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得海死亡之迷:一個巡撫,為何敢殺慈禧最寵的人?

同治八年(1869年)八月六日,趙烈文到直隸總督府見曾國藩,看到清政府發佈的消息說:慈禧太后的心腹太監安得海(也有寫作“安德海”)假冒造辦龍衣欽差,在山東招搖,為山東巡撫丁寶楨(貴州織金縣人)揭參,奉廷寄(由軍機處直接發出的機密文件)沿途拿獲,無須審問,即行就地正法。他心情特別激動,就在當天的日記中寫下了這段文字:“本朝約束閹宦家法本嚴,自兩宮垂簾,不得不假此輩宣傳命令,遂成城社之惡,都門物議譁然。此旨一下,人心為之大快,朝政清明,可為額手。”


趙烈文是曾國藩做兩江總督時無話不談的心腹幕僚,前不久又被曾國藩專摺奏調到直隸任知州,像他這種身份和地位的人,尚且會被清政府事後發佈的消息所迷惑,無法瞭解安得海之死真實內幕,其他平民百姓,自然更會被政府一手操弄的“壞事變好事”的假信息所矇騙。真實情況其實與此截然相反。處死安得海不僅不是“朝政清明”的表現,相反卻是慈禧太后寵幸縱容的結果,哪是什麼“額手稱慶”的好事情!


有關安得海之死真相的最權威記載,無疑是晚清名臣(也是趙烈文的朋友和同事)薛福成寫的兩篇文章:《書太監安得海伏法事》和《太監安得海伏法》。其他諸如《清穆宗實錄》《清稗類鈔》和《清代野史》等正史野史,所記都沒有薛文詳細和真實。


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薛福成既是這一事件的親歷者和間接參與者,他的四弟薛福保又在丁寶楨幕府負責文案工作,能夠接觸所有核心機密,薛福成所記事實當然最值得相信。


安得海死亡之迷:一個巡撫,為何敢殺慈禧最寵的人?


丁寶楨受命誅殺安得海


同治八年(1869年)四月,薛福成跟隨直隸總督曾國藩北上保定就職,途經山東濟南,順道探望在丁寶楨幕府擔任文案工作的四弟薛福保,同時乘便拜謁了四弟的座主丁寶楨。丁寶楨早就知道薛福成是曾國藩手下得力幹才,相見交談之後,即“留之宿,與語天下事,逾二旬不倦”。


眨眼就過了20多天。臨分別時,丁寶楨突然對薛氏兄弟說:“方今兩宮垂簾,朝政清明,內外大臣,各職其職,中興之隆,軼唐邁宋。惟太監安得海稍稍用事,往歲恭親王去議政權,頗為所中。近日士大夫漸有湊其門者,當奈何?”不等薛氏兄弟回答,丁寶楨又說:“吾聞安得海將往廣東,必過山東境,過則執而殺之,以其罪奏聞,何如?”


薛氏兄弟聽到丁寶楨推心置腹地向他們道出了心中的重大秘密,無不異常感動,於是異口同聲回答說:“審如是,不世之業也!”不過他們又知道,此事關係甚大,稍不謹慎,為禍不小,於是出謀劃策說:看準時機後,不僅措施要周密,而且行動必須果斷和堅決。


清朝祖制是嚴格禁止太監出京的,安得海此次去廣東,只有慈禧太后和同治皇帝知道,行動極為隱秘,丁寶楨怎麼事前就知道這一消息呢?


原來安得海在北京住膩了,很想出去玩玩,便請求慈禧給他一個機會。慈禧因十分寵幸安得海,就不顧體統,讓他去廣東為同治置辦大婚用的龍衣。慈禧還把此事和同治說了,顯然是欺他年幼無知,並料定他不會提出反對意見。哪料想同治人小主意大,早就等著這一天到來,於是假意贊成慈禧安排,暗中卻通知山東巡撫丁寶楨做好誅殺安得海的準備。


同治為什麼要殺安得海並選中丁寶楨執行這一計劃?


這就不能不說這個安得海確實活得不耐煩了。他不僅屢進讒言,打壓恭親王,結果慈禧削掉了恭親王的議政之權,而且對同治小皇帝也看不順眼,經常在慈禧面前搬弄是非,挑撥其母子關係,同治為此沒少挨老孃訓斥。同治年歲漸長之後,又不時聽流言說小安子與母親關係曖昧,因此更加恨透了安得海,常常拿刀子砍斷小泥人的腦袋,以發洩心中的怨恨。身邊太監問他怎麼回事,同治滿臉殺氣說:“殺小安子!”於是“內監中知安得海之首領將不保矣”。


至於同治選中丁寶楨執行這一計劃,則帶有一點偶然性。原來就在這年年初,丁寶楨進京謁見皇帝和皇太后,見面談話時,同治發現丁寶楨“遇事敢為”,便趕忙與慈安太后(同治雖是慈禧所生,但更喜歡嫡母慈安)密商,把自己很想殺掉安得海,丁寶楨是理想的執行人之類的話對慈安太后說了。慈安對慈禧異常寵愛安得海也很有看法。兩人商量妥當後,同治便秘密召見丁寶楨,命他在安得海南下途經山東時擇機行事。丁寶禎對安得海其人其事早有耳聞並感到憤慨,現在要他執行這一特殊使命,自然雄心萬丈地答應下來。


德州知州趙新另有自己的盤算


丁寶楨回到山東後,當即密囑德州知州趙新:傳聞安得海將過山東,“如見其有不法情事,可一面擒捕,一面稟聞”。


德州位於黃河下游、山東省的西北部,是山東省的北大門,歷史上德州就是京杭大運河的一個重要碼頭,是連接華北與華東的重要交通樞紐之一。安得海南下廣東,入境山東的第一個城市就是德州,丁寶楨在此設置抓捕點,說明他不僅“遇事敢為”,而且辦事相當牢靠和穩妥。


趙新此人可不簡單。他不僅閱歷廣,經事多,為人處事經驗十分豐富,而且對官場利害關係看得十分透徹。他表面上接受了丁寶楨的命令,內心其實另有自己的盤算。他不僅不會在德州擒拿安得海,而且安得海過境德州時要不要向丁寶楨彙報,要彙報又該用何種方式等等,都在掂量之中。


他是這樣想的:如不彙報,丁寶楨肯定得罪不起;如公開稟報,又擔心一旦不能去掉安得海,自己反遭其害。後來他召集幕僚反覆密議,才確定採用“夾單密稟”法。


所謂“夾單密稟”,就是不用正式文件上報,而是通過私人秘密書信方式,向丁巡撫報告此事。丁寶楨接到密報後,如果不上奏朝廷,其私人秘密書信因為不是例行公務文書,當然不會作為檔案保存,事後安得海也就無從得知;如果丁寶楨參奏安得海,則無論是禍是福,均由丁寶楨一人承擔,與他這個小小的知州毫無關涉。趙新顯然不知道也不敢想象丁寶楨手握“尚方寶劍”,具有先斬後奏之權。


如意算盤打定後,趙新密切關注事態發展,靜等安得海到來。


丁寶楨失去了先斬後奏的條件和機會


當年七月,安得海果然帶領大批隨從,沿運河南下,聲勢烜赫地進入德州境內。趙新也果然按照自己的計策行事,及時向丁寶楨密報了安得海的行蹤。


安得海死亡之迷:一個巡撫,為何敢殺慈禧最寵的人?


丁寶楨知道趙新在耍滑頭,卻又無可奈何。他一面十萬火急地寫了份奏摺,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城,一面緊急命令東昌(今山東聊城)知府程繩武等地方官員繼續追捕安得海。


程繩武奉命後,雖然脫掉官服,改換便裝,頭戴斗笠,腳穿草鞋,在炎炎烈日下緊緊跟蹤了三天,但最終還是不敢動手,眼睜睜看著安得海一行登陸上岸,大搖大擺往泰安方向去了。


丁寶楨被迫無奈,只得再命總兵王正起“發兵追之”。最後依靠部隊的力量,才在泰安境內將安得海及其隨從擒捕並連夜解往濟南。


同治皇帝不是要丁寶楨擇機行事、就地誅殺安得海嗎?在薛氏兄弟面前,丁寶禎不是誇下海口,要對安得海“執而殺之,以其罪奏聞”嗎?現在他連安得海的面都沒有見著,只憑趙新一紙密稟,就馬上向朝廷奏報此事並請求下一步指示,這不等於把同治皇帝出賣了?


丁寶楨此舉是不是受了趙新的負面影響,薛福成沒有明說,但丁寶楨這一做法本身,無疑會讓人覺得他其實和趙新一樣,也是為了自保,也是在玩弄權謀。


同治當時還是一個少不更事的未成年人,手上沒有任何權力,安得海的身份和地位卻極其特殊,要在這個太歲頭上動土,稍有不慎就會滿門抄斬。丁寶楨在執行同治密令時預留一手,不敢把身家性命完全押上,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可是這樣一來,丁寶楨就親手斷送了先斬後奏處治安得海的條件和機會。


安得海被押送到濟南後,態度仍然十分囂張,根本不把押解和審問他的官兵放在眼裡:“我奉皇太后命,織龍衣廣東。汝等自速戾耳!”山東地方軍政官員果然被安得海震懾住了。


面對安得海這個燙手山芋,丁寶楨此時也不免憂慮起來。他主要是擔心朝廷旨意下來後,對安得海如果網開一面,不能在山東殺他,後果就不堪設想了。他於是很想一不做二不休,橫下一條心把安得海殺了再說,日後即使受到朝廷嚴厲懲罰也比遭受安得海報復和清算好得多。


泰安知縣何毓福趕忙跪地諫阻,懇求丁寶楨耐心等待朝廷諭旨下來再定奪,丁寶楨才沒有莽撞行事。


丁寶楨此時肯定深深後悔當初不該給朝廷上那份奏摺。


丁寶楨懸著的心終於落回到肚子裡


讓丁寶楨慶幸的是,奏摺遞到北京後,雖然落到了慈禧手上,卻沒有出現他最擔心的結局。原來慈禧看到奏摺後,大為驚駭,“莫知所為”,一時方寸大亂。她顯然沒有料到丁寶楨竟敢做出這種打狗不看主人的事情來。


事情既然到了這一步,慈禧也就只好同慈安一起,召軍機及內務府大臣商量處理意見。大家一致認為:太監“祖制不得出都門,犯者死無赦,當就地正法”。然後形成諭旨,要丁寶楨執行。


當著眾人面,慈禧雖然不便公開提出反對意見,但安得海畢竟是她的心腹,這次出都也是她私心慫恿的結果,所以內心還是很想保小安子一命,於是過了兩天,她都沒有簽發這一文件。她的意圖很明顯:先將文件“留中”不發,等待時機設法轉圜。


此時偏偏醇親王奕譞(咸豐弟弟,慈禧妹夫,後來的光緒皇帝的父親)很不“識趣”,又來“復諍之”。慈禧見此情勢,知道無理由再拖,才不得已簽發了這道諭旨。


丁寶楨拿到紅頭文件,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落回到肚子裡。他當即將安得海就地正法,並裸露屍體,讓市民觀看。


當時宮內宮外都盛傳安得海是個假太監,與慈禧有染。安得海被暴屍,人們看到他是個真太監,自然表明了慈禧的清白。當然也有人說:這個被暴屍的太監,不是安得海的真身,而是他的一個隨身小太監。但不管怎麼樣,這都是丁寶楨的聰明之處。


丁寶楨還將安得海乘坐船上查抄到的大批金銀財寶和違禁物品,送交內務府。


安得海伏誅,聞者無不拍手稱快,並對丁寶楨交口稱讚。曾國藩喜不自勝地對薛福成說:“吾目疾已數月,聞是事,積翳為之一開。稚璜(丁寶楨字),豪傑士也!”李鴻章更是迫不及待地將登載此條新聞的《邸抄》拿給身邊幕僚看,並口呼丁寶楨的字大聲宣揚說:“稚璜成名矣!”


他們顯然和趙烈文一樣,也被慈禧太后玩弄的手段矇騙了。

安得海死亡之迷:一個巡撫,為何敢殺慈禧最寵的人?

慈禧為什麼不敢為所欲為而必須學會忍耐?


安得海被殺,對慈禧無疑是一個很大的打擊。她雖然悲憤交加,但也無可奈何。


誠如《清朝野史大觀》卷一《清宮遺聞》所說:“同治一朝,慈安後頗能主持政務,慈禧後雖中懷叵測,尚未敢公然納賄鬻權。又其時文祥、沈桂芬、李棠階先後當國,眾賢道長,亦時時能面折廷爭,慈禧後益不能遂其所志。”


也就是說,在同治一朝,慈禧雖然野心勃勃,並時常玩些小花樣、弄些小動作以測試人心,但正義力量畢竟還比較強大,對她的制約也處處存在,在這種情況下,她自然不敢為所欲為而必須學會忍耐。


其次,慈禧雖是女流之輩,當權後也做下許多誤國之事,但此人並不是毫無政治胸懷,這從她以後並沒有怪罪更沒有報復相反還不斷重用丁寶楨就可一見端倪。所以,她雖然十分寵愛小安子,但安得海畢竟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小太監,其對立面卻是她的兒子同治皇帝和慈安太后以及恭親王等人,她如果不顧一切要保安得海,不僅勢必得罪這些人,而且將背上破壞“祖制”的惡名,在她羽翼未豐之時,是無論如何不會做這種蠢事的。


慈禧當時唯一可行的選擇,就是順水推舟,把安得海拋出去。這樣做,對她雖有傷害,但不大,卻能體現自己“至公無私”的胸懷和氣度,並把慫恿安得海出都的責任推得一乾二淨。


在正義力量和祖制家法面前,慈禧的心雖然在流血,行動上卻不能不和大家保持高度一致,說明只要正義存在,並能發出自己的聲音,顯示自己的正能量,所有邪惡的、見不得人的勾當,就不敢肆無忌憚、為所欲為。


慈禧還要做足“善後”文章


最後需要說的是:慈禧還是一個精於權術,懂得在逆境中反擊,知道怎樣才能讓壞事變“好事”的人。安得海死後不幾天,朝廷便連發幾道諭旨,反覆強調大清朝家法相承,綱紀至嚴,整飭宦寺,有犯必懲,各太監自當益加儆懼云云。


安得海既然已被誅殺,慈禧索性藉此大做文章,既可亡羊補牢,壞事變“好事”,又能抬高自己,給自己臉上貼金,可謂一石數鳥。


慈禧玩弄的這一手,果然欺騙了輿論和公眾,收穫了她想得到的好名聲,並把壞事完全變成了“好事”。


真相永遠不死


然而,誰戲耍真相,最後一定會被真相所戲耍。什麼力量都大不過真相。真相的生命力就在於它不會死亡。即便掩蓋真相的手再大,大到能遮天,可他不能萬壽無疆,真相卻可以永遠不死。一旦真相大白,掩蓋真相者就遺臭萬年了。


就說曾經受到清廷愚弄和欺騙的趙烈文吧,幾天之後,他就聽到了安得海之死真相的內幕消息(有關這一消息的來源,趙烈文不敢在日記中註明,估計來自薛福成),於是在八月十一日的日記中寫道:“聞丁撫入覲時,曾受當道意旨,故未奏奉上諭即下手禽(擒)拿,而安之出,實有人訹(縱容)之也。除奸不啻反掌,可謂巧矣。”


趙烈文不是一般人物,他能很快明瞭真相,不等於其他平民百姓也能如此。正因如此,薛福成後來才連續寫出兩篇文章,詳細披露安得海之死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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