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讀《洛神賦》,體會人神戀悲劇美的四重境界

南朝有個很驕傲的詩人謝靈運,認為自己才華蓋世,能讓他服氣的只有曹植。“魏晉以來,天下的文學之才共有一石,其中曹子建獨佔八斗,我得一斗,其他的人共分一斗。”準確地說,謝靈運與曹植並不在“同一個天下”,謝靈運的出生晚於曹植在世的一百多年後。

實際上曹植之才,在其生前也是公認的。其《洛神賦》,更是千百年來久負盛名。他在幻境中與洛水女神的邂逅,最終二人不得已分手。

故事的發展很簡單:寫東歸藩國經過洛水,有機會得見洛神;洛神就在眼前,著重寫洛神的姿容、服飾、動作等各方面之美;作者對洛神心生愛慕,想同她約會,但也擔心受她欺騙;洛神為曹植的誠心所感動,作出正向回應;因人神道殊,洛神只得滿懷戀情,悵然離去;洛神離開後,留下曹植獨自惆悵。

這場失敗的人神戀,蘊含著深厚的審美意蘊。


細讀《洛神賦》,體會人神戀悲劇美的四重境界

抑揚頓挫的音韻美

《洛神賦》不僅有華美辭句,而且具有音樂美。賦文向來以言辭華麗,描寫優美取勝,並且是押韻的。而曹植充分運用語言文字之美,不僅用韻連貫,而且與所表現出的心情相符合。如:

於是忽焉縱體,以遨以嬉。左倚採旄,右蔭桂旗。攘皓腕於神滸兮,採湍瀨之玄芝。餘情悅其淑美兮,心振盪而不怡。無良媒以接歡兮,託微波而通辭。願誠素之先達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兮,羌習禮而明詩。抗瓊珶以和予兮,指潛淵而為期。執眷眷之款實兮,懼斯靈之我欺。感交甫之棄言兮,悵猶豫而狐疑。收和顏而靜志兮,申禮防以自持。

除了“兮”,這段中還有十二個(i)韻字,這一系列字韻律低微,表現的是作者內心的徘徊與憂鬱,與所謂“猶豫而狐疑”的心境很匹配。

這與作者初見洛神的欣喜心情是完全不同的,那段心情也可從語詞發音中感受出來,試看:“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押(ong)韻,表現了作者對洛神出場的驚歎;“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迴雪”,押(ue)韻,同樣可以體會到作者的讚美態度。

漢語就是這麼神奇,發(ong)與(ue)的音時口型相對展開,而發(i)音時口型相對閉合,而表現的情感也是不同的。

除了注意詞語的韻腳安排外,曹植還注意採用疊音詞和雙聲疊韻詞。

“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中的“峨峨”,既寫出了洛神髮髻的高聳,也使音節具有復沓美;“執眷眷之款實兮,懼斯靈之我欺”中的“眷眷”,既表現了男子的留戀的落寞,也增加了音節的律動美;還有如“淚流襟之浪浪”中的“浪浪”、“思綿綿而增慕”中的“綿綿”、“夜耿耿而不寐”中的“耿耿”等。

雙聲詞和疊韻詞在《洛神賦》中也頻繁使用。

雙聲詞,即構成一個詞的兩個字聲母相同;疊韻詞,構成一個詞的兩個詞韻母相同。雙聲詞與疊韻詞是漢語的獨特優勢,讀之有一種韻律感。

如雙聲詞有:“披羅衣之璀璨兮”中的“璀璨”;“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中的“彷彿”;“步踟躕于山隅”中的“踟躕”。

疊韻詞有:“飄颻兮若流風之迴雪”中的“飄颻”;“徙倚彷徨”中的“徙倚”和“仿徨”;“悵盤桓而不能去”中的“盤桓”。

雙聲疊韻詞的結合使用,使文章朗朗上口,更富於音樂美。


細讀《洛神賦》,體會人神戀悲劇美的四重境界

民間文化中的女性美

女神與人間男子相戀作品中通常展現的是對美麗女性的讚美與肯定,是對人性中愛美天性的認同,這是一種民間文化所具有的審美性品格。

最早的人神相戀模式出現在《詩經·漢廣》中,隨後是屈原楚辭作品中頻繁出現的“求女”情結。《詩經》與楚辭都無一例外地吸收了民間文學的養料的。

《洛神賦》中的故事發生在暮色降臨的洛水畔,這一地點的選擇很有講究。《詩經·漢廣》“漢有遊女”的漢水上與《九歌·湘夫人》“洞庭波兮木葉下”的湘水邊等作品已經做出了很好的樣板。

“水”說明這些女神是水神,而水神,寄予著先民對“風調雨順”的美好希望。

“水”也烘托著女神的美:女神依水而生,如水澄澈;女神也是柔情似水的;但同時也營造了阻隔人神相戀的距離美,暗含著“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悲劇結局。

【這種用水暗示女性美的做法在後來影響了曹雪芹,他在《紅樓夢》中塑造了一個唯美的女性世界,甚至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

《洛神賦》中的洛神當然是美的。從整體到局部:“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從身形到姿容:“禾農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雲髻峨峨,修眉聯娟”,從靜態到動態:“瑰姿豔逸,儀靜體閒”,“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

曹植描繪了一個耀眼的女神,她明麗又清朗,華豔又不失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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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愛情尊重的脫俗美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愛情,是人類生活的重要內容,也是文學創作的重要主題。《洛神賦》是以曹植與洛神的人神戀展開的。

洛神呈現出的是一種“發乎情,止乎禮儀”“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形象。洛神出遊洛水之上,與曹植邂逅,她遠遊於水上不即不離,對男子的“誠素先達”“解玉佩以要之”,她心領神會,“抗瓊以和予兮,指潛淵而為期”,她拿出瓊玉作回應,並約定在水中所居之處相會。

神女本來可以不受任何束縛,比如宋玉《高唐賦》中的巫山神女,而洛神卻深深懂得人間準則,看清了人神殊途的宿命。這是曹植深受儒教浸染,賦予洛神以剋制的美感。

但,這並不意味著洛神的冷漠,洛神“嘆匏瓜之無匹兮,詠牽牛之獨處”,她對“匏瓜無匹,牽牛獨處”的感嘆,也正是展現了洛神想要得到知己的渴望,洛神是通曉人性的。

可以說,洛神是曹植塑造的集美、德、愛於一身的女神理想。

女神卓然不凡的外形與氣質,讓作者產生了愛慕之情:“餘情悅其淑美兮,心振盪而不怡。”但曹植的情感也同樣是非常剋制的,“無良媒以接歡兮,託微波而通辭。”女神是聖潔的,因此作者對她始終懷著崇敬心理。

但最終由於人神道殊,女神在一番眷戀徘徊之後倏然而逝,人神戀也隨之破碎,,多情的洛神雖然不得不離開,卻也明誓要“長寄心於君王”。洛神消失後,只留下男子在清涼的悲劇氛圍中感嘆惆悵。

洛神是喜歡曹植的,和世間那種一見到心儀男子就千方百計去接近、去取悅、去為對方捨生忘死女子不同,洛神的愛是淺嘗輒止的;曹植是傾慕洛神的,但他同樣沒有費盡心機去得到、去佔有。他們互相愛慕的是對方的靈魂,沒有勉強,也沒有絲毫的汙穢和雜質。

《洛神賦》寫於黃初三年,隨著曹操的死去,兄長與政敵曹丕繼位,曹植這個原先受寵的貴公子,境遇急轉直下,過著“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日子。

而放眼望去他所處的社會,戰亂頻仍、瘟疫成災,外部環境也沒有可以供曹植寄託之處。曹植無法找到生命的支點,因此《洛神賦》中很多虛幻空靈的描寫實際上是曹植心理需求的投射,他渴望被認同,渴望迴歸到美好,於是他選擇在對女神的傾慕過程中尋找一種短暫安全感。


細讀《洛神賦》,體會人神戀悲劇美的四重境界

修潔正直的人格美

曹植和屈原雖生異世,卻有很多相似之處。他們都生逢亂世,都同為宗臣,都清高孤傲;都為君主所疏遠,但依然有一種強烈的使命感——雖遠離廟堂仍心憂天下。

曹植本人也是有意追隨屈原的,其《九愁賦》中以屈子自比:“恨時王之謬聽,受奸枉之虛詞”,說的是

君王聽信讒言,自己因此受了委屈;“念先寵之既隆,哀後施之不遂”說的是自己本來是很受寵的,後來竟落到如此境地;“寧作清水之沉泥,不為濁路之飛塵”但是即便如此,他依然要保持自己像清水一樣的人格。而這些,何嘗不是屈原的遭際與心聲呢?

《洛神賦》中對女神的那種熱烈執著的追慕與《離騷》中求女情結也是有相似之處的。曹植自言這篇賦是“感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而作,但不難發現也受到了屈原《九歌》《離騷》等作品中人神戀愛失敗的敘事模式影響,“執眷眷之款實兮,懼斯靈之我欺”“感交甫之棄言兮,悵猶豫而狐疑”的心理,與屈原求女時“心猶豫而狐疑兮,欲自適而不可”“理弱而媒拙兮,恐導言之不固”的心態是類似的。

《離騷》中充滿了離奇的想象,靈均在天上地下的不停求索,暗喻著作者在現實中君臣遇合的理想,以及為這個理想“雖九死其猶未悔”;《洛神賦》中也描繪了仙境眾靈,以及完美的洛神,同樣蘊含著曹植的美好人格理想與對現實的美好希冀,但曹植很清楚這只是一個虛幻的夢。

香草、美人,無非是一種抒情手段。也正是從這個角度看,所謂關於《洛神賦》主題的“感甄”說是站不住腳的。


細讀《洛神賦》,體會人神戀悲劇美的四重境界

總之,《洛神賦》熔鑄了神話元素,通過夢幻境界,描寫了一個失敗的人神戀愛故事。作品講究用詞技巧、結構層次鮮明,展現出洛神高度的形象性,表達了曹植本人有志不遂的鬱悶以及堅守高潔人格的信念。同時,作品形式與內容共同塑造的審美空間,也有待我們去闡釋、去填充。


拓展閱讀:

注:本文配圖出自葉露盈同名漫畫繪本《洛神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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