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人類唯一擁有的強大的武器
邁克爾·哈內克
如果說歐洲藝術電影是一種區別於好萊塢的另一強大傳統，也許是因為，當別的電影還在攜帶社會症候、充當階級粘合劑或想象性地解決問題時，歐洲的電影創作者們始終勇於揭露人類的永恆困境。
德國導演邁克爾·哈內克就是其中一員，他幾十年來一直用自己的作品帶觀眾們走進人類社會的背面，直面那些我們忽視和逃避的事實，而且以最冷酷的方式呈現給你。因而，他的影像風格大多冷峻到徹骨、壓抑到窒息。對於這點，哈內克自己說：“我的電影都是追求真相，令人不快的真相。”
邁克爾·哈內克《愛》
疾病和死亡是所有生命無法避免的終點，電影的“木乃伊情結”起源說何嘗不是出於人類對死亡與寂滅的恐懼。哈內克的電影《愛》以“零度寫作”般的視聽語言呈現了一個一生體面的老人安娜如何被病痛一點一點地蠶食生命，以及她的丈夫喬治以尊重和愛陪她走完了最後的日子。
處理衰老、病痛、死亡這類題材的電影很多，有從兩性關係出發的《愛在記憶消逝前》、也有從代際矛盾落筆的《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還有從社會層面觀照的名片《溫別爾託D》……相比之下，《愛》無關養老、臨終關懷、家庭關係等社會問題，而是直指人類如何面對肉身的極度痛苦和生之尊嚴喪失的終極恐懼。
哈內克在內容處理上將社會議題拋除在外，意在呈現即使在高福利社會中，病痛還是會讓一個強大的人尊嚴盡失、潰不成軍。
視聽元素上，哈內克遵循一貫的極簡風格。攝影機自始至終聚焦在老夫妻身上，甚至放棄了一切外景，整部片子幾乎在一棟老房子內完成（除了開頭一場音樂廳的戲用於交代人物背景）。配樂的消失，更是讓攝影機放棄了情感投射，旁觀地記錄他們的日常生活。
電影不厭其煩地展示中風後的安娜如何艱難地吃飯、喝水、睡覺、上廁所、洗頭、洗澡這些日常到瑣屑的細節，讓觀眾在逼視下直觀地感受病痛對人凌遲般的折磨。
安娜從勉強應付到不能自理，逐漸喪失了為人的起碼尊嚴。所以她才會在第一次小便失禁後迅速地按著電動輪椅衝向洗手間，猶如做壞事被發現的孩子一般羞愧和懊惱。所以，她才會絕食、斷水，用唯一能做的方式求死。
當然，和安娜一起痛苦，甚至比她更痛苦的是她的丈夫。面對安娜的肉體折磨，喬治也在經受著精神折磨。
電影通過將敘述視點建立在喬治身上，一方面讓觀眾和他一起見證安娜生命之火日漸熄滅的過程。另一方面，因喬治的精神痛苦是隱晦而內在的，通過給予敘述視點，電影對喬治噩夢的呈現及其後的兩個超現實段落便具有了合理性。
在夢裡，他行至漏水的無人走廊，一隻蒼老的手從背後突然捂住了他的嘴，他在尖叫中驚醒。這個噩夢無疑象徵了喬治面對愛人將逝無以排遣的恐懼和痛苦。
第二個超現實段落是安娜優雅地彈著鋼琴，喬治則坐在對面靜靜地看著她，接著我們看到他關掉了身後的CD機。此時，觀眾才意識他是在聽CD，而健康、優雅的安娜只是他的幻想。這一個將現實和想象並置的鏡頭設計得如此靜水流深，讓觀眾瞬間感受到了喬治對安娜深沉的愛和對往昔琴瑟和諧的懷念。
第三個超現實段落堪稱全片的神來之筆，也是導演哈內克在近乎殘忍地凝視老夫妻的痛苦之後，給了他們一場溫馨的謝幕。
躺在床上的喬治聽到了廚房的水聲，他艱難地站起來，走到廚房，看見妻子正在一如往常地洗碗。她對喬治說：“我快好了，你先把鞋穿上 。”隨後，喬治為安娜披上了外套。他自己在穿上了外套後，關燈，出門。
安娜和喬治的死在導演的鏡頭下化身為一次尋常的外出。沒有冰冷的屍體、沒有悽婉的葬禮、更沒有煽情的眼淚。如此剋制的呈現卻滿含溫柔，如深水炸彈一般擊穿了我內心的防線。面對電影結尾空空的房屋，我彷彿成了老夫妻的女兒，獨自枯坐，一呼一吸間都是落寞。
中國人有句俗話，好死不如賴活著。可還有一句話也常被提及，那就是生不如死。兩種價值觀看似矛盾，可不論賴活或是好死，都是人類在面臨無法逃脫困境時的無奈之舉。
從這個意義上說，安娜是幸運的，她和丈夫一起“度過了美好年華”；
在生不如死的最後階段仍被丈夫全心全意地關愛著；
在更大的痛苦來臨前，死在了愛人的懷裡，並以鮮花祭奠。這何嘗不是人生最好的結局。
所以，哈內克用這部集大沉默與大爆發於一體的電影教會了我，愛是人類唯一擁有的強大的武器，也是年輕、健康、財富遠離我們時最後的堤壩，它能抵擋一切的痛苦，給人生與死的尊嚴。
完
作者 |汪大俠
用電影拯救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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