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銘心絕品——崔敬邕墓誌”說起

從“銘心絕品——崔敬邕墓誌”說起

碑帖收藏以墓誌為大宗,墓誌收藏以六朝為首選,若論六朝墓誌最著名者,除卻《張黑女》,就是《崔敬邕》,絕無二選。《崔敬邕墓誌》傳世共計五本,在這五本中,影響最大,知名度最高,非“揚州成氏本”莫屬。此本流傳有緒,紙墨並佳,加之光緒丙午(1906)劉鶚用日本珂羅版術精印百部,後又經有正書局、藝苑真賞社、文明書局、中華書局等輾轉翻印,成為廣為人知的經典。2015年陳鬱以重金購得此冊“揚州成氏本”,對嘉樹堂碑帖收藏來說,是具有“里程碑”意義的。


仲威 | 從“銘心絕品——崔敬邕墓誌”說起

《崔敬邕墓誌》


善本碑帖除了極高的文物價值外,更多的是傳遞收藏文化的理念。“揚州成氏本”帶有濃厚的“傳古”情結,與傳統的收藏之道——“秘而藏之,慎勿輕以示人”截然不同,陳鬱深受劉鶚影印傳播善本的啟發,效仿前賢,使之化身千百,於是開啟了《嘉樹堂珍本碑帖叢刊》的影印工作,每種也印一百冊,冊前各有出版導言一篇,這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嘉樹堂序跋錄》一書的內容來源。
下面就來談談我學習《嘉樹堂序跋錄》的幾點體會和感觸。


出土時間準確性的探討



何為“善本”,簡言之,無非是傳拓時間早,傳拓數量少的珍稀碑帖。傳拓時間早,究竟要早到何時?傳世著名碑刻,追求宋拓、明拓當然不在話下,對那些後出碑刻,就要追溯到碑刻出土之初。因此,對出土時間準確性的探討,是陳鬱研究碑帖的第一個科目。


《嘉樹堂序跋錄》載有《隋元公暨夫人姬氏墓誌》,墓石清嘉慶年間陝西咸寧出土,具體時間文獻記載各有不同,近現代碑帖鑑定家一般認為在嘉慶二十年(1815),如方若《校碑隨筆》言“二志嘉慶二十年(1815)在陝西咸寧出土,為武進陸劭聞耀遹所得,輦歸鄉里”。此後,張彥生、王壯弘、馬子云等均沿襲此說。但是,陳鬱並不盲從,查檢嘉慶二十四年(181)碑刻原石收藏者——陸耀遹參與編修《咸寧縣誌》 ,找到“於嘉慶十二年(1807)出土”的記載。因此,其出土時間就有嘉慶十二年(1807)和嘉慶二十年(1815)兩種說法。


此後,陳鬱查閱到同治甲戌(1874)刊刻《金石續編》卷三有陸耀遹原文:“此元公志石與夫人姬氏志石,並於嘉慶初出土。石完整。予得拓本珍玩十數年,並二石購得之,以嘉慶二十三年(1818)夏載之江左,藏於家。”這樣就找到“嘉慶初出土”的第三種說法,事實的真相究竟如何?


幸好嘉樹堂藏本中留有陸耀遹手書題跋真跡,其跋曰:“嘉慶初始出於南山,二石俱完整。餘以嘉慶十一年丙寅(1806)見拓本於西安,戊寅(1818)購其石以歸。”此段文字不僅提出“嘉慶初出土”,還提及“嘉慶十一年丙寅(1806)見到拓本”,從而徹底否定嘉慶十二年(1807)和嘉慶二十年(1815)兩種說法。


此冊《隋元公暨夫人姬氏墓誌》陸耀遹題跋本,是存有原石收藏名家本人題跋的傳本,具有第一手文獻史料價值,遠遠高出其他傳世善本,這恐怕就是嘉樹堂不惜重金購買的決心所在。


注重遞藏關係


善本碑帖既不會平白無故地從天上掉下來,也不會埋沒世間而無人知曉。清代金石學興盛,歷代傳世善本碑帖得到系統梳理,歷經名家遞藏,大多有了好的歸屬,因此,理清善本碑帖的收藏途徑和遞藏關係,是陳鬱碑帖研究的第二個科目。


嘉樹堂藏《景君碑》,清末為端方所有,其金石同好及幕友紛紛題記題跋,均審為清初拓本。在端方收藏之前,此本為莊縉度藏物。陳鬱查閱褚德彝《金石學錄續補》,得知莊縉度所藏漢碑善本甚富,來源多是黃小松、李東橋舊藏,莊氏與黃易曾在乾隆至道光年間同官山東濟寧運河同知,他繼承了黃易的衣缽,喜好訪碑,並親自椎拓與裝訂,且裝訂樣式也效仿黃易。莊縉度所藏碑版,日後又多歸端方。如此,既理清了遞藏關係,又論證了遞藏關係的合理性,真可謂“明明白白”藏碑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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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拓天發神讖碑》


2012年7月,陳鬱自杭州西泠拍賣購得《明拓天發神讖碑》,這是他花費過百萬而收藏的首件碑帖,在嘉樹堂收藏的眾多碑帖中,它一直是陳鬱最喜歡的幾件之一。


除了因原石於嘉慶十年(1805)毀於火,存世拓本稀見,且此本為明拓善本之外,還有以下幾層思考:首先,裝幀考究,古錦面板,題簽精到;其次,淡墨精拓,沒有任何填墨塗描;再次,歷經名家遞藏並多有跋語。此本數百年來之收藏者有:王澍、顧武保、楊文蓀、吳志恭、陳墫、吳雲、張祖翼、陳景陶、秦淦等。題簽題端題跋者眾多,計有:褚德彝、秦淦、陳景陶、吳志恭、楊澥、張祖翼、錢步文等。這種遞藏與題跋的豪華陣容,無異於“聯名擔保”,這才是歷來碑帖收藏家的最愛。一冊在手,我們彷彿置身古代金石家的朋友圈,加入了一次穿越時空的金石雅集。


注重文獻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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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老碑》


《序跋錄》開篇就是《三老碑》,陳鬱這樣寫道:“令筆者高興及難忘的是,當年拍得《三老碑》拓本後,因見冊後題跋與一般的校碑鑑賞題記不同,內容翔實,此碑之來龍去脈交代甚為清楚,故首次從校讀碑版延及研讀文史,查閱了俞樾、蔣光煦、傅以禮等人的相關著述,幾經反覆,相互印證,終於略知大概,是為近十數年搜尋碑刻拓本首次用力者,也為自己打開了另外一扇門:不僅要讀碑,校勘版本,也要披閱文獻,弄清文史。”以上文字,可以視為陳鬱鑑藏研究碑帖的體悟。


注重文獻史料價值,不得不提及嘉樹堂藏《蜀中七闕》,蜀中漢闕的清早期拓本極稀見,清中期拓本亦罕覯,何況七闕合為一冊,堪稱大觀。在此篇結尾處,陳鬱寫道:“筆者還有一個非常個人化的偏好和傾向,即除卻人見人愛的碑帖大名品之外,對那些小眾的品種,只要意味十足,包括具有文獻資料價值,亦必珍視,更何況此前從未印行者。不指想錦上添花,但求拾遺補缺。”陳鬱的“偏好和傾向”,確實令嘉樹堂碑帖藏品與眾不同、高出一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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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門銘》


在討論《石門銘》“此字本”的傳拓起始時間時,陳鬱認為清乾隆間拓本似乎最早,即乾隆年間可能是“此字本”的時間上限,歷史文獻也支持這一點。進而指出“碑版的校勘與鑑別,必須與歷史文獻相一致,這是筆者近些年來的切身感受,也是以後進一步努力研究探索的方向,希冀能從故紙堆裡發現歷史的真相,僅僅校碑是遠遠不夠的”。


傳統校碑一般只能分出早晚與先後,要推斷出確切的傳拓時間,恐怕只有檢索前人相關文獻資料,這是碑帖鑑定研究的一個重要轉型和突破,陳鬱領先了一步,可謂先行者。今後碑帖鑑定的話語權,必將屬於那些既擁有大量碑帖藏品又掌握文獻資料的知識精英。


窮追考據點的確切時間


關於《石門銘》“此”字何時泐損,陳鬱檢得姚華《弗堂類稿》記載:“曾見端午橋本,標為清初搨者,‘此’字石花尚較好,惟墨色字口筆勢結法,終不能滿志耳。端本固是較舊之本,抑亦不能在王蘭泉前也。”其所謂“王蘭泉前”,自當乾隆之前。繼而又引用吳大澂《石門訪碑記》的文字:“《王遠書銘》,石多綻裂,摹拓較難,近遣張懋功精拓一本,較王氏《金石萃編》多三十七字又半字三。第二行‘此門’,‘門’上一字全泐,《萃編》作‘此’字。”吳大澂石門訪碑,時在同治十三年甲戌(1874),“此”字已損泐並脫落,是為石門銘“此”字本的時間下限。據此,陳鬱得出“此”字本初步判定的時間上下限,即從乾隆後期至同治末期。


在如何看待校碑考據點問題上,陳鬱更有自己的獨到見解。在研究《西狹頌》(沈心醇藏本)時他指出:“此摩崖石刻體量如此巨大,表面坑坑窪窪,凹凸不平,加之不同拓工不同拓法,再者野外椎拓受制於一時變化無常的自然環境,即使同一時期的拓片都會有差別,如果拘泥於某個字及其細小的筆畫之細微差別,恐有鑽牛角尖之嫌,會將同一時期的拓本視為不同時期的,使人在尋求早本或善本時,刻舟求劍,以訛傳訛。”這一觀點將摩崖與普通碑版的校碑方法區別開來,打破了教條主義的框框,率先走出了鑑藏的誤區。


在《序跋錄》中,陳鬱還經常提到:“校勘碑版不僅要與早本比較(往上看),也要與晚本比較(往下看)。”這種上下“兩看”,過去只有碑帖商人才具備如此條件,普通藏家一般不會同時擁有多種拓本,如今碑帖各種印本廣為傳播,網上資料層出不窮,為陳鬱提出的上下“兩看”,提供了條件與可能,今天的藏家弄清碑帖考據的來龍去脈已經不是難題,相反變成了一門必修課。


不放過任何一個收藏細節


碑帖鑑藏,需要有不放過任何一個收藏細節的能耐,考量的是收藏家的記憶力和串並信息的本事。細節,正是碑帖收藏的樂趣所在,碑帖收藏區別於其他藝術品收藏的特殊性也正在於此,一件碑帖有著無窮盡的細節,值得碑帖收藏者不斷探索,可以把玩數年甚至一生,始終有常讀常新的意外收穫。


嘉樹堂藏《景君碑》有一段莊縉度題跋:“餘藏此碑舊拓一本,將模糊之字割去,以致不完,復少碑陰碑額,大為婉惜。嗣於濟庠拓得足本,又不及舊本之佳。今獲此冊,審為百年舊搨,字無殘失,書以志憙。”莊縉度藏有兩件《景君碑》舊拓的細節,引起陳鬱關注,他在《序跋錄》裡寫道:“近日閒賦於家,整理資料,復見上海朵雲軒1996年秋拍有舊拓《景君碑》一冊,亦端方舊藏本,有楊守敬、張之洞、張祖翼、李葆恂、吳廣霈、褚德彝等題跋。該本亦莊縉度舊物,即莊縉度題跋所言‘模糊之字割去,以致不完,復少碑陰碑額’之本。”


此外,陳鬱在把玩《孔褒碑》王瓘藏本時,注意到冊末有“王孝禹所藏數百年前舊拓本”鈐印,日後又見上海博物館藏明拓《石鼓文》黃帛本(王瓘藏本),亦鈐有此印,由此得出結論:此枚王氏印章從不輕易鈐打,是王瓘所藏珍本碑帖的標記。這種意外串並兩個善本的樂趣,只有不放過任何細節的收藏家方能體會。


注重墨色

關於碑帖紙墨,陳鬱自有心得。嘉樹堂藏《隋元公暨夫人姬氏墓誌》,此石嘉慶初年始出土,嘉慶二十三年(1818)歸陸耀遹收藏。舊時相傳:“二志未歸武進陸氏時,石藏兩家,故(初拓)墨色不一。凡墨色一律者,皆已歸陸氏後拓本也。”陳鬱認為這種說法只對了一半,初拓二志拓法及墨色確實明顯不同,應出於不同拓工之手,但是,嘉樹堂藏陸耀遹拓本(並非初拓),墨色也不一致。究其原因是,《元公》一石表面有無數橫向細擦痕,從而導致墨本墨色與《姬氏墓誌》不同,稍淺,這才是兩者墨色不一的真實原因,而非拓工不同的緣故。


注重墨色,更注重客觀事實。陳鬱在分析《孔宙碑》(丁念先舊藏本)時談道:“依筆者之見,儘管此本紙墨甚古,拓法甚早,但斷不敢上溯至宋(注:前人多將此本視為宋拓)。筆者以為,前賢所言‘漢碑無宋拓,摩崖無明拓’,還是有相當道理的。筆者是典型的保守派,自然會恪守這一傳統說法,而不越雷池一步。何況,能得到明初拓本之漢碑,已經相當知足。由多年收藏鑑別碑版的經驗而知,宋拓僅限於唐碑,而漢碑充其量早至明初而已,其中就是《孔宙碑》。”對自藏本有清醒正確的認知,看似容易,其實不然,許多藏家受此病拖累,且終身不得醫治。因此,鑑藏碑帖必須要有一個可供探討的朋友圈,決不能閉門造車。


記錄收藏時間價格與收藏動機

歷代碑帖鑑藏雖然存有大量文獻資料,但是有關碑帖價格和購買動機鮮有涉及,留下不少缺憾。陳鬱將相關內容寫進《嘉樹堂序跋錄》,我認為也是本書一大閃光點,讀者可以從中得到不少啟發,隨著時光推移,對後人更有實踐指導意義。
早就聽說碑帖收藏圈的朋友將陳鬱呼為“陳瘋子”,認為他購買的碑帖多是“天價”,只要陳鬱進入拍賣市場,普通藏家就再無撿漏可能。對“陳瘋子”這一綽號,陳鬱欣然接受,還刻印一方“有人叫我陳瘋子”。如今我們回看這些“天價”碑帖,一定會感佩陳鬱的英明決斷,而這背後運籌帷幄的故事,則盡在《嘉樹堂序跋錄》。


本文首發於《澎湃新聞·上海書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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