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的一次窩囊死亡,彷彿看見了自己!

中年男人的一次窩囊死亡


20年後,小鎮居然也變了。土房少了,磚房多了,鎮政府院裡多出了兩棟矮樓,滿街道爬著小汽車。熟悉的事物太少了。更重要的是,人人都用起微信來了。

中年男人的一次窩囊死亡,彷彿看見了自己!

1


1990年代末期的小鎮是灰白色的,像老紀錄片。

沒有樓房,唯一的磚房都被關在鎮政府院子裡。街邊的鋪面都是土房子,最繁華的商店還是供銷社。街道狹窄,東西走向不過三百米,晴土雨泥。三六九逢集,各地的商販趕過來,擺攤;全鎮的農民湧進來,跟集。整整一天都會擠得水洩不通。

不逢集的日子,街道蕭瑟,人影稀疏。只有公家單位的高音喇叭有點生機:中學的喇叭天沒亮就哇哇叫,先是一首高亢的紅歌,然後就是廣播體操,學生遲到一分鐘,就會被體育老師踢爆屁股;鎮政府的喇叭總是在傍晚才開,天天都在說農民負擔要減下來;只有糧管所的喇叭沒任務,每個週末,都會唱流行歌曲,有時候唱的是《真的好想你》,校花在前面走,一群男生在後面追。

20年後,小鎮居然也變了。

土房少了,磚房多了,鎮政府院裡多出了兩棟矮樓,滿街道爬著小汽車。熟悉的事物太少了。那天,我在鎮上走著走著,就突然撞見了老丁。他一直在小鎮,像個見證小鎮歲月的活化石。

2


老丁全家都在鎮上租房住,自己跑車拉貨,老婆帶著兒子讀鎮上的小學。

好多年沒見,老丁很親熱,可說的話太多了。在他的出租屋裡聊了好一陣,他老婆在洗衣服。我離開的時候,他送到街邊,趴在車窗上又說了整整1個小時。夏日的午後,陽光剛好曬著他的後背。

老丁說,中學的校長換了好多任了,我們唸書那時候的校長已經退休了。現在的校長是我們那時候的英語老師。英語老師曾是個小胖墩,那時候,他大學剛畢業,年輕氣盛,上課經常打學生。

我問,英語老師當校長,還打學生嗎?

老丁說,現在不打了,現在不流行打學生。

我問,英語老師結婚了沒?

老丁說,不知道,他家不是咱們鎮上人。不過他和一個學生家長打得火熱,最漂亮的學生家長,前凸後翹。

我問,你咋知道?

老丁說,我碰見了好幾次,晚上攬著腰逛街。我故意叫王老師,英語老師就臉紅紅地朝我擠眼睛,意思讓我別起哄。

我說,這種事,不怕人家老公找來啊?

老丁說,那女的老公常年在外地打工,找啥找。然後頓了頓,又說,鎮政府一個幹部好了一個,結果那女的有一晚和別人睡覺,那幹部衝進去把人家那男的打了一頓。鬧到派出所,差點處理不下去。後來賠了一些錢,才了事。

為了讓孩子接受好的教育,村裡的孩子大多被送到了鎮上,鎮裡的孩子大多被送到了縣城,孩子的父親大多在外地打工,孩子的母親就陪著孩子。關於這些陪讀女人的故事,我以前只聽到過城裡的流言,沒想到偏遠小鎮也有。

老丁說鎮子裡的這些女人都很閒,除了給娃娃做兩頓飯,再沒啥事可幹。幾乎全天都在玩手機。長得稍微好看點的,大都被小鎮上的男人盯上了。

我開玩笑說,你找了一個沒?

一絲羞赧閃過,老丁很快就鎮定地說,自己差點被這事煩死了。

3


老丁說完自己的尷尬事情時,已經是下午4點了。我急著趕路,匆匆作別了他。

經過糧管所的時候,過去的糧倉已沒了蹤影,辦公房附近新修了一排樓房。曾經支高音喇叭的地方,現在壓著一排高壓線。

那時候,校花在糧管所旁邊踩著高音喇叭裡的情歌節奏前進,追著看校花的人群,老丁還帶過頭。

老丁不是小鎮的原住民,但他自從上初中來到小鎮以後,基本一直在這裡。他是典型的後進生,不過也是明星人物。每週的周例會,校長點他名的次數遠比同級第一名要多得多。

老丁黑瘦,精幹,校園裡沒有敵手,是響噹噹的老大,其他三四個兄弟對他服服帖帖。學校的圍牆根本關不住他們,他們整日遊蕩在小鎮的每個角落。

小鎮上所有的負面新聞,大都和老丁有關。比如某一晚,單獨居住的工商所副所長約了理髮店的老闆娘,門被人反鎖了;比如派出所的三輪摩托在夜裡被人放了氣;比如供銷社大門的門鎖被人塞了木屑;比如倒閉豬場裡楊大夫所種的菜園子老是丟黃瓜……這些事,即使不是老丁乾的,人們都會懷疑是他乾的。

校長很頭疼,想開除老丁,但老丁的父親幾次三番託人說情,校長實在拗不過。

老丁儘管成天打架,但他卻充滿俠義精神,打的基本都是欺壓別人、四處惹事的人。那些老實、本分、弱小的同學,他從不欺負。老丁和人交流從不搶話,總是認真地聽對方說話,然後出其不意地吐出似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幾句:或搞笑的俗言俚語、或充滿哲理的正經答案、或插科打諢的黃段子。

那時候他已經像個大人一樣為人處世了。不過,對待兄弟們的話語,基本句句都帶著和下半身相關的詞。

後來再見到老丁時,已又過了5年。他在鎮子上開了一家照相館,主要照證件照。那時已是新世紀了,但小鎮上的人們還很貧瘠,照彩照的人並不多。老丁幫我照完身份證以後,還特意便宜了1元錢,算是認了同學情誼。

4


老丁趴在我車窗上講故事的那段時間,他正在和老婆慪氣。

老丁後悔自己不該玩微信“附近的人”,不該加那個女人,但是轉念又一想,王校長在玩,張幹部在玩,開超市的小李也在玩,大家都在那樣玩啊!為啥自己不能玩?

但只玩了一次,老丁就惹禍了。

其實,老丁盯上小紅已有一段時間了。每次接兒子放學,小紅都穿著黑絲襪、短裙,頭髮盤起來,挽在後腦勺。淡妝,紅嘴唇很明顯。眼睛總是怯怯地看著前面。

從小學到小紅的家,必須經過老丁租住的院落。老丁第一次發現這個女人,是在開學季。他帶著自己的兒子報名,小紅也帶著自己的兒子報名,大家亂哄哄,沒人排隊。老師喊著讓大家排隊,但是從一開始就沒形成隊列的人群不可能自發變成隊伍。老師看喊叫也沒用,也就不喊了。

老丁去學校時,學校裡已經聚集了很多人,報名的窗口圍著一疙瘩人。老丁趴近了一看,報名速度很慢。教導主任戴著近視鏡,翻著花名冊,找到了學生姓名才仔細核對信息。老丁下午還要拉一趟磚,哪經得起這樣漫長的等待?他肩膀一聳,照著縫隙,向前一竄,再一聳,再一竄,擠到了前面。在一群留守老人和婦女之間,老丁插隊的優勢很明顯。

很快,老丁就給兒子報好了名。要離開時,身後有人戳了一下他的脊樑。老丁回頭一看,是一個少婦。紅嘴唇,眼睛不大,沒有笑容,但有點媚:“幫我家娃也報一下。”老丁本想拒絕,但看到對方儘管有些散焦的眼神透著祈求的誠懇,還是答應了。

女人並沒有感謝老丁,但是老丁自己心裡暖洋洋的。

沒過幾天,老丁用附近的人添加了小紅。隔三差五聊會天,還開著自己的卡車拉著小紅進了一趟城。


事情是從微信開始的,也是從微信暴露的。

那天老丁的老婆專門等在半道上,截住了送完孩子返回出租屋的小紅。

女人為難女人的架勢,極端殘忍,幾個回合過後,兩個人都是披頭散髮。小紅的臉上被抓出了幾道血印子,老丁老婆的衣服也被撕得稀巴爛了。

旁邊的人拉不開,有人報了警。

那時候老丁正和卡車轟鳴著爬坡,半個山坡都在抖。老丁腳踩油門,雙手緊緊握著方向盤,生怕自己給卡車洩了氣。這關鍵的時刻,電話響了。

老丁不敢分神,瞟了一眼副座上的電話,來電顯示是陌生號碼。

老丁的卡車爬到坡頂時,電話反反覆覆打進來了3次。老丁停穩卡車,捉起電話就問“你他媽是誰?”

“老丁,我是派出所王所長,你趕快來所裡,你老婆把人打傷了。”老丁剛想道歉,對方就掛斷了電話。

老丁已經清楚發生了什麼。趕快去派出所真的去不了,一卡車沙子不能扔在半路上啊!老丁繼續上路,像蝸牛一樣。

5


老喬在另一個鎮的政府上班,他多次讓我鼓吹一下他的政績,但我供職的媒體離他實在太遠了,想吹也夠不著。老喬的意思很明確,想被上級領導“發現”,看能不能提拔一個副鎮長。老喬這個卑微的偉大夢想,我非常認同,但愛莫能助,我一直心裡有愧。

2019年春節,老喬把我逮住了,不放過。說什麼都要帶我去他常駐的村子。村裡正在排練文藝晚會。晚會由群眾自發主辦,而且是每年孩子考上大學的家庭挑頭,已經連續辦了十幾屆。這的確難能可貴。

老喬開著他的二手“面的”接我,去的時候,山路上到處是雪。雪還在下,老喬給輪子綁了鐵鏈條,啃得水泥冰雪路面嘎嘣響。老喬開車手藝差,請來了老司機老丁。老丁比起和我在半年前相見那會兒,明顯瘦了,還是以前那樣,認真聽對方說話,然後斬釘截鐵地回答。對我他倒是很客氣,說話有板有眼;和老喬說話,基本句句都有汙染環境的字眼兒。

老丁在中學當老大的時候,老喬只能算二把手或者三把手。老喬也有特立獨行的一面,他打鬥不及老丁,但耍心眼有一套。一次校長要打老喬,老喬居然質問校長:“教育法哪一條規定老師可以打學生?”校長一時語塞,下手更重了。事後的周例會,校長才緩過勁:“有些同學調皮搗蛋,我揍一頓反問我教育法哪一條規定我能打他,我問他教育法哪一年頒佈的?他也說不上。”校長看似在為自己進行辯護,實則在震懾更多學生不要學老喬,論不講理的話,誰也贏不了自己。

老丁和老喬的關係已經深刻到了幾乎所有的交流都要用髒話問候對方爹孃的地步。我像個外人一樣坐在後排,老喬繞著冰印轍行走,老丁不停臭罵老喬的開車手藝是驢教的。村裡排晚會的事我拍了一條短視頻,老喬麻溜地爬上了村主任的大炕,他想喝兩盅。雪紛紛揚揚,我急著走,老喬被老丁罵下了炕。

離開的時候,真的犯難了。從村子一出去,就是慢上坡。開出不到500米,一個輪胎上的鐵鏈條已經磨斷了,像斬斷的蛇一樣七零八落躺在了雪地裡。原本罵不停口的老丁也變得嚴肅了,他跑前跑後指揮行車,羽絨服濺滿了泥點子。村裡來了兩個人幫忙剷雪,根本不頂用。後來,老丁讓我們坐在後輪子上,壓實了輪子,才舉步維艱地開上了縣道。

縣道經過一個峴口時,一個穿紅衣服的女人正在等車,老丁讓老喬把車開過去。老丁問她去哪裡,女人說去城裡。老丁說去城裡捎不成,我以為你回村呢!

老喬一腳油門離開峴口。

老丁說這是xxx的女人。

老喬轉臉對著老丁就是一句髒話:“你xx的狗走千里難改吃屎,還這麼熱心別人的女人。還想再死一次嗎?”

老丁一言不發。

6


老喬後來給我講老丁的故事,已經是事後一年半了。

老喬接到消息時,老丁剛從市醫院ICU病房轉出來。老喬急匆匆趕過去時,看到老丁渾身插著管子。人萎頓得像是死的。“我一下子眼淚就上來了,忍住回了個頭,就出去了,雙股子眼淚。”老喬給我描述的時候,毫無掩飾。

吸氧、輸液、透析一系列辦法才把老丁從死亡線上拖回來了。

老丁的事情敗露後,老丁的老婆一直在尋死覓活地鬧騰。老丁最後沒轍了,吵架最激烈的一次,老丁說就這麼個事,我死了行嗎?對方說你趕緊死,死得越遠越好。

老丁就喝了敵敵畏。

氣頭上,老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死,反正就喝了。老丁很快就睡著了。他醒來的時候,醫院的儀器發著“嘟嘟嘟”的聲音。

錯誤歸錯誤,老丁死了還是不行。老婆救活了老丁,再也沒鬧騰。日子又歸於平靜。

老喬看望老丁的時候,只說了一句話。老喬一進去就難過了,退出來掉了很多眼淚以後,又進去了,然後說了一句:“你狗日的咋沒死呢?”然後就走了。

老丁喝藥,大約是在我夏天見他不久之後的秋季。我才突然意識到,那個夏天的老丁正處在極度不安中。他頂著烈日給我開玩笑一樣講了很多故事,其實他內心是非常慌亂的。男人也有脆弱的一面。喝農藥,是鄉村婦女面對家暴和壓迫時通用的辦法,那是弱女子反抗命運的最後手段。當年叱吒風雲的老丁,選擇了一次極其窩囊的死亡方式。

老喬給我講老丁的故事時,還停留在對死亡的恐懼中,他不時感嘆:那個樣子太可憐了。對於老丁事件的本身,老喬不作絲毫評論。

7


鎮上的人都知道了老丁的事,一開始大家議論紛紛。時間長了,議論不出什麼新結果,議論也就漸漸沒了。

老丁一直在鎮子上跑車。他依然黑瘦、精幹。

小鎮轄區的村學一個個都瀕臨倒閉,所有的人都在設法讓孩子來小鎮讀書。小鎮似乎有一天更比一天繁華的勢頭:常駐人口多了,原住民在挖空心思搭建活動板房;中學和小學人滿為患,教學樓和餐廳都在不斷壯大;街道上的樓房也在增多,一家比一家要修得高一些。

更重要的是,不止陪讀女人在用微信,現在人人都在用微信,各種交流群有搶不完的小紅包,有說不完的小是非,小鎮幾乎沒有任何秘密。


題圖:《一句頂一萬句》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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