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際堪傷”的香菱,有機會離開薛家嗎?

“根並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的香菱,是一個明珠投暗的典型:以她的好學脫俗,遇到了又俗又呆的丈夫薛蟠,再加上一個厲害而嫉妒的夏金桂。作為現代人,不由會想:合則留,不合則去。香菱就不能離開薛家嗎?

“遭際堪傷”的香菱,有機會離開薛家嗎?

離開薛家,不是沒有機會。夏金桂借香菱與薛蟠爭吵,薛姨媽不就馬上想到:“即刻叫人牙子來賣了她,你就心淨了。”她可不是隨便說說、息事寧人,而是:

說著命香菱:“收拾了東西跟我來。”一面叫人:“去,快叫個人牙子來,多少賣幾兩銀子,拔出肉中刺,眼中釘,大家過太平日子。”

如果不是寶釵求情,香菱自己又“痛哭哀求”,香菱已經被人牙子賣了。

寶釵求情留下香菱,不是為了香菱的前途,而是為了家庭榮譽:“咱們家從來只知買人,並不知賣人之說。”就像李紈也提到過:“想當初你珠大爺在日,何曾也沒兩個人?……所以你珠大爺一沒了,趁年輕我都打發了。”趁年輕打發,替妾考慮,當然是年輕方便嫁人。所以李紈打發這兩個侍妾,是發嫁,而不是轉賣。

寶釵求情留下香菱,也有同樣的考慮:即使真的過不下去,也只能找人家發嫁,而不能把服侍數年的屋裡人轉賣。

現代的讀者不明白:發嫁和轉賣,有區別嗎?當然有區別,而且很大。與《紅樓夢》同期而略早的《金瓶梅》,描寫世俗人家,因為門第低,所以更多類似的故事。西門慶死後,留下潘金蓮、孟玉樓、龐春梅一干有名分和沒名分的妾,她們先後離開西門家,但待遇是不同的。龐春梅走的時候,有人監督:“你看著,到前邊收拾了,教他罄身兒出去,休要帶出衣裳去了。”雖然有人從中周旋,最終:“餘者珠子纓絡、銀絲雲髻、遍地金妝花裙襖,一件兒沒動,都抬到後邊去了。”連原本屬於春梅的衣裳裝飾,也被扣留了一大部分。

潘金蓮走的時候:“箱子與他一個,轎子不容他坐。”雖然經過討價還價,條件有所變化,也仍舊是被王婆(就是當初貪賄說風情、替西門慶勾引潘金蓮的王婆)押走了。

而孟玉樓改嫁,則是:

戴著金梁冠兒,插著滿頭珠翠、胡珠子,身穿大紅通袖袍兒……然後家中大小都送出大門。媒人替他帶上紅羅銷金蓋袱,抱著金寶瓶,月娘守寡出不的門,請大姨送親……

不僅風光顯赫,而且連孟玉樓自己的兩個小丫頭都作為陪嫁帶了過來。財產更無一損失。

為什麼會有這樣大的區別?關鍵在於潘金蓮、龐春梅與人通姦,孟玉樓卻是清白地改嫁。薛寶釵替家庭榮譽考慮,著眼點也正在於此:如果用潘、龐的待遇賣了香菱,會讓人誤以為香菱犯了出軌之類的錯誤,對薛家是醜聞。所以寶釵直接告訴母親:“媽可是氣的糊塗了。”

寶釵留下香菱,並不是長久之計,而僅僅是短暫周全。如果香菱真有去意,過一段時間完全可以找機會離開,像孟玉樓那樣改嫁。但香菱“跑到薛姨媽跟前痛哭哀求,只不願出去,情願跟著姑娘”,她自己不願離開。

“遭際堪傷”的香菱,有機會離開薛家嗎?

既然在薛家生活不好,為什麼不願離開,寧可跟著寶釵,從侍妾降低到丫頭的身份呢?這丫頭不是那丫頭,鶯兒跟著寶釵,將來嫁到夫家,可能有更好的機遇,而香菱跟著寶釵,連這樣的待遇也得不到。她是怎樣想的?

香菱已經不是第一次與人牙子接觸了。在進入薛家之前,她已經跟著人牙子生活了多年。“這一種柺子,單管偷拐五六歲的女兒,養在一個僻靜之處,到十一二歲時,度其容貌,帶至他鄉轉賣。”

“遭際堪傷”的香菱,有機會離開薛家嗎?

跟著人牙子,等著被轉賣。這中間七八年的時間,生活如何?門子的話可見一斑:

那日柺子不在家,我也曾問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萬不敢說。只說柺子系他親爹,因無錢償倆,故賣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只說:“我原不記得小時的事。”

如果香菱再次被賣,她也會再落到從前的“打怕了的”生活。並且人牙子不會長久養著她,接下來再次轉賣,又會到什麼人手中?當初有志改變同性戀的馮淵,看中的是處女的香菱,如今殘花敗柳,不可能再有一個馮淵等著她,甚至也不會再有一個薛蟠把她收為侍妾。她未來的丈夫只會比薛蟠更加不堪。甚至,她還可能被賣到煙花之地,更加受盡屈辱。

香菱是有機會離開薛家的。但事到如今,外面的生活只會更加不堪、更加恐怖。她已經成了繡在屏風上的一隻鳥。離開屏風,不僅得不到自由,反而會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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