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汪劍釗:公益的目的,是讓每個人活得像個人樣

採訪 ▏王慧



詩不可解。


悲怛者,“顧惟螻蟻輩,但自求其穴”


理想者,“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赤誠者,“假如我是一隻鳥,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


反叛者,“明天不在夜的那邊 / 誰期待,誰就是罪人”


……

這些詩,也無需解。


詩人用詩歌去關注、干預時代和社會中存在的問題,當短淺與世俗成為時代主流時,他們在觸摸怎樣的世界?哪些隱含在漢字背後的公共情懷與理想,還能否被人們借來作一盞夜燈?


詩歌在悲吟、呼喚、吶喊的同時,政府與商業之外,公益行業正在一次次探索中實踐解決社會問題的具體辦法,同樣要實現或近或遠的公共理想。


《社會創新家》以“詩人如何看公益”為主題,專訪了三位風格迥異的詩人。他們是朵漁、汪劍釗、周雲蓬。昨日已發佈朵漁篇,以下為汪劍釗訪談。明日發佈周雲蓬訪談。


詩人汪劍釗:公益的目的,是讓每個人活得像個人樣


汪劍釗,1963年生於浙江。除了詩歌寫作,汪劍釗將大部分精力投入了對大量俄羅斯文學作品的翻譯中,翻譯有《二十世紀俄羅斯流亡詩選》《普希金抒情詩選》《王爾德詩選》等作品。在其創作中,俄羅斯現當代詩歌的影響痕跡明顯。


詩人沈健曾評價汪劍釗的詩“其語詞之粗礪,節奏之沉鬱,象徵之豐蘊,有如莫斯科地鐵老式蒸氣機車——以思想承擔見長,精神傳達為主,信念抒情優先——始終以一種憂患氣場撞擊人心”。


詩人汪劍釗:公益的目的,是讓每個人活得像個人樣


可可托海·三號坑


汪劍釗


三號坑,作為感恩


我必須銘記那些整日躬起腰身的人


那些被數字抹去的具體的存在


被消蝕了的血液、骨頭和粗糙的皮膚


無名的人,習慣與未名的大山相依相伴


最終化作塵土融入山體


詩人汪劍釗:公益的目的,是讓每個人活得像個人樣


《社會創新家》:你既是詩人又是俄羅斯文學翻譯家,據你觀察,俄羅斯詩歌和國內詩歌,在對現實社會的關注上,有哪些差異?從歷史、文化、社會等因素來看,你分析造成這種差異的原因是什麼?


汪劍釗:俄羅斯和中國是兩個相鄰的大國。這兩個國家的詩人都對現實有關注,但他們關注的角度不太相同。例如針對某些社會重大事件或現象,中國詩人通常會作出快速反應,一大波新聞式的作品立馬誕生,特殊情況下,還會出現“全民皆詩”的熱鬧場景,但時過境遷,最終留下的大多隻是指責和讚美的字跡,真正的詩或者說詩性被有意無意地擠了出去。俄羅斯詩人一度也有接受“社會訂貨”的倡議,並且也有創作頌歌體的先例,但就總體而言,他們寫作的個人化傾向還是比較濃,在透過現象看本質方面還是顯得更高一籌。之所以會這樣,肯定與各自的文化傳統有關,特別是宗教信仰。比較而言,實用主義原則在中國更盛行一些,因之就會出現一些隨波逐流的現象,甚至也有人會為了現實的利益放棄自己的原則、操守,甚至底線。俄羅斯的知識分子則更具批判精神,這可能跟他們深受西方傳統的“原罪”意識有關,因此,在寫作中的形而上意味也更濃一些。對末日審判的信奉,讓俄羅斯人在現世的言行有一定的敬畏之心。大多數中國人是“唯物”的,只相信今日的富貴與貧窮,以至於在對現實的關懷中也表現出了某種投機性。需要指出的是,

這種投機性肯定是反詩的。


《社會創新家》:有人評價,因為受俄羅斯詩歌的影響,你的詩歌“始終以一種憂患氣場撞擊人心”,你認同這種評價嗎?哪些內容更容易喚起你的“憂患”,人生、情感、社會?俄羅斯詩歌是如何影響你的詩歌風格,以及人格理想的?


汪劍釗:我大學本科學的是俄語,做過一些俄羅斯詩歌的翻譯工作。所以,評論者在閱讀我的詩歌時很容易就聯想到了這一點。需要說明的是,俄羅斯詩歌影響我的,更多在精神層面,它的那種氣韻、格局是我所向往的。


一般來說,俄羅斯在修辭上不如法國詩歌、英美詩歌那麼雕琢、精緻,有時甚至還留給人一種笨拙的印象。這些特徵與俄羅斯詩歌總體上深重的憂患意識有關。這種“憂患”肯定留存到了我的寫作中。


哪些內容更易喚起?這個問題以前沒有思考過。我覺得,似乎大千世界的一切都會影響到我的寫作。老實說,我對所謂的宏大題材或主旋律寫作是抱有警惕的。這並不是說它們不重要,恰恰相反,唯其重要,我們更應謹慎對待。我認為,一個好詩人應該“精騖八極,思接千載”,有博大的胸懷和磅礴的想象力,但同時也應有精細入微的觀察力,重視細節的催生力。


我翻譯過《俄羅斯白銀時代詩選》,它們對我的影響大致可以歸納如下:象徵主義教會了我看待世界的方式,未來主義讓我明白“陌生化”在創作中的重要性,阿克梅派則告訴我,在一個混亂、荒誕的世界裡,客觀和理性才是真正的力量。


《社會創新家》:你提到在自己的精神成長史上,存在主義哲學給了你很大影響。為什麼存在主義哲學對你有這麼大的吸引力?它是如何影響你的價值觀和人生追求的?


汪劍釗:我讀大學的時候,存在主義哲學正好被大量譯介到中國,我幾乎囫圇吞棗似的通讀了當時所能找到的各種存在主義的譯著,例如《存在與虛無》《存在與時間》《存在的勇氣》《生命的悲劇意識》等等。這一理論來得恰到好處,它恰好治癒了我青春期的憂傷和彷徨,讓我看到了絕望深處的希望。


人是必死的,生命是有缺陷的,認識到這一點不免令人感到沮喪和恐懼,但是,存在論者告訴我們,唯其如此,生命才是有價值的,它恰好可以喚起我們的能動性,哪怕是如搬動巨石的西西弗斯。生命的意義就在於過程,我們既要接納它的美好,也應該擁抱其缺憾。這正如里爾克所說,有何勝利可言,挺住,意味著一切。


或許是因為對存在主義的認可,我後來翻譯過俄羅斯的存在主義哲學家別爾嘉耶夫的一些著作。它們對我的影響是毋庸置疑的,各類磨難和挫折讓我清醒,但我始終懷抱對美與善的嚮往。在終極意義上,我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但在局部層面,我卻是一個樂觀主義者。


《社會創新家》:如果說,俄羅斯作家的使命感來自宗教感和倫理意識,那麼中國知識分子的使命感來自哪裡?公民意識在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訴求中,發生了怎樣的變化?有沒有想過,公益人的使命感來自哪裡?


汪劍釗:這個問題需分兩個維度來說。在縱向上,中國知識分子無疑有著對本土傳統的繼承,儒家文化的濟世求仁思想可謂源遠流長,貫穿了數千年的文明發展,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念,但是,這一理念卻有一個先天的羈絆,那就是皇天后土的定見,它與“忠孝”觀念的結合,加之對道家文化的吸收,最終形成了“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一套處世原則,在關鍵時刻以“清高”的退隱來掩飾自己的懦弱。顯然,當代中國知識分子接受的傳統不止這一個,他們中間的一部分受到了西方思想的影響,對自由、民主和公民意識等觀念有不同程度的認同,由此出現了一批思想的改革者,他們力圖融古化歐,為中國謀求一條切實可行的現代化之路。

在傳統上,中國只有百姓意識,公民意識的萌芽來自古希臘,它將自由、民主和責任聯繫到了一起。我個人覺得,它在知識分子那裡應該沒什麼變化。如有變化,那就不是知識分子了。呵呵!


至於公益人的使命感,我覺得應該是對生命的敬畏和人生而平等的觀念。只有本著這一點,人的善念才能落到實處。另外,我覺得,生命無大小之分,否則極有可能出現以正義之名行暴虐之實的惡。


《社會創新家》:俄羅斯廣為流傳的作品中,很多是文學與現實緊密連接,你有強烈的慾望去關注現實問題嗎?對你來說,在創作時,社會問題仍然會激起你的表達欲嗎?


汪劍釗:不錯,俄羅斯文學貫穿著一種強烈的現實主義精神,它對底層人的關懷舉世矚目,這與那些作家、詩人本身的敏感有關。

現實就在那裡,實際是無法迴避的,因此,不管我是否有慾望,我都必須去關注。面對社會問題,我肯定會有表達的衝動。但是,我必須強調的是,這種表達必須是詩的,而不是口號式的、堆砌大詞的空洞說教。這也就是我平時一再聲明的,詩人在承擔自己作為公民的使命感時,不能忘記自己的審美使命感。


《社會創新家》:有人認為《可可托海·三號坑》是你對歷史下個體命運的關懷。個體與社會之間的關係,依然是現在你經常思考的議題嗎?這幾年,你看到了哪些社會快速發展之下個體面臨的困境?有思考過解決這些困境的路徑嗎?


汪劍釗:這首詩確實包含了你所說的那種“關懷”。它創作於2018年,我參加《西部》雜誌社組織的一個採風活動。一路上,詩人和作家們都沉浸在額爾齊斯及其谷地美麗的景色中,到了可可托海,那是一個礦藏資源極其豐富的小鎮,有稀有金屬“天然陳列館”之稱。據說,在新中國最困難時期,這裡開採的很多礦石為償還外債作出了突出的貢獻。在地質陳列館,我們參觀了各種寶石晶塊,其中有碧璽、海藍石、芙蓉石、鉭鈮單晶礦、綠柱石晶等,還看到了全世界獨一無二的“額爾齊斯石”。

但是,透過這美麗的表象,我想到的是開挖這些寶藏的工人,以及對大自然的破壞。正是那些成天不能站直腰的普通人成了這個國家的脊樑,但他們甚至連姓名都不曾留了下來。


個體與社會的關係,不是我思考的問題,而是必須面對的現實。馬克思說過,“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這就是說,人絕不是孤立的存在,而與世間的他人和物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他既是推動社會運轉的一分子,又受制於這個社會給出的條件。每個個體都面臨著如何處理自己與外部環境的問題,只不過有的人對此有自覺的意識,有的人只是被動在應付而已。


說到個體的困境,多半與一部分有自覺意識的人有關。表面看,似乎有紛繁複雜的各種現象,實際不過是人與時代、人與他人、人與自然之間是否和諧相處的問題。所以,他們更多地期望擁有一個好的社會生態,在社會責任與個人自由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妥善地解決生存和發展的問題,在物質積累和精神豐富兩個層面上實現雙贏的提升。


至於解決的路徑,這是政治家的主要任務,就我來說,能做的恐怕只有在文字中多多傳揚真善美的理念。


《社會創新家》:你認為詩歌是否有義務去關注、干預社會?你覺得當代詩人對社會議題的發聲足夠嗎?


汪劍釗:詩歌當然有義務去關注、干預社會,但詩人的“介入”與其他行業的人員不一樣,他的“干預”方式更多地訴諸於自己的寫作,他的文字能力。當然,在某種特定條件下,他也可以做一名戰士。但是,如果他堅持自己的詩人身份,那就必須遵循藝術的規律,將政治訴求和責任以詩的形式予以展現,否則,不如以其他的方式來承擔。


在我看來,當代詩人一直在對社會議題發聲,有時甚至存在“發聲”過於頻繁、過於濫俗的問題。如前所述,詩人的干預有他的特殊性,如果一個詩人在發聲的時候缺乏文體的自覺,一味使用口號與大詞,其結果就可能是既傷害了詩歌,也無益於社會。


《社會創新家》:對於短期內難以解決的社會問題的時候,你如何調節自己去面對?


汪劍釗:這是一個修煉自己的耐心的問題。短期內解決不了,就做長期的打算唄。這就意味著,一個人既不能因受挫就輕易放棄,也不能操之過急,愚蠢地付出“大躍進”似的勞動。換種說法,如果面對一個惡劣的環境,我既不會同流合汙,也不會做雞蛋碰石頭的事情,前者讓我保持一個人必要的骨頭,後者讓我留下以後行善的本錢。


《社會創新家》:對於社會問題,詩歌更多是在提出問題,去追問、吶喊,而公益人是在尋找和嘗試具體的解決辦法,你如何看待兩者分別發揮的作用,以及兩者之間的聯繫?


汪劍釗:這裡,實際涉及的社會分工的問題,詩歌在提出問題的時候,就已有了一部分的解決,後續的部分則留給了其他人,自然也包括了你所稱的“公益人”,兩者分別發揮作用。你在設問時其實已有說明,他們之間的聯繫,我想,應該是相互尊重和推進吧。當然,詩人並不是一直在從事詩歌創作,在其他時間,他也可以做一點公益人所做的事情。這可能是最理想的合而為一的狀態。


《社會創新家》:你曾經將自己的詩歌觀闡釋為“詩歌的意義就蘊藏於人性,我們則通過詩歌可以看到最美好的人性。”如果用一句話闡釋自己的公益觀,會是怎樣一句話?


汪劍釗:讓我想一下。公益的目的就是,讓每個人活得像個人樣。


《社會創新家》:至少在公益界,主流觀點認為政府、商業、公益這三者不可或缺。公益,很多時候代表著整個第三部門,三者需要相互支撐來調節社會發展中遇到的問題,但中國第三部門發展顯然是嚴重滯後的。對國內公益現狀,你有怎樣的觀感?你是否也看到一些問題?


汪劍釗:這方面,我不是太瞭解,可能沒什麼發言權。權且說一下。首先,恐怕必須明確三方各自的職能和限度,政府在調控和干預上有優勢,但也留下陽光照不到的陰影部分,這部分陰影可能是某個建築所造成的,它本來可以通過商業和公益的燈來照亮,如果不考慮到這一層,以行政手段來拆除,其後果就是,陰影是沒了,但建築也沒了。商業肯定以贏利為主,如果你一味要求它慈善,其後續必然難以為繼,因此,在執行時必須有雙贏的考慮。至於公益,它原本就是良知性的行為,但也必須看到人性的複雜性。


我覺得,中國的公益目前最大的問題還在監管上,還有就是政府行為與公益行為的混淆。如何解決呢?借用一句西方諺語,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各自找到自己的位置,這是最重要的。


《社會創新家》:你生活中是一個經常做公益的人嗎?什麼樣的公益項目可以吸引你參與?如果選擇公益機構捐贈或支持,你會選擇哪一類型的公益機構,有官辦背景的公益組織,已經很知名的公益組織,還是默默無聞的草根機構?


汪劍釗:我沒有有意識地做公益,但有些公益活動如果需要我,我肯定會積極參加。另外,我覺得,我將自己的本職工作做好了,也是一個很好的公益行為。


後一個問題,我的回答是,如果我參與的話,並不會管它的背景,而是隻考慮它能否贏得我的信任,這項活動是否真有價值。


《社會創新家》:你生活中是否也接受過公益服務?你接觸和關注過很多公益項目,總體感受如何?你認為這些項目的質量如何?透明度和可信度呢?


汪劍釗:我可能接受過吧。為此,我應該心存一份感激,就像一個受光體,有機會的話,我會把這份光反射出去,讓更多的人獲益。後面的問題,我瞭解的不多,無法回答。


《社會創新家》:你覺得什麼樣的人會樂於進入公益行業?你怎麼看待公益人的生存現狀?


汪劍釗:一個內心向善、樂於奉獻的人更可能進入公益行業吧。對他們的生存狀態,我瞭解得還是不夠。我覺得,他們應該有生活的保障,奉獻不能是無底線的,一個自己捱餓的人如何去解決另一個人的溫飽呢?


《社會創新家》:你是大學教授,對大學生做公益的方式和效果,你有過觀察嗎?你怎麼看待一些學生為了學分或者保研去做公益的行為?


汪劍釗:大學階段應該是一個人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形成的關鍵階段,在此期間,如果能培養起一顆向善的種子是一件大好的事情。


做公益可以得到一定的學分或有助於保研,這是一種倡導,本身無可厚非,但如果目的僅僅在此,那是很糟糕的。它培養的很可能不是良知和善心,而是投機性,這是需要警惕的。


《社會創新家》:最近讓你印象深刻的公益事件是什麼,你怎樣看待這件事?


汪劍釗:最近,貴州有一個叫吳花燕的女大學生去世了。這中間涉及到了一個9958的慈善機構(中華少年兒童慈善救助基金會)。據說,他們募捐到了上百萬的善款,但並沒有真正落實到被救助者那裡。這是令人嘆息的事情,雖然該機構後來作出了一些解釋,但操作中的不規範、非透明性極大地挫傷了民眾的慈善心。因此,我覺得公益組織在活動中的監管一定要落實,而且應該強調整個活動的透明性。對於那些以善的名義進行欺詐的行為,一定要嚴懲,以培養一個良好的公益環境。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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