿態進入市場,出賣時上面還刻著名字。但他要走了,他很喜歡俱樂部,我想也會喜歡咖啡什麼。他嘆口氣說光陰太多,只好醃製起來。我想葉賽寧也會這麼說。葉賽寧憂傷地說夜伸著雪白的女性手指。但蹦出來個萬夏,他在婚姻所前排隊,講演,會女友還讀書吸菸喝啤酒。用腳鼓掌,他說不知什麼叫孤獨,寫詩,寫完後大聲唸完後複印。他是萬夏嗎?……”

大地遇詩人7期 | “莽漢”萬夏,你說“光陰太多,只好醃製起來”

二次相逢在1985年絕早的春天,二月,我途經成都,下車,走訪萬夏,並在他家裡見到石光華、女詩人劉濤(她那時非常的年輕,且正經歷愛情而苦惱,據說後信奉天主教,很虔誠,願上帝保佑她),還有雄心悲愴地要走長江之源的黎正光(不知後來走了沒有?)。萬夏住他母親的“小斗室”,說它“斗室”真很確切,很窄小,壁上掛滿了他的畫,一種類似黑白木刻效果的“現代”思維的畫。此刻,我覺得萬夏與其說是個“詩人”,不如說他更像個“畫家”,他更喜歡美術,還有他的字跡裡夾雜著甲骨文,

有時叫你猜,比如“人”寫成加二點“人”(是不是古時的人字呢)很有趣。我喜歡珍藏他的信箋,信很短,字的個頭特別大,有的又偏偏太小太小,排列起來像一幅書法墨跡。我由此斷定他對漢字有一種特別的“偏愛”和“領悟”,極度敏感。

他招待我吃一餐飯,是喝白酒,吃一盤買來的辣子雞塊(簡直是雞肉滾上層辣子末、花椒末,辣極了),聽劉濤唱歌。那時我們A省這個落後,閉塞而保守的地方跳迪斯科舞,會令人大驚失色,到處抓“黑舞會”,更惶論他們敢辦的四川青年詩人協會之類。我沿著錦江走,天空飄灑下朦朦細細春雨,又潮又溫暖,我像一下子從凍土帶的苔原上甦醒,拔出腳來般快活。見了宋瑋(他和兄弟宋渠共為四川詩界的“活躍分子”)石光華(他是個詩歌理論的激烈論爭者,有一套系統的理論,可惜我不大懂他的“整體主義”,但對他的“學者味”卻非常欣賞。)

唉,當年的錦江水流向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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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萬夏近照

——萬夏怎能變成一個“商人”?!

流光容易把人拋。如今當年曾使我激動不已的《打擊樂》是一句也記不起來了(不然我真該在文中引用幾句)。萬夏也在歲月中消逝了,蹦出了第三代、第四代什麼的詩人,冒險家、騙子和野心家都曾招搖過神聖詩壇,還有混水摸魚,不亦樂乎。萬夏及80年代的群像黯淡下去,遺忘和消隱了——我早料到這一點,其實我們生活裡詩人的成長純屬一種偶然,有點像海洋的物種競爭,海這麼大,浪這麼湧,瞬息變幻,誰會保證一種“會發光的魚”永遠珍貴呢?萬夏來自“大學生”幫,不像我們這群“工人”幫(又遜了一籌),訊息靈敏,乘風而進,膽大妄為,氣膽包天,所以他的詩“一炮中的”,隆的一聲給新詩的創造里程留下久久的印痕(儘管有人認為“莽漢”不成熟,我認為即是“莽漢”成熟什麼,莽撞地闖去者也)。“莽漢”的詩打破了新詩說當年為止的慢節奏、韻律,發現了漢字的“根性”,重新組合了漢字,鼓吹滿帆的風一樣將疾馳的思想灌注進詩

(可惜這種進步後不知為何又倒退回來)。還有,萬夏的詩是種“呼籲”是種“大喊大叫”的樂器——“打擊樂”。萬夏的詩作發表不多,大概他的臉皮不夠無賴的厚,去處處敲門恭拜(這完全不合萬夏的氣質)。因此也不易得到某些刊物和“權威”的青睞,另加諸種原因,所以少有印成鉛字——有點像民間的“浪跡詩人”的味兒。(好象原蘇聯有彈唱詩人維索斯基,奧庫賈瓦,大受歡迎,可惜這樣的獨特我們一個沒有!)順便說,我聽說萬夏“浪跡”過長江以北多省,身上只帶幾十元錢,靠朗誦和散發他的詩集(油印——那年頭人們常把油印視為“可疑的”危險品,豈不知比起電腦、速印來,它只是種落後的印術罷了),而處處受到接待,真不簡單;也可見當年訊息閉塞,渴望交流之一斑了。萬夏的詩主要在“民間”流傳……後來我聽傳言萬夏在川也曾屢遭坎磨……

大地遇詩人7期 | “莽漢”萬夏,你說“光陰太多,只好醃製起來”

再見萬夏,十餘年矣。在京郊,八里莊。聽說萬夏90年代開始不久就當了“書商”(這稱謂真難聽,怎麼不可以稱為“出版者”、“文化經紀”也行啊),(在我印象中,萬夏一直好象沒有過真正的職業,他命定的職業——大學後大概就是落魄“詩人”吧。)偏偏讓寫書人當了格格不入的,古人痛斥不已的“商”!萬夏當年在成都布后街鹽道的家似乎和一貧如洗差不了多少,他有一個母親(好象沒有父親)勉力維繫生活,萬夏又不務“正業”。整天和一堆寫詩的文友混在一起,抽得煙氣沖天,喝得酒味撲鼻。後來,我在東北聽說萬夏現在成了“大款”(又一個難聽不雅的辭兒,款,是指什麼,現款?布料?)早已是見怪不怪。但我卻很難和印象裡的萬夏對上號,我不相信一個詩人的靈魂怎麼可以從錢眼穿過去。後來復又聽,我信了,在這個萬花筒般的環境什麼都可以顛倒過來。

萬夏來了,晚上8點,來到位於東郊一條黑糊糊衚衕般街道底的魯院作家班宿舍,帶來一個漂亮的女孩,替他開一輛小紅車。我們又在一起喝酒,我提議為“歷十二年又相見”乾杯,萬夏如今真成了“海量”,能一氣喝它半箱啤酒,不醉也不上廁所。雄獅般的頭(臉依然很白),寬厚有力的臂膀,成了一個大“男子漢”,但仍然一點也不像個商人。我喜歡他這種本色透底的人。他的靈魂乾淨,坦誠,是一顆純粹的靈魂。

不像那般小蝨子,一般變來變去的“小氣詩人們”,我覺得我永遠瞭解他,雖然我幾乎一點不知道他在京城怎樣混生活,但我似乎猜得到。

感喟當年,主要是我。萬夏沒有什麼,主要是喝酒。我猜想李白,喝酒會像萬夏一樣氣派,認真,喝酒就是喝酒,享受人生,餘無他。酒會解憂。我有些惋惜萬夏,但轉念也只能如此,還有什麼更好的生活嗎?當名窮(而酸)的小文人嗎,一天一天埋沒自己。但現在他不也一天一天埋沒自己嗎?和一幫劣質如縣城菸草般的“書商”混在一起,在商言商(言商對於詩人大概不會如言韻那麼雅和樂吧),不外是錢、侃、抽、喝、牌,外加一點紅。多半剩下從前的所謂“半吊子”文化人,才狠下心來,撈錢不息,義無返顧。我猜萬夏的內心是矛盾的,他一直說,想出一本最近寫的小說,“很棒”。我鼓勵要早點出啊,文人入海常如泥牛,當年計籌得挺美,“賺了錢好好寫作後半生”,有幾個兌現了?變化了流程就改變了目標。但人生常是“陌上塵”“風中篷”,“動如參與商”而已啊。大概後面的平庸在等著我們吧。

當年我就覺得你的歌辭暗埋隱傷。我真想長嘯幾聲你當年浩氣長歌的詩,只是手邊卻沒有你的詩集。

(萬夏,這名字是“萬國之華夏”之意嗎?)

我永遠相信你很洶湧,很有氣勢,很寬闊,像一陣呼嘯過萬千腦際而今殘留餘音的嗡嗡大風!……


“風,告訴我,春已消逝——

海鷗飛了好遠好遠……”

(當年萬夏在酒桌上唱的歌)


(1997)


小編補記:萬夏,1962,出生於四川,1984年與李亞偉、胡玉、胡冬、馬松等共創“莽漢主義”詩歌流派。1990年代初主編,出版《20世紀詩歌編年史--後朦朧詩全集》,並在當年全國圖書節獲獎。1993年起開始進入文化產業,現為北京紫圖圖書有限公司董事長。主要作品:《喪--萬夏作品集小說卷》《本質--萬夏作品集詩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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