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昆德拉:與媚俗戰鬥的一生

米蘭·昆德拉:與媚俗戰鬥的一生

米蘭·昆德拉

今天是愚人節,也是米蘭·昆德拉的生日。說起來,在愚人節這一天出生的昆德拉,卻寫出了《玩笑》,這可以說是命中註定的事情。

在這個“慶祝無意義”的日子,譯文君和同事們開了個小玩笑,向他們提了一個“套娃式”的問題:

把批判媚俗的行為視為媚俗的是否也是一種媚俗?

好吧,這個問題實在是有些繞人。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首先要搞清楚:什麼是媚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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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俗”的藝術起源

19世紀80年代,“媚俗”(kitsch,也譯作“刻奇”)這個詞語首先出現在德國慕尼黑的藝術品市場。它有可能源自德國西南地區方言die Kitsche或普法爾茨地方方言單詞Kitsch,指清理汙垢、灰塵的工具;也有可能源自英文單詞sketch或者德文單詞skizze,指草草完成的、價格低廉的、為了出售而製造的藝術作品

。無論這個詞究竟如何起源,在19世紀末的時候,它已經是藝術品市場上不可忽略的一股勢力。

為什麼它能夠迅速成長,與“真正的藝術”分庭抗禮?原因有二:首先,受教育、有修養的市民階層崛起,他們在精神文化生活上嗷嗷待哺,但是他們的經濟條件又不足以支撐佔有藝術品,只能寄希望於複製品、模仿品和流水線產品;其次,工業技術和商品經濟逐漸發達,催生了專業化的藝術品設計、加工、銷售,正好填補了市民階層精神文化生活的空白。供需雙方一拍即合,這個處於陰影之中的藝術品市場就不可遏止地發展壯大了。

米兰·昆德拉:与媚俗战斗的一生

赫爾曼·布洛赫

1933年,奧地利小說家赫爾曼·布洛赫首先向媚俗發難。他認為,媚俗的產生是因為人們把“美”置於“善”之前,“求美”先於“求善”;此外,浪漫主義傳統確立了一個“世俗的審美宗教”,更加把“美”抬高,以至於人人都想把自己的日常生活昇華到一個“美”的高度。但是,如果人人都追求美,卻又沒有能力判斷什麼是美的、無法感受蘊含在事物之中的美、不能以自己的能力表現美,那麼,最後的結果就是美被具體化、標準化

譬如,被選入美術教材的世界名畫都是美的,這沒有問題。但美術教材並不是對美的標準的規定,如果我們看到一幅沒有入選美術教材的畫作,尤其是那些先鋒的、複雜的、不能一眼就把握其內涵的作品,就不知道該如何以審美的眼光評價它,甚至把它摒除出“美”的行列(以免給自己的審美體驗找不痛快),這顯然就是媚俗,而且是最惡劣的一種。

簡單地說,媚俗就是“平庸的最後一張面具”,是把我們自己封閉在某個確切的範圍內、拒絕拓展更多可能性的自我保護。這種自我保護的另一面,就是追捧那些已經聲名在外的藝術家,或者只接受廣受好評、沒有道德爭議、喚起正面情緒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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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萊門特·格林伯格

這麼看來,媚俗藝術的確是藝術,尤其是先鋒藝術的反面。但是,20世紀初的保守派藝術評論家,總是把他們討厭的媚俗藝術與先鋒藝術混為一談(實際上他們喜愛“真正的藝術”的方式,使得“真正的藝術”離媚俗藝術也僅有一步之遙)。

1939年,美國藝術評論家克萊門特·格林伯格發表《先鋒與媚俗》,試圖釐清二者之間的關係。先鋒藝術是對錶現媒介的不斷探索創新,如果觀看者還是以舊的眼光去打量、品味,很難從中把握真、善或美,只有積極地更新自己的接受方法,才有可能理解它。

先鋒藝術不打算也不希望藝術成為人人窩在沙發裡就可以把握的消遣之物,而總是向觀眾提出審美的挑戰。這與立志要成為消遣之物的媚俗藝術顯然是截然不同的。

然而,我們時常能在媚俗藝術中發現被借用的先鋒藝術元素或形式,有的時候,先鋒藝術尚未被主流認可,就已經先成為風靡一時的文化商品。

但是,不要被這種假象所欺騙。媚俗藝術只會接納先鋒藝術中最廣為人知、最能夠被接受的那部分;只有當這些部分被確認為在道德上是安全的、有利可圖的,才會被文化商人和文化工業積極地複製、銷售,“將世間萬物變為媚俗是這個時代的合法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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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珊·桑塔格

由於文化工業的存在,先鋒藝術與庸俗藝術的混雜一直延續著,甚至出現了刻意模仿媚俗藝術的“偽媚俗”藝術,即“坎普”(camp)

美國文論家蘇珊·桑塔格在《關於“坎普”的札記》中指出,純粹的“坎普”是樸實的,“基本因素是嚴肅,一種失敗的嚴肅……適當地混合了誇張、奇異、狂熱以及天真的因素”,而“做坎普”(to camp)則是又把“偽媚俗”的坎普藝術再次拉回到媚俗的層面,僅僅因為這些“失敗的嚴肅”能夠引起感官上的刺激,就把它們引以為花哨的裝飾。

既然媚俗是20世紀的時代精神,那麼,文學也不能免俗。1961年,文化研究者柯利總結了德語小說的媚俗特徵。這些媚俗小說的特點就是沒有特點,從遣詞造句到敘事節奏,都中規中矩、乏善可稱。作為補償,它們總是用抒情化的敘事(對詩歌的拙劣模仿),大量運用一眼就能看穿——直白得好像生怕讀者看不穿——的比喻和象徵。柯利認為,

媚俗的內在本質就是“詩化現實主義”

2

昆德拉:什麼是媚俗?

到此為止,我們都尚未談及昆德拉,因為昆德拉從藝術領域借用了媚俗的概念,卻把它運用在了更廣泛的生活領域。

在《小說的藝術》裡,引用布洛赫的意見之後,昆德拉對媚俗下了定義:“有媚俗的態度。有媚俗的行為。有來自媚俗者的媚俗需求:這種需求是在具有美化效果的謊言鏡中觀看自己,懷著令自己感動的滿足,在鏡中認出自己。

根據昆德拉的這個定義,我們可以推斷出媚俗者的媚俗行為具有以下特徵

①媚俗者的動機是重新“認識”世界、“認識”自己;

②媚俗者重新認識的“世界”、“自己”是經過美化的虛假幻象;

③媚俗者明確知道這個幻象是假的、不可靠的;

④儘管知道這個幻象是不可靠的,媚俗者仍然會為了它而感動;

⑤(而隱含的信息是)媚俗者不希望任何人向他指出經過美化的幻象是虛假的這一事實,如果有人這麼做了,他會感到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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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版《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薩比娜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裡,昆德拉寫了一個典型的媚俗瞬間:

這個參議員帶她乘著一輛寬敞的汽車兜風,四個男孩子擠坐在車後座上。參議員把車一停,孩子們馬上跳下車,踏過大草坪,朝體育場跑去,因為那兒有一個人工溜冰場。參議員仍然手握方向盤,以一種做夢似的神態看著正在奔跑的四個小小的身影;他轉頭對薩比娜說:“看看他們!”他手一揮,畫了一個圈,圈進了體育場、草坪和孩子們,一邊說:“我說這就是幸福。”

……

這位參議員怎麼能知道孩子就意味幸福呢?他能讀懂孩子們的靈魂深處嗎?要是剛一擺脫他的視線,那三個孩子便撲向另一個孩子,動手揍他呢,該如何解釋呢?

參議員做出這樣的結論只有一個依據,那就是他自己的感覺。當心靈在說話,理智出來高聲反對,是不恰當的。在媚俗的王國,實施的是心靈的專制。

顯然,由媚俗而激起的情感必須能讓最大多數人來分享。因此,媚俗與出格無涉,它召喚的,是靠深深印在人們頭腦中的關鍵形象:薄情的女孩、遭遺棄的父親、草坪上奔跑的孩子、遭背叛的祖國、初戀的回憶等等。

媚俗讓人接連產生兩滴感動的淚滴,第一滴眼淚說:瞧這草坪上奔跑的孩子們,真美啊!

第二滴眼淚說:看到孩子們在草坪上奔跑,跟全人類一起被感動,真美啊!

只有第二滴眼淚才使媚俗成其為媚俗。

人類的博愛都只能是建立在媚俗的基礎之上。(《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第299頁)

這位參議員試圖驕傲地向薩比娜展示“什麼是幸福”,於是他將“幸福”具象化為眼前的這個場景——請注意這個行為,與前文提到的“將‘美’具象化為某些特定的作品”有異曲同工之妙。

參議員實際上將眼前的這個場景,死死地框定在“幸福”這個詞語上。至於薩比娜提出的“要是剛一擺脫他的視線,那三個孩子便撲向另一個孩子,動手揍他呢,該如何解釋呢?”,由於這個可能性是違背“幸福”的,因而被參議員刻意地排除在考慮範圍之外。參議員難道沒有想到這個可能性嗎?顯然他是知道的,但是,如果他因此而猶疑不決,又如何斬釘截鐵地說出“我說這就是幸福”呢?

在中文語境裡,“媚俗”(kitsch)常常與“從眾”聯繫在一起:若從眾,即媚俗。但昆德拉實際上想說的是:從眾是使媚俗成立的確證

“第一滴眼淚說:瞧這草坪上奔跑的孩子們,真美啊!”,這是以審美的眼神觀照生活,賦予平常生活以詩意。如果僅僅停留於此,那也許談不上媚俗,因為這個場景的確很有可能使得特定的人感動,我們不能預設每個人都不應該為此落淚。

但是,“第二滴眼淚說:看到孩子們在草坪上奔跑,跟全人類一起被感動,真美啊!”,這就是媚俗了。假設令人流淚的情感是真實的,那根本不需要第二滴眼淚;假設第一滴眼淚根本就是虛假的,是從“具有美化效果的謊言鏡中”看到的虛假幻想,那麼,媚俗者實際上也知道它的假的,為了使自欺成立,也為了壓制內心反對虛假情感的理智的聲音——即“當心靈在說話,理智出來高聲反對”——才必須要請出這第二滴眼淚,作為媚俗成立的確證。

昆德拉沒有否定“第一滴眼淚”有可能是真實的,說明他尚且留有餘地,沒有把所有激情都視為媚俗。他相信“由媚俗而激起的情感必須能讓最大多數人來分享”,但實際上,一個媚俗者不需要真的找到那些和自己一樣留下媚俗的眼淚的人:既然對著“具有美化效果的謊言鏡中”,他能看出蒙著粉紅面紗的虛假幻象,那麼,對著這面鏡子,他同樣能看出“我跟全人類一起被感動”的虛假幻象。

3

在媚俗的時代,閱讀昆德拉

媚俗者如此看重絕對的抒情性、渴望一個“詩化了的激情生活”,在“心靈的專制”中,像“什麼是幸福”這樣的問題,只需要主觀的獨斷就可以給出絕對的答案,不需要外在的證明,就可以確立為真理。

正是因為反對這種絕對價值主宰世界,昆德拉從未停止過與媚俗的戰鬥。他始終用文學來與媚俗抗衡。因為小說的力量,正在於它可以揭示了“存在的可能性”

小說不是要檢驗現實,而是要檢驗存在。而存在也不是過去發生的事情,存在是人類的可能性發生的場地——人可以成為的一切、人有能力做到的一切。小說家發現人類形形色色的可能性,繪出存在的地圖。但我還是要再說一次:存在,它的意思是:“在世界中的存在”。必須將人物以及人物的世界當作可能性來理解。……人類世界的一種極端的、未實現的可能性。這種可能性確實從我們現實世界的背後隱約浮現,而且似乎預示著我們的未來。……這些小說的價值,因為它們捕捉到存在的某種可能性(人及其世界的可能性),因此也讓我們看見了我們是什麼,我們能做什麼。(《小說的藝術》,第58頁)

我們處於一個媚俗氾濫的時代。譬如,利用發達的新媒體技術,自媒體們拼接、剪切、編輯出人們想要看到的“真相”,觀眾也信以為真;譬如,通過觀察和分析,內容生產者們用最純熟的寫作技巧,販賣千篇一律的感動、憤怒、焦慮,閱讀者也坦然受之;譬如,我們的周遭有一系列不容批判的、不言自明的、天經地義的成見,它們規定了一個“可被接受的”範疇,對這個範疇以外的一切觀點予以排斥,容不得辯駁或討論的餘地。

一個健康的社會需要不同的聲音,一個健康的社會也需要更多的可能性,保持理智,警惕媚俗,這正是我們還要繼續閱讀昆德拉的意義所在。

好吧,最後試著回答一下開頭的問題:把批判媚俗視為媚俗,是否也是一種媚俗?

批判媚俗,的確有可能是一種媚俗的行為。有積極地、反思地批判媚俗的人,自然也有人把批判媚俗當成了一種時髦。我們不必為一切“批判媚俗”的行為辯護。

同樣地,把批判媚俗視為媚俗,既有可能是故作姿態的行為,為了批判而批判,也有可能是發自內心的批判與反思。

說到底,判斷一個行為是否是媚俗的,標準在於是否真誠、是否有理性的留存。如果激情淹沒了理性、功利凌駕於真誠之上,那麼,任何看上去冠冕堂皇的行為,都有可能淪為徹徹底底的媚俗。

媚俗、批判媚俗、媚俗地批判媚俗,在這個世界都真實地存在著。我們生活的世界是複雜且多義的,這就是昆德拉自始至終提醒我們的事情。

參考文獻

①李明明. 西方文論關鍵詞:媚俗. 外國文學. 2014. 05. 111-122+159-160.

②景凱旋. 刻奇:美學的還是倫理的?. 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版). 2014. 51. 02. 145-152.

③克萊門特·格林伯格;秦兆凱. 前衛與媚俗. 美術觀察. 2007. 05. 121-127.

④李珺平. 對當前藝術生活中“刻奇”現象的思考——從米蘭·昆德拉談起. 學術研究. 2007. 09. 152-156+160.

⑤耿濤. “媚俗”正義. 東南學術. 2005. 02. 150-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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