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四哥

(一)

四哥是個苦命人。

四哥書讀到高一,眼睛就出了問題,黃斑變性。四哥就不想讀書了,任父親苦口婆心,諄諄教導,四哥頭也不回,去了一個廠子,打工了。

四哥好色,見到女人走不動道兒,一塊兒打工的小女孩,四哥就去搭訕,說來也怪,四哥總能牽了女孩的手,走在花前和月下。

我見過四哥彼時的一張照片,戴著墨鏡,揹著手,在一個湖邊的欄杆旁,柳枝下,以右腿為支點,左腿向左前方邁出一小步,個頭雖一米六,身材瘦削,氣質別出心裁,或者說新穎。

四哥這個稱呼,是他從甘肅到新疆以後,我給他取的,至於來歷嘛,去看看挺受歡迎的那部農村劇,大概也不難猜到。四哥頸椎不好,總想扭下脖子,且扭動有規律,幾秒鐘便扭一下,捎帶著把身體也抽搐了一下。

一次,四哥正和同事一起工作,倏地抽動了下脖子,把旁邊的同事嚇了一跳。這個同事嗓門兒大,對著四哥就是劈頭蓋臉一頓罵,“賣鉤子,抽啥呢抽,把老子嚇一跳,我還以為領導來了”,四哥默不作聲,只是傻笑。

四哥嘴巴沒有把門的,能說的,不能說的,一股腦說出來,才不管你臉上掛的住掛不住。

四哥走起道來,慢騰騰,不緊不慢,總也不知道著急是個什麼東西。身體會有晃動,夾雜著抽動,那畫面,令人忍俊不禁。

四哥有時也問大家,你笑撒呢,大家就說沒笑撒,四哥也就不再問。

(二)

跟四哥認識,也快兩年了,總把他當做小弟弟,什麼都給他幫忙,你幫了他,他就都攢在心裡,記著你的好。

四哥眼睛不好,有時候拿碗筷,連筷子也找不到,他就叫我,幫找下筷子,我就放下手裡的事,去找筷子了。我若是找的慢了些,四哥就開始罵我,“連個筷子也找不到麼,你能幹個撒?”

四哥罵我的時候,也是笑著罵,我也不吱聲,就任他罵,也沒想法,也沒辦法。

四哥罵膩了人,就開始打。四哥也不是打,就是折騰你,抓抓你的手,撓撓你的頭,男子的頭,一般是不給人隨便摸的,但四哥摸,沒事兒,有時候,他摸我頭,我心裡就想,“看也看不清,就讓他摸清吧”

單位自己做飯,四哥經常最後一個吃,最後一個吃有一個壞處,有時候沒剩下多少米和菜,更不消說肉了,四哥就跟我說,“水哥,等會兒吃飯,給我盛點兒肉撒,嗯撒?”“嗯撒”這個詞是四哥獨創的罷,至少沒在其他甘肅同胞的口中聽到過這個詞語,獨創的詞兒,往往有出其不意的效用,本來,不是個詞兒,也沒有什麼意義,聽久了,也便揣摩出了其中的意味,“嗯撒”就是這樣,剛開始,根本聽不懂這是什麼意思,結合語境,只得出影影綽綽的含義,大概類似於“可以嗎?”到後來,“嗯撒”的意義就更豐富而飽含深情。可以表示我沒有衛生紙了,你去樓上收納箱裡幫我拿點,可以表示我今天晚點到,你幫我向領導請個假……四哥說完“嗯撒”,我就說“嗯”。

(三)

總有些同事覺得四哥討厭,大家都在一起工作,憑什麼四哥活兒乾的最少,這時,四哥的神經像通了電一樣,總能察覺得出箇中端倪。四哥喜歡跟一個姓李的小領導一起工作,權且叫做老李吧,老李跟四哥是同鄉,平時比較照顧他。

可是後來換了組,四哥就說,想去老李那個組,說得久了,也就沒人當回事了。

擇主而事,擇木而棲,大概四哥也是這種想法。可後來一想,不是這麼回事,四哥擇了明主老李,是想讓老李事他。

四哥經常跟我聊起他二爺的事兒。

四哥的二爺十七歲就上了朝鮮戰場,跟敵人面對面打過仗,腿上還捱過刺刀。四哥說起二爺的時候,臉上一陣嚴肅,像是進行著一場儀式。

四哥想當兵,因為眼睛,三次都沒能如願。過了徵兵年齡,雖有萬千不甘,也無可奈何了。

四哥會敬禮,體態神態都乾淨利落,讓人心生昂揚。四哥自己先昂揚,別人才被感染得也昂揚。

昂揚是精神狀態,四哥雖盯不住東西,眼神老是飄,但敬禮的時候,眼神一點也不飄,堅定得很,像是看到了什麼堅定的東西。

四哥跟我說,他不知道自己的路該怎麼走,現在的工作平平淡淡,說不定哪天就丟了飯碗。

四哥還跟我說,他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當兵,因為眼睛,他這輩子都當不上兵。我說四哥,沒事,不管做什麼都要好好幹,一樣有出息,四哥說,你不懂。

四哥有時靜靜地望著某處,一動也不動,望著望著就出了神,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前路灰暗,眼淚也出來了,他眼睛紅紅的,臉頰也紅紅的,倘這時你湊近了他,他便換了一副模樣,臉上堆起笑來,仔細看,這是冰火兩重天,有淚,有笑,真是好看極了。

(四)

四哥愛笑,也敢說真話。就是在領導跟前,也不會三緘其口,大概是真的聰明,抑或是真的不聰明。

窗外有鳥叫,卻看不見星星,四哥說星星多好,亮晶晶的,在天上什麼都能看得到,我想四哥的眼睛,如果像星星一樣該有多好。

四哥說黃斑變性目前沒有非常有效的醫療方案,他跟著父親去了幾次北京,問了醫生,不出所料,醫生總能讓父子倆失望。

四哥知道窗外有鳥叫,不是看到,是聽到,四哥做許多事,其實是靠聽的。老李說,四哥如果不是眼睛不好,他保管比單位裡其他人混的好。

四哥每天在茶杯裡拈上兩撮碧螺春,兩顆紅棗,五個枸杞,一杯茶喝完,一個班也結束了。

四哥看報紙的時候,會蹺了二郎腿,鋪開報紙,眼睛離報紙四指遠,啜著茶香,在茶水氤氳中度過了一天。這時候,別人總會說三道四————諸如四哥看個報紙怎麼湊得這麼近啦,諸如四哥怎麼不工作,老是喝茶看報紙啦,又不是領導,何況領導也不會只看報紙啦。

單位裡的人,大多知道四哥的境況,四哥也知道大家知道自己的境況,但還是不想讓大家見識到自己的醜態,所以,有些事情,即使領導安排給他了,他也不去幹,直接對領導說,我不去。聰明一些的領導,根本不會追問,就算問,也不會問本人。他盡力不在人前出醜,他是那麼愛面子的人,就不惜直面慘淡人生————回絕領導。其實,也算不得醜態,只是看東西湊的近了一些,又有什麼關係。

(五)

四哥捱過打。他身形瘦小,直言不諱,宿舍裡便有人欺負他。捱打的故事發生過幾次,發生的多了,也就不發生了,起初的幾次,領導根本不知道,可總會知道。有一次宿舍衛生沒打掃,四哥就快言快語,直言某某應該把衛生打掃一下,某某就說,不是我呀,云云,四哥就被某某反鎖在宿舍裡,準備上手。結果,四哥左邊臉頰留下了一個巴掌印。印跡是好看的紅色,像血色,但沒有血色那麼深,四哥噙著淚,也不做聲。窗外鳥兒又叫了,嘔啞嘲哳難為聽。

後來這事兒被領導知道了,領導就把某某訓了一頓,某某不敢吱聲,就再也沒動過四哥一指頭。

四哥在一個夜裡,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的眼睛竟然看得到很遠很遠的星星,星星也看得到四哥。

我想,這樣的夢,四哥做過好多回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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