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像一個人。
幾分。
眉眼處有三分。
2
臺上是一出好戲。
細眉濃妝的佳人,花腔婉轉,一步一流年,半笑半含怨,對陌上灼灼花色,縱心思千迴百轉,再大膽,也不過軟語輕喃一句:儂本多情,公子,你可知兩情相悅?
臺下是一眾看戲的人。
這是一出這幾年很有名的摺子戲,其中間有一個唱段,詞多不說,身段動作頗覆雜,除非名角兒,少有人敢唱,臺上這人不僅唱出來了,而且絕好,大半場戲過去,叫好聲不斷。
戲是多情的戲,佳人是正當的佳人,看客不見得都是正經的看客。
一片叫好聲中,有人直接跳到臺上,懶散著步子走到中間,熱鬧的戲園子瞬間靜下來:“這戲不錯,可爺想聽哪吒鬧海,你唱一段兒來。”
坐在臺子中間的椅子上,葵悠垂手撫弄袖子,眸中情緒盡斂,唯嘴角習慣性翹著,戲未散,她就還是戲中人。
只是,曲已停,人已散,這戲怕已經沒必要唱下去。
葵悠起身,對著站在空蕩蕩臺子中間的人低了頭:“葵悠只會唱戲,指望這個掙一份養老的錢,還請袁公子給葵悠一條路走。”
袁景舟輕輕一笑:“袁府有專門為你搭建的戲臺子,新做的戲服今天一早也送到了,我知你瞧不上尋常戲本,還專門請了一位寫戲的人,就是你們梨園行極有名的不應先生。葵悠,你可還滿意?”
葵悠抬頭,唇角微翹,笑中七分溫順:“袁公子有心。”
袁景舟是真的很有心,藏在竹林裡的小院,有聽話知禮的下人,隔絕了人來人往,又不拘束她四處走動,真如他所說,即便是一時尋歡,他也不會委屈任何跟了他的人。
葵悠整日也不出院子,懶懶散散看花看書,懶懶散散睡覺,偶爾陪著興致而來的袁景舟說兩句話,竟然半月已過,恍然回神,才發現自己已經半月沒有主動唱戲,而且連著半月沒見不應。
自五年前跟著不應,這是沒有的事。
看著夜空中那輪圓月,葵悠忽然發現,這樣其實沒什麼不好。
袁景舟進來的時候,葵悠正著一身素衣躺在窗下的椅子上,皎潔月色在她身上添了一層模糊的清冷。
“袁公子既然來了,為何只在門口站著?”
袁景舟邁步進來,隨意在葵悠身旁坐下,“今天又沒唱戲?”
葵悠輕聲笑了:“袁公子沒來,我這戲唱給誰聽啊?”
“現下我想聽,唱一段來。”
“好。”
尋常素衣,妝容未勾勒,只她手一抬起,眉眼就變了,聲音一出,她便是戲中人,花下徘徊藏不住萬般心緒,似嗔似怨,到底還是唱一句多情。
袁景舟一時恍惚,無論身段還是唱腔,都真的好像那人。
“袁公子,你再不放手,我這戲,可就唱不下去了。”
袁景舟回神,才發現葵悠的胳膊被他緊緊攥著,而她靠著窗,半個身子已在窗外,看著眉眼浸潤在月色中的人,袁景舟不由自主靠近,朝著那眉心吻了下去,嘴中含糊吐出一個名字:“十一娘。”
十一娘?
葵悠想,那人喝醉了就愛喊這個名字,他沒醉,喊的也是這個名字。
3
袁景舟不常來,來了也不一定聽她唱戲,只是若聽,翻來覆去總是那幾出。
牆角的箱子裡擺滿了成套的戲服,葵悠從來沒有打開看過,袁景舟只管送,似乎也不在意她穿不穿,他更喜歡替她上妝,每回勾勒眉眼都能用許多時間,比她自己還熟練仔細。
十一娘從樓上跳下來時,袁景舟正替她上妝。
從鏡中看一眼狼狽跑出去的袁景舟,葵悠起身,洗掉畫壞了的妝容。
袁景舟鎖在籠中的鳥兒,心裡始終記掛著旁人,若不然,她的試探不會管用。
葵悠屋裡習慣點著一種香,那香味淡淡,幾乎聞不出,但香味沾衣許久不會散,袁景舟每回從她這裡出去,必會去看十一娘,這香味她若聞得出,應該不會忘。因為這香,本就是不應特意為她而調。
幾天後,袁景舟失魂落魄來到竹林小院,說只要她醒,等她好了,他願意放手,願意成全。
袁景舟連著在竹林小院喝了三天的酒,醉到差點記不起自己是誰,卻還不忘“十一娘”,葵悠也再聽到當年往事。
袁景舟看上鄉下來的小戲班子的當家花旦,特意在府中搭了戲臺請來唱戲,戲班子在袁家唱了半個月的戲,臨走,少了一人。
當年輕狂,十一娘心中有人又如何,他袁景舟喜歡上的,怎麼可能放手?
十一娘不願,他就將人困在一座精緻的院內,折了她的翅膀也在所不惜。
後來,他乾脆以十一娘那位心上人的性命威脅,她活著,他就能活著。
原來情深,不見得就是好事,沒有緣分的人硬湊在一起,沒有誰會贏,只會徒惹一身傷。
十一娘醒來那天,葵悠換了一身衣裳,三個月來頭一回走出這個竹林小院,去見了那個人。
不應也在袁府,住的地方離這竹林小院不遠。葵悠來時,他正伏案寫著什麼,她喊了他幾聲都沒回應。
葵悠在他旁邊站了許久,告訴他,她想留在袁府。
不應終於抬頭,大怒:“你喜歡他?你敢喜歡他!”
葵悠淡淡道:“他對我好,可惜你做不到。還沒有人對我這麼好過,我總得試試看能不能留住這份好。”
不應喘著粗氣,隱隱瘋狂:“誰都可以,唯他不行,他不配有人喜歡!”
“我留下,你便可以帶著十一娘離開。”
不應狂喜,口中喚著“十一娘”,手指捏得葵悠肩膀生疼,“太好了,我和十一娘可以在一起了,我們可以離開這裡了。他這樣的人果然是喜新厭舊的,這麼做果然有用,你看,你才跟了他,他就放過十一娘了。”
他推門跑出去了,將葵悠一人扔在身後,一直沒回頭。
葵悠不知在這裡站了多久,或許他們已經離開,動作快些,或許已經出城,葵悠低頭,一滴淚落在他寫了一半的戲本子上,這出戏再沒有結局。
她不該奢求得不到的東西,這般試探,對他本就無用,他心裡從來只有那個人,她為了一個心裡有人的人,學會了做其他人的影子,唱他寫的戲,演他喜歡的人,陪在他身邊這麼久,終究沒等到一個屬於自己的眼神。
4
一個月後。
晚霞有些豔,照得臺上那人的素白戲服也多了幾分顏色。
袁景舟靜靜看了許久,在她又一個轉身面向自己,又一次對自己視若無睹轉身後,淡淡開口:“她走了,和他一起。”
葵悠不緊不慢唱完一句,水袖驀地一拋,轉身接住,再抬頭,減了一身的清冷,笑出七分清秀三分傲氣,“你傷心?還是想看我傷心?”
袁景舟有些恍惚,他頭一次見這樣的笑,就一見傾心,且再也挪不開眼,但用盡柔情使盡手段,終不能得那人一顧,求而不得,反而愈陷愈深。
如今十一娘離開,他不該傷心?
她喜歡那人這麼久,他和別人走了,她難道不傷心?
葵悠慢悠悠走了幾個碎步,在臺子正中間的椅子上坐下,輕呵一聲,頭一次在他面前眼波流轉半笑半嘆:“袁公子,你傷心,卻不該來和我說。”
你明知道,無論在你心裡還是他心裡,我都只是十一孃的替身而已。他教我的,你教我的,從來都是怎麼更像十一娘,你們將我拖進你們的戲中,卻沒有人教過我,該怎樣收場才是好戲。
逆著夕陽,袁景舟看著半邊身子隱在暮色裡的人,她嘴邊仍舊掛著三分笑意,帶動她眉間三分靈動。他一直以為,這是葵悠最像十一孃的地方,如今再看,原來不是。
十一孃的笑裡始終有三分清傲,而葵悠,是三分疏冷。
“你恨我們。”
葵悠啞然失笑:“我恨你們做什麼?他救了我,你養了我,做替身也好過被人賣給糟老頭子,何況,你們教我,都用了心。”
用了什麼心?將一個人教成另一個人,學她說話學她動作,學她一切喜怒哀樂,教你學會怎麼捨棄真正的自己……
袁景舟冷笑一聲:“你該恨我們。”
你看,你說著似是為我抱怨的話,眼神裡卻還是執著於這是你和十一娘牽連的線,我才不要去恨,我不想在你們的恩怨裡陷得更深。
葵悠搖頭輕嘆,緩步走到他身邊,直接在臺子邊上坐下,“袁公子,其實我更想問,沒了十一娘,你身邊這個位置能賞了我嗎?”
袁景舟神色沒半點波動,他瞧了葵悠一眼,而後轉身離去,“我會讓人將銀兩送來,你想離開可以隨時離開。”
對著夕陽,葵悠笑得開懷,看吧,她就知道會是這樣,替身而已,怎麼能覬覦他們留給她的寶貴位置?
不應是這樣,他也是這樣。
他們恩怨糾纏,她已陪著唱到曲終。
如此,便散了吧。
唱了這麼久的戲,她總得要一回屬於自己的曲終人散。(作品名:《曲終人散》,作者:木為秀。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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