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親 老 了】
● 皇甫彩紅
（1）
父親老了
驀然才發現
他的頭頂他的眉梢
他的下巴頦兒
彷彿被誰劈頭蓋臉地塗上了
一層薄薄的霜雪
只有他的笑容
依然是三十年前的
那個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暮春
先生第一次把我領入這個家
第一次拜見他時的模樣
慈愛、祥和、溫煦
（2）
父親老了
家裡無論來了什麼人
無論是什麼時間
他都會命令媽
快，快，快拾掇飯
（3）
父親老了
他的一頓飯
僅僅只能吃
一個小饅頭的四分之一
聽說年輕的時候
他食量驚人
當然
那些饑饉的年月裡
他在貧瘠乾旱的黃土地上
每天起早貪黑超負荷的勞動量
也同樣驚人啊
（4）
父親老了
耳朵背了
陸陸續續給他買了三個助聽器
一個也不用
每次都厲聲訓斥道
買那個幹嘛
只有小孫子回來了
他才顫巍巍地從櫃子裡
把助聽器的那些盒子端出來
一絲不苟地擺弄
一絲不苟地戴好
然後
端端正正地坐著
笑眯眯地傾聽
也笑眯眯地講起許多年前的往事
（5）
父親老了
陽光很好的午後
他喜歡到小區廣場上看別人下棋
他一言不發地去了
他一言不發地看著
然後他再一言不發地離開
（6）
父親老了
前些年
昏黃的燈光下
雷打不動地，每天晚上
他一定要準時看完
新聞聯播和天氣預報
才去入睡
如今，時針尚未指向七點
他便從沙發上緩緩起身
緩緩走向自己的臥室
（7）
父親老了
年輕時他的話就不多
如今他的雙耳聽不到聲音
他就更不多說話了
每天，每天
只有他遲緩的腳步聲會在
凌晨四點的客廳
準時響起
趿拉，趿拉，趿拉
當年那個健步如飛的父親哪兒去了
那個風風火火雷厲風行的父親哪兒去了
那個在寒風裡在泥土裡揮汗如雨的父親呢
（8）
父親老了
他一輩子性格剛直、倔強
從不願意給他人添麻煩
他六十歲和七十歲時
我們都曾經提出
要通知親朋好友給他大擺壽宴
他都拒絕了
態度堅定，不容置疑
一生隱忍又固執的父親
總是一次次寧可委屈自己也不煩人
我們不敢違逆
只好順從了他的心意
今年他八十大壽
當我們再次與他商榷時
他的態度依然堅定如故
不容任何人爭辯
亦不留任何迴旋的餘地
他甚至這樣說
如果你們一定不聽我的話
我就提前離開家
讓你們到哪兒也找不到我
順者為孝
無奈之中
我們只好妥協
再次尊重了父親的想法
（9）
父親老了
八十大壽那天
孫子曾孫們把生日蛋糕
擺在他面前
然後大家齊聲唱起生日快樂歌
他看著面前的這一切
靜靜地，靜靜地
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古井無波
不喜，不悲，無憂，無懼
（10）
除夕
我在擦拭桌子時
匆匆忙忙中
一不小心
把爺爺奶奶的遺像碰翻了
摔到地上
苦苦撐了半個多世紀的相框散了架
玻璃也碎了八九塊
我隨手把它們放入垃圾筐
讓先生再買一個新的
父親慢慢走過來
慢慢把那些碎玻璃和木框條揀出來
然後再慢慢地有條不紊地
一小塊一小塊
氣定神閒地拼湊和銜接
最後竟然拼得
嚴絲合縫
那一刻
父親凝神屏氣專心幹活的模樣
一點也沒有
沒有老啊
（11）
父親老了
眼花了，背駝了，腰彎了，耳聾了
他已聽不到任何的聲響
那天
或許是因為我剛剛回來
或許是因為我沒有戴眼鏡
我站在他面前
喚了一聲：爸
他愣愣地遲疑地盯著我
默不作聲
然後他扭頭問
她是誰
（12）
父親老了
又到了收拾行李的時候
他不能再像從前
樓上樓下，搬上搬下
給我們張羅一樣樣的特產了
看著我們前前後後地忙活
斜靠在沙發上的他
悵然若失
（13）
父親老了
先生抽菸時
他不再皺眉不再製止了
但看到我們就要離開時
他卻大聲叮囑兒子
萬萬不要把自己累壞了
錢是世上的
只有身體才是自個兒的
（14）
父親老了
我們臨走的時候
他不再下樓
只是微微地，微微地
擺了擺
那隻枯槁乾癟的手
（15）
父親老了
在樓下就要上車時
我忍不住
蹬蹬蹬，蹬蹬蹬
又返回樓上推開了門
只見父親一個人枯坐在沙發上
那雙深深陷下去的眼
死死地茫然地盯著窗外
而背對著大門的佝僂著的背影
枯瘦如柴
2018年9月26日於深圳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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