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書】美麗上海

【采薇書】美麗上海

每次從家鄉返滬,均是在夜裡。夜裡十點左右,隨車漸近中遠兩灣城處,厚重的夜色,漸次變得明亮而輕盈,華麗繁衍的燈光,將不斷波折而至的樓體,修飾得透明晶瑩,流光溢彩,漸入申城深邃之佳境。

夜上海,是喧囂白日婉轉的留白,色彩的反光不但沒有使城市偏色,反而將上海之美,簡單的提煉出來。

來上海十五年,其間的高樓,細胞分裂那樣快速地擴張著,穿梭的地鐵已編織成一張網,而在異鄉的生活卻以本色形態,緩慢平行位移著——彷彿是用一種簡潔的手法,書寫一段繁複的情緒。

美麗上海之於我,是有些個人的體驗在內的。但,我在上海的求學打工經歷,簡單潦草,似不可敷衍成文,大多是在書時光裡,體會上海的瑣碎與市井,繁華與傳奇。一個只會說普通話的人,在異鄉是不會搭配出特別出彩的效果。倒是父親在上海的若干傳奇片段,有經年曆久氧化而成的清晰色彩——

父親的大伯,我的伯祖父鮑剛曾與馮玉祥、方振武等抗日名將共事,任過旅長、師長、軍長等若干高級職務——在安徽地方誌、軍事人物一欄上,我曾看到過伯祖父的一段輝煌簡歷。父親從小至青年,先隨大伯,因大伯反蔣被暗殺後,他就隨大媽,一直在外漂泊。四十年代時,曾在上海居住並工作過一段時期。那是他年輕時的一段美麗時光。上海對他而言,確實是有些彩色琉璃的感覺。當時,他和大媽、堂哥,住在淮海路上的一棟老洋房裡。記憶裡,父親有一幀年輕時的相片,坐在一座假山上,西裝革履,風度翩翩,年輕時,他是一個時尚的青年——會跳舞,拉二胡,唱京戲,聽說書,逛豫園,去天蟾劇院,聽梅蘭芳唱戲……小時候,聽父親講這些陳年往事,有些好奇,又一笑了之的——畢竟離我太遠,毫不相干的。

新中國成立前,大媽帶著兒子,要去臺灣,讓父親一起走。父親是同意了,並準備好了行李,但臨行前,他想到遠在家鄉的父母,心知這一去就難再回鄉的,躊躇猶豫之際,又將已扔上船的行李,拿了回來,並目送載著大媽的船隻遠行異鄉。

但對家族史,我向來是漠不關心的。我沒有興趣,我來上海,是因自己不願在家鄉,在一所毫無希望的學校消磨人生。這與父親年輕時的語境無關,只是不安分守己的心理作祟。但,父親是鼓勵我考研的,特別聽我說要報考復旦時,父親被激活了心情,顯得很高興,說等我考上,一定要陪我來上海。可以看出,那些昔日美麗影像,還長久地鑲嵌在他的心裡。只是這個願望,因他猝然離世而無法實現。

來上海十幾年了,我對父親的經歷漫不經心,整天穿梭於密集的人流中,只以些微的情緒想著自己的工作、生活、閱讀、寫作。直到庚寅年,有一段閒暇時光,才靜下心來,有空琢磨親人的事。想起來,問母親,父親是在上海的哪兒工作呢?

母親說:就是在外灘。

“那做什麼呢?”

“管進出簽證之類的吧。”

“淮海路上的房子呢。”

“你姑姑好像後來專門來問過,也不知是被收回了,還是拆了?” 母親沒隨父親來過上海,似乎也不能說清楚。

我多次走過外灘的那些老房子,花崗岩外立面,希臘式大理石柱、金銅旋轉門,但從沒想到父親曾在這裡工作過。從黃浦江那遼闊的天際線望過來,這些樓宇的情緒是此起彼伏的。踱步其間,見有一處出入境管理的,高大陰涼的大堂,彷彿有一種老綠,配合著時間底子裡的沉鬱。穿制服的看門人畢恭畢敬,辦公人員進進出出。看著這規整的一幕,內心也只是微微縹緲的一動。並不能探詢到什麼,我停留了片刻,安靜地離開。

父親也曾徘徊在外灘。夜幕降臨,大而白的月亮,在不規則樓群縫隙中升起。因為要離開上海去臺灣,他與年輕戀人深夜不眠,順著南京路,漫步至外灘——那時還沒有情人牆,只有黃浦江邊潮溼的江水,和江邊的百年海關鐘樓,通過一種恆定的力,來凝固一對離別戀人的情緒。

離開上海的父親,轉而任新華社記者,去朝鮮戰場採寫報道。我不太清楚父親是如何完成這個華麗轉身的。但他的人生,每一個色塊都拼接得極其自然。父親成家晚,我知人事後,他年紀已經很大了。父親後來,又經歷種種,波折磨難,卻樂天知命,通過比對,我清晰地認識到,這點氣質被我無縫繼承過來,繼續在上海延續著。只是在上海,我沒有傳奇的故事,只有寫實的心境,在較小範圍之間切換,體會上海的美麗。

想起來,在上海,喜歡的常是那種舊底色裡的事物:豫園、城隍廟、蘇州河、西藏路橋、天后宮、福州路、傅雷故居、尚賢坊、文廟、百樂門、愚園、復旦的書屋、無軌電車、翔鷹路上的電影院,以及鄭逸梅的史札、《良友》雜誌、海派畫冊、古籍書店……過去永遠不可能覆蓋現在,我無法還原父親在上海的經歷,但他樸淡的文風,民國時節的文人情懷,漸如結晶體,成為一個固態的什物,給予我的影響,在心間繚繞,繽紛不亂。

737路從蘇州河橋上駛過,暮色四合的時刻還沒有到來,華燈已經亮了起來。四周的樓房,全都浸潤在一種透明的底色裡,乾爽,亮堂——坐在車內,細緻分解父親在上海的經歷,並將其中的零星構圖做理性的調整,是想借用私人記事,從上海傳奇中掘取一片美麗紋理,讓人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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