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在高牆與雞蛋麵前,我永遠站在雞蛋的一邊

村上春樹:在高牆與雞蛋麵前,我永遠站在雞蛋的一邊

2009年,被授予耶路撒冷文學獎的村上春樹,發表了名噪一時的獲獎感言《高牆與雞蛋》。其中有一名言——村上說,他寫小說的時候,此言便銘刻在他內心的牆上——時常見人引用:“在一堵堅硬的高牆和一隻撞向它的雞蛋之間,我會永遠站在雞蛋這一邊。”村上強調,無論高牆多麼正確,雞蛋多麼錯誤,他都要站在雞蛋一邊。他還反問:“如果一個小說家,不管出於何種理由,所寫的作品站在牆那邊,那麼這樣的作品有價值嗎?”


高牆與雞蛋

文 | 村上春樹


我作為一個小說家,換句話說,作為以巧妙說謊為職業的人來到這裡——耶路撒冷市。

當然,說謊的不都是小說家。諸位知道,政治家屢屢說謊,外交官和軍人說謊,汽車銷售員、肉鋪業者和建築業者也說謊。但小說家說謊和他們說謊的不同之處在於:小說家說謊,並不會受到道義上的譴責。莫如說謊說得越大越高明,小說家越能得到人們的讚賞和好評。

為什麼呢?

這是因為,小說家能夠通過巧妙說謊、通過栩栩如生的虛構,將真相拽到另一場所,而投之以另一束光。以其固有的形式捕捉真相併予以準確描述在許多情況下是不可能的。惟其如此,我們才要把真相引誘出來移去虛構地帶,通過將其置換為虛構形式來抓住真相的尾巴。但為此必須首先在自己心底明確真相的所在,這是巧妙說謊所需要的重要資格。

村上春樹:在高牆與雞蛋麵前,我永遠站在雞蛋的一邊

可是今天我不準備說謊,打算儘可能說實話。一年之中我也有幾天不說謊,今天恰好是其中的一天。

實話實說。關於此次來以色列接受耶路撒冷文學獎,不少人勸我最好拒絕。甚至警告說如果前來,將開展“抵制村上與其作品”的運動。無須說,理由是在於加沙地區的激戰。迄今為止,已不止一千人在被封鎖的城區喪生,據聯合國報告,大多是兒童、老人等手無寸鐵的平民。

接到獲獎通知以來,我本人也一再自問:這種時候來以色列領獎是妥當的行為嗎?會不會給人以支持作為紛爭當事者一方、擁有佔絕對優勢的軍事力量並積極行使的國家及其方針的印象?

答案是,會。

這並不是我所希望的。我不認可任何戰爭,不支持任何國家。當然,我的書被抵制也不是我所希望的。

然而,經過深思熟慮,我重新堅定了來這裡的決心。原因之一,就在於有那麼多的人勸我別來。我有一種“犟脾氣”——別人越是叫我“別去那裡”、“別做那個”的時候,我就偏偏越想去做,這可能是小說家的天性吧!為什麼呢?因為小說家屬於這樣一種人:無論刮怎樣的逆風,只相信自己實際目睹,或者自己實際手摸的東西。

正是這種較真的韌勁,才驅使我來到這。

村上春樹:在高牆與雞蛋麵前,我永遠站在雞蛋的一邊

請允許我說一句話——

假如這裡有堅固的高牆和撞牆破碎的雞蛋,我總是站在雞蛋一邊。

這句話總是在我腦袋裡揮之不去。它並非寫在紙上貼在牆壁,而是刻於我的腦壁。是的,無論高牆多麼正確,而雞蛋又多麼錯誤,我還是選擇站在雞蛋一邊。正確不正確是由別人決定的,或是由時間和歷史決定的。

但假如小說家只站在高牆一邊寫作——不管出於何種目的、何種理由——這個作家又有何意義呢?

那麼,這一隱喻到底意味什麼呢?在某種情況下它是簡單明瞭的。轟炸機、坦克、火箭、白燐彈、機關槍是堅硬的高牆。被其摧毀、燒燬、擊穿的非武裝平民是雞蛋。這是這一隱喻的一個含義。

但不僅僅是這個,還有更深的含義。請這樣設想好了:我們每一個人都或多或少都只是一個雞蛋,是由具有無可替代的靈魂和包攏它的脆弱外殼組成的雞蛋。我是,你們也是。

再假如我們或多或少會面對一堵堅硬的高牆。高牆有個名稱,叫作制度。制度本應是保護我們的,而它有時候卻自行其是地殺害我們和讓我們殺人,冷酷地、高效地、而且系統性地。我父親那一輩子就是這樣一個例子。

我寫小說的理由,歸根結底只有一個,那就是讓靈魂的尊嚴浮現出來,經常投之以光線,敲響警鐘,以免我們的靈魂被體制糾纏和貶損。這正是故事的職責,對此我深信不疑。

不斷試圖通過寫生與死的故事、寫愛的故事,我的小說裡有人哭泣、有人懼怕、有人歡笑,每個靈魂都無可替代——這就是小說家的工作。我們為此而日復一日地認真編造故事。

村上春樹:在高牆與雞蛋麵前,我永遠站在雞蛋的一邊

我的父親去年夏天去世了,活了九十歲。他是個退休教師,也是個兼職佛教僧侶。在讀研期間被徵召入伍,參加了侵華戰爭。我小的時候,他每天早上都在飯前向佛壇獻上長長的深深的祈禱。一次我問父親為什麼祈禱,他回答為了在戰場死去的人,為了在那裡——無論友方敵方——失去性命的人。每次看見父親祈禱的身姿,我都覺得那裡似乎漂浮著死亡的陰影。

如今父親去世了,其記憶——還沒等我搞清是怎樣的記憶——也徹底消失了。但是,那裡漂浮的死亡氣息仍留在我的記憶中。那是我從父親身上繼承的極其少數然而卻十分寶貴的事物之一。

在此,我想向諸位傳達的只有一點:我們都是超越國籍、種族和宗教的一個一個的人,都是面對制度這堵高牆的一個一個的蛋。看上去我們毫無獲勝的希望。牆是那麼高聳那麼堅硬,又那麼冰冷。假如我們有類似獲勝希望那樣的東西,也只能來自我們相信自己和他人的靈魂的無可替代性並將其溫煦聚攏在一起。

請這樣想想看。我們每一個人都有可以拿在手中的活的靈魂,制度則沒有。不能讓制度利用我們,不能讓制度自行其是。不是制度創造了我們,而是我們創造了制度。

我想對諸位說的僅此一點。

榮獲耶路撒冷獎,我很感謝。感謝世界很多地方都有看我書的人。我要向耶路撒冷的每一位讀者致以謝意。畢竟是因了你們的力量我才出現在這裡的。但願我們能夠共同擁有什麼——非常有意義的什麼。我很高興得以來此向諸位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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