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幾道丨兩鬢可憐青,只為相思老

《紅樓夢》第三十六回賈寶玉這樣對襲人說他"死得其所"觀:"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於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託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

寶寶是天生的憐花惜玉,雖生於王侯之家,卻以一片真心對處於奴婢丫環的襲人晴雯們,替襲人取“花氣襲人”名,為晴雯作《芙蓉女兒誄》。在寶寶的眼裡沒有尊卑,只有水做的女兒;在寶寶的心裡沒有風月,只有吾心換君心的赤誠。

寶寶畢竟是書中經典,可北宋的晏幾道卻活脫脫是現實版的寶二爺,他視情感為信仰:兩鬢可憐青,只為相思老。

他是北宋宰相晏殊的暮子,從小天資聰慧,出口成章。在詞學造詣上直追父親,並有青出於藍更勝於藍之勢。可道徳文章者卻總覺得"小晏"的作品上不了檯面。他在穎昌許田鎮當小官時,曾寫新詞獻府帥韓維,韓維答覆:"得新詞盈卷,蓋才有餘而德不足者。願郎君捐有餘之才,補不足之德,不勝門下老吏之望雲。"因韓維是晏殊的門生,說話也是相當的委婉,但此評價代表了袞袞諸公們的言論,晏幾道填詞實屬異類,我們看看這兩首傳世之作:

《臨江仙·夢後樓臺高鎖》

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晏幾道丨兩鬢可憐青,只為相思老

《鷓鴣天·彩袖殷勤捧玉鍾》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影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晏幾道丨兩鬢可憐青,只為相思老


前一首寫相思,"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後一首寫重逢,"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句句皆是真人痴語,可這一片痴情付與誰呢?是朋友沈廉叔、陳君寵家的四位歌妓:蓮、鴻、蘋、雲。

有人據此說他是醉臥花叢,是風月長手,不然為何不像蘇軾那樣寫《十年生死兩茫茫》呢?殊不知情感為心之物,不是名分所能決定。叔原的妻子應出自豪門,從小養尊處優,在晏殊去世家道中落後,看丈夫不謀官場不善經濟,已是怨從心生。搬家時看丈夫視書籍為至寶,忍不住嗤笑他如乞丐搬家不肯棄乞討的破碗。叔原作《戲作示內》調侃:"生計惟茲碗,搬擎豈憚勞……願君同此器,珍重到霜毛。"

世間熙熙,皆為利來,世間攘攘,皆為名往。依附權貴求取上升之途實乃常道。可至情至性的叔原卻偏偏跳開了這個磁場,有過硬的關係卻不用。晏幾道一家子都是當官的:兩個姐夫,一個是後來做了宰相的富弼,一個是禮部尚書楊察,幾個哥哥都在朝為官。蘇軾曾想通過共同的好友黃庭堅見一見他,他拒絕,說:"如今在朝廷當大官的,有一半都是從我家出去的,我都沒空見他們,更何況你!”

他是如此清高,權貴名家全不搭理;他是如此多情,一生清淚掬與蘋蓮。黃庭堅是懂他的,說他是曠世"四痴人":人皆負之而不恨;仕途困卻不依附權貴;論文自有體卻不肯作進士語;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飢而他面有隱士徐孺子之色。

一輯《小山詞》,全是"痴人說夢"。這裡面有他過往的美好:“金鞭美少年,去躍青驄馬”;“小令尊前見玉簫,銀燈一曲太妖嬈”。而更多的是一遍又一遍地咀嚼他的相思,用他擅長的小令:

長相思,長相思。若問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見時。

長相思,長相思。欲把相思說似誰,淺情人不知。

人生苦短,世事無常。君寵臥病,廉叔下世,蓮、鴻、蘋、雲四佳人也流落江湖,人情似故鄉,此方釀就"傷心人"!叔原在巜小山詞》自序中寫道:"考其篇中所記悲歡離合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但能掩卷憮然,感光陰之易逝,嘆緣境之無實也。”人生如夢,抑或相思如夢?"豔詞"的背後是叔本華式的終極拷問。

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 莫笑他無德無功,實乃補天之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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