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 奶奶

年轻的时候,我们总能轻易的说出死亡二字;活蹦乱跳的时候,我们也毫无不忌讳的探讨死亡。死亡是从出生那刻起就决定好的宿命,只是谁都不能预料哪一刻哪一秒它会到来。即便面对80多高龄的奶奶,我当时也依然觉得死亡是很遥远的事情。

2018年农历正月初二,我的奶奶去世了。如果说这世上,我认识的人中,有谁如这般经历苦难依然坚韧的活着,我奶奶是一位。

奶奶爱她的丈夫,儿女,儿女的孩子,胜过爱自己好多倍。很多时候,我更希望她只考虑自己,为自己活着。可我的奶奶,直到2017年还在尽量自己照顾自己,并照顾爷爷。她常说,自己只要能动就不给儿女添麻烦。我知道,奶奶也有缺点,比如说我妈和我爸吵架的时候,她会偏袒我爸即便我爸错的离谱。比如说我看病花光家里的钱的时候她也会抱怨钱都被我花掉了。比如说我长时间不去看她的时候,她总会带点言语上的不乐意说我忘记她这个不中用的老婆子了。可是,我的奶奶又是打心眼里爱着她的孩子们。

1996年的时候,姐姐和表哥把户口迁到济南大伯那里,奶奶为了方便照顾两个孩子,和爷爷一起搬去了济南。我只记得我哭的稀里哗啦的说奶奶不要我了,奶奶偏心眼。好多个奶奶不在的日子,我受了委屈会嚷嚷我要找奶奶,我要和奶奶告状。通信那么不发达的年代,我要怎么告状呢,我又要怎么去找奶奶呢。可奶奶在我心里就是那个可以吓唬爸爸的依仗,可以护着我的金钟罩。

期间妈妈带我去济南治病,依稀记得冬天里,奶奶住的一楼有些昏暗,道路上也时常冒着白色的热气,我还曾疑惑为什么冒白气,妈妈不能给我解答,就在旁边的烤地瓜摊给我买个烤地瓜,我便不再追问。有一年表哥从济南回老家,说起来他在济南打工的一些事情,谈笑间其实更多的是生活的无奈。表哥特别孝顺,他看奶奶日子拮据,打工赚的钱除了留点零花,全都交给奶奶,让奶奶买吃的买喝的,奶奶也不拒绝,全部收着还和表哥说,下个月也要按时上交啊,不然吃不上饭了。我听到后一方面觉得奶奶真不容易,另一方面又对表哥感到愧疚。妈妈听后不止一次的说咱省点钱给济南捎点去,可是钱从哪里省呢,一年到头,地里的产出卖不了多少钱,而且还要交各种苛捐杂税(而我印象最深的至今仍觉得费解的是“人头税”,我顶个人头就要交税,这是什么道理)。年底算钱剩下不到一千块钱还要给我看病用,能带到济南的很少很少。于是,奶奶一个月又一个月的拿着表哥的钱,大姑偶尔言语间也是不太高兴,我理解大姑,换做是谁都会不高兴,善良的大姑只是不高兴却依然同意表哥继续给奶奶钱。我依稀记得奶奶说起过,大姑在和小姑诉说的时候呜呜的哭了起来,那是身为一个母亲,同时又是一个女儿的委屈,无力。奶奶也是一边抹眼泪一边拿出一个存折,说这是表哥这几年给他的钱,她每次都给存起来,不够整的时候就凑个整数存起来,奶奶说表哥年纪小,怕他在外面乱花钱,就把钱帮他存着,一共有五千多块钱了,全都当着大姑的面交给了表哥。奶奶说她手里有那么一点积蓄,爷爷看大门也有点钱,怎么着也不能花外甥的辛苦钱。我那时候其实并不知道奶奶在济南到底是过的怎么省吃俭用贫苦的日子。

直到初中的时候,我们在舅舅的帮助下也搬家了,搬到姥姥和舅舅们家附近,离着奶奶也近了。每年暑假我就自己坐大巴车去奶奶那里。奶奶并没有收入,全靠爷爷看大门的钱,一开始一个月150。这150要交水电费,还要吃喝,奶奶说她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所以大多数时候,到了晚上天黑的时候,奶奶要么出去溜达溜达,要么就关了灯在床上听听小收音机,几乎不开灯也不让看电视。洗菜刷碗洗手洗脸的水都会收集到厕所的大桶里用来冲厕所。奶奶家的厕所长期都是一种油腻的酸腐的味道。这后来成了我对楼房最初始的印象。去集上买菜,奶奶都是等12点集市要散的时候去买些别人挑剩下的便宜菜。可每次我去的时候,奶奶都会买我最爱吃的带鱼,煎满满的一大盘,她从来不吃,只给我吃,一顿吃不完就下顿再吃。有一回,天气太热,有半盘子鱼招了苍蝇生了蛆。奶奶发现之后,特别心疼,唉声叹气了好几回。我那时候太小不懂事,现在回想起来,我应该坚持让奶奶和我一起吃。

搬家之后爸妈的日子稍微好点,暑假去的时候,我就从家里大包小包的东西带过去,妈妈会给奶奶些钱,不多可奶奶总是舍不得要,说好几遍奶奶才默默的收下,叹一口气仿佛自己又给儿女添了多大麻烦。我每年也可以收到大约三百块钱的压岁钱(舅舅们给的),我一般都带到济南说要给奶奶,奶奶每次都坚持不要,我又原封不动的带了回来。

暑假最开心的还有姐姐会给我做一身新衣服,姐姐学的是服装设计,到了暑假姐姐就带我去棉布市场,选一块我喜欢的布料,看着各式各样的布料,我真恨不得都买回家做成新衣服。这时候奶奶就会说,你这个年纪的孩子,长得快,不要做太多,穿不急明年就小了,多可惜啊。奶奶和我唠家常时总说怀念在老家的日子,最起码米面粮油菜都不用花钱买,在这里吃个馒头都要花钱的。奶奶的日子就在她这么精打细算中维持着,偶尔需要和邻居借点钱救救急,等爷爷发了工资再还。

后来有一年,奶奶来爸爸这里小住,知道爸爸每天要剥蒜,手指甲都黑了。她就包揽了每天的剥蒜任务,还帮爸爸切咸菜。妈妈说,奶奶回去之前给剥了两大盆蒜,切了好几盆咸菜,奶奶回去之后的一个月都没用剥蒜和切咸菜。妈妈开早点铺子,生意时好时坏,有时候卖的好,奶奶就说我们不去吃了,你都卖了吧,只有确定会剩下卖不出去的时候奶奶才会和爷爷一起来吃早饭。奶奶总说,儿女们挣钱很辛苦,自己能少花就少花,不给儿女添麻烦。

等我上大学的时候,就来到了济南,离着奶奶很近。每次回去都会买些点心,水果带给奶奶,她总是用嗔怪的语气告诫我不要乱花钱,挣钱不容易,她啥也不缺。可我知道她爱吃我买的东西,只是心疼钱。大四那年我考研失败,下了考场我就知道要失败了。我哪里也不想去就回了奶奶家,躺在床上,哭的稀里哗啦,不吃不喝不说话只是哭。奶奶心疼的看着我,一个劲的劝我,要给我做好吃的。现在我还记得奶奶和我一起抹眼泪,哄着我吃了那碗我小时候最爱的疙瘩汤。

姐姐从小和奶奶长大,所以姐姐就是奶奶的小闺女。姐姐上班之后,下班的公交车站离家里还有10min的路。每天晚上,奶奶都和爷爷一起去公交站等姐姐下班把她接回来,风雨无阻。后来姐姐出嫁,奶奶搬到离小姑比较近的平房居住,在小院子里开辟了一块菜地,种些小白菜,莴苣。每到绿油油的时候就打电话给我姐姐让她来拔一大包带回家,说又省钱又新鲜又能见到孙女。姐姐则会做些她新学会的菜式,把子肉,红烧鱼之类的。奶奶吃的清淡,不怎么吃这些,爷爷则会大口吃肉大夸姐姐厨艺。奶奶还是那句话,来看我我就高兴,什么都不用买。

2015年我骨折了,等我骨折手术做完了再给奶奶打电话的时候,奶奶正在忙活着帮表哥穿灯笼,我和奶奶说,奶奶你不要穿了,休息会吧。我又和在奶奶家的小姑说不要让奶奶穿灯笼啦,让她歇着吧。小姑就让奶奶出去溜达溜达,因为长时间坐着干活,奶奶起来之后刚到院子就晕了一下,跌倒并摔断了股骨。我那时候正经历脚踝骨折术后的痛苦,知道这一摔要给80多岁的奶奶带来多大痛苦。同时要花儿女的钱也带给她很大精神压力。自那以后我很少打电话,以前一个星期打一个到现在一个月或者两个月才打一个。我总觉得冥冥之中这断腿的厄运是经由我传到奶奶那的。如果我没打那个电话,可能奶奶现在还好好的。姐姐总和我说,奶奶又问你了为啥不打电话,我说断腿之后我就不愿打电话了。

奶奶做完手术需要人接屎接尿的伺候,我还在上学,也并不能守在身边照顾。在济南的两个表妹接过了重担,守在奶奶身边。到放年假的时候我才回去,那时候妈妈已经赶去济南伺候奶奶让两个表妹和姑姑们歇息。奶奶刚见了我很高兴,说我给她买的防褥疮的垫子她垫着可好了。可大多数时候奶奶不太说话,自己闷闷的躺在那里,像是自怨自艾现在的无能又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我知道她那么要强的一个小老太太,万般不愿意的就是需要被这样伺候。有时候她为了防止需要多次上厕所就少喝水少吃饭。妈妈说你不要担心上厕所,该吃吃该喝喝,这样才能好得快。妈妈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人。

因为年后要去南京考试,我在奶奶家只住了大概十天左右,帮奶奶洗过一次脚剪过一次指甲接过几次屎尿,奶奶眼含泪花的说没白伺候我这个孙女。可我并没有好好的和奶奶长谈,我做的最多就是说些宽慰的话哄哄她,我并没有真正的去试着站在她的角度去理解她的伤感和无奈。年老的无奈,疾病的无奈,一定会被嫌弃的无奈。我表现的依然稀罕我的奶奶,我也确实稀罕她。可我知道,内心深处,某一瞬间,我不想呆在那里。我希望回到学校,回到自己的家,不用住在特别冷的侧屋,不用因为闻到不好的味道而吃不下饭,我甚至和妈妈抱怨说我:只有这十天准备考试,你看现在这条件,我咋考试!妈妈则只是埋怨自己,说自己没本事,让孩子跟着受苦了,我便不再做声。那些时候我真是个坏孩子。要离开的时候,奶奶很不舍得,一个劲的问怎么这么早走,怎么不多呆呆,敏感的她甚至问是不是嫌我了。我赶紧再次说明是真要考试。这是我和奶奶呆的时间最长的倒数第二个年。

再见面的那个年,奶奶已经搬回了老家,隐隐的有种落叶归根的意味。

再见面那个年,我被某种不好治疗的疾病困扰,不能受冻无法像以前一样活蹦乱跳帮忙家务活。所以大多数时候我更愿意缩在大姑家的热炕头上。更确切的说,我的性格发生了某些细微的变化,我不再考虑其他人,更关心自己愿意不愿意,不再想着怎么让家人开心,只想着让自己身体少些病痛。我变得更自私了一点。依然,我给奶奶买了新衣服,带了维生素和巧克力。我表现的很开心,和以前一样,也不和奶奶倾诉我的病痛,可我知道我不一样了,我不愿意倾听别人的诉说,高兴的还是埋怨的。生活加之于我的已经够让我受的了,我不想再当别人情绪的垃圾桶。即便奶奶有很强烈的和我倾诉的欲望,我也只是聊一会,听一听,没有很热情的投入。多数时候我在姑姑家,暖在炕头的被窝里。那个年我和奶奶呆在一起的时间按小时算也就不超过24h。我不知道那是我和奶奶过的最后一个年,我见到奶奶的时候她还那么硬朗,思维清晰,给我讲老家发生的事情,责备我怎么好长时间也不打电话,开心的给我看她的新衣服。初一上午我还和她一起坐在炕上和姐姐视频,转眼初二清晨她就去了。

她伸出干巴巴的手,伸向远处,喊着妈啊,妈啊,我不行了。小姑在身边不停的唤她,抱着她的身子一个劲的喊她,最终也没能唤回奶奶。救护车到的时候奶奶已经没了呼吸没了脉搏。我不愿相信也无法接受。我现在都不愿回想奶奶去世的场景,回想一次就会觉得自己无能,如果我特别有钱,让奶奶早早的进医院住着,奶奶会不会活的久一点。如果我初一晚上没有回去睡觉而是陪在奶奶身边,及早拨打120是不是奶奶就能救回来。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如果。人的寿命是有限度的,在老家那个有些破旧的房子里,奶奶带着对爷爷的不放心,对儿女的不舍离开了。

有时候我会认为贫穷是一切的根源。贫穷必然是要负责的,因为贫穷所以多数时候,奶奶身体的病痛都是能忍则忍,不到实在不能忍的时候奶奶是不会要求去医院的。我理解奶奶的心情,也晓得爸妈姑姑们的无奈。他们已经在他们力所能及的范围给了奶奶最好的生活。小姑总是买些自己都舍不得吃的新鲜水果给奶奶,爸妈过年就带一堆好吃的,变着花的做饭伺候着爷爷奶奶,大姑就面、油百斤十斤的送来。很多个梦见奶奶的夜晚,我会满心愧疚的醒来,我是不是过得太奢侈了,我用着苹果手机,和同学们聚着餐,偶尔节假日还出去游玩一番。我怎么还有脸睡觉,我简直太自私了,失眠的后果是浑身疼没精神,恶性循环。于是我开始自我安慰的说道我花着自己的钱不算不孝。我想要更舒适一点的活着不应该被自我良心谴责。我安慰自己说,我是病人啊,我顾好自己就好。我知道我是自私的,上一辈对于下一辈的关爱和付出并不能成比例的从下一辈身上得到回馈。孩子最终还是最爱自己直到他/她成为父母,祖父母。而奶奶也是从那个最爱自己的大姑娘成为了爱子女的妈妈进而成为了奶奶和姥姥。

时间过去两年多了,我不再梦见奶奶,也不再为自己的自私愧疚,我已然可以开心时大笑,难过时大哭。我知道我是个麻木自私的大龄女青年,因为我有太多问题得不到命运的解答。

人是什么?死亡是什么?人有没有灵魂?没有灵魂的话,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吗?有灵魂的话,灵魂去了哪里?这世上的人死掉了,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能做什么,那些记忆有什么用,能留住一个真实的人吗?我们忙忙碌碌一生,都是要奔赴那个死亡的结局,那我们这一生的意义是什么?无法功成名就,无法青史留名,这一生平凡的这一生留下了什么。记住我的那些人也终将死去。我便不存在了吗?我无法回答,我哭的撕心裂肺也换不回我的奶奶。这世上眼泪最不值钱,这世上能让你掉眼泪的又那么珍贵。我想念奶奶,她以某种方式在这个世间里得到了生命的延续这种说法并不能说服我,她去了,彻底的离开了,她并没有活在我的记忆里,她死在了我的记忆了,我只要想到奶奶,就会知道她去了。

她给我做过的好吃的没了味道

说过的那些话没了声响

她变成了一把灰,埋在土里

她是我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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