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琉璃廠小記

想起了去年赴京尋訪帶著歷史煙塵和時代印記的王府井書店和琉璃廠古籍書店的事兒。

走出地鐵站,踏上王府井大街,感受到的是傳統深沉中透著諧和凝重,很自然地聯想到了文化古城時期的魯迅、周作人、鄭振鐸。這幾位可稱得上真正的藏書家,當年都是三天兩頭逛書肆買書的常客,不過他們腳下所踩的卻是老北京的碎石柏油街。也真怪,我一踏上王府井,心中就湧動著一種莫名的親切感,我知道,這是由於常讀魯迅日記中有關“逛廠甸”的記載,再加上我自己相當一部分藏書版權頁上都印著那個熟悉的“王府井大街36號”,激起了多年的悠然神往。王府井書店裝修得富麗堂皇,我只逛了中華書局和商務印書館專櫃,這裡的歷年中華版、商務版高雅品位書籍陳列滿架,令人流連忘返。

隨後去琉璃廠古籍書店。學人眾所周知,清代中葉以來文人學士旅居北京者,無不訪遊琉璃廠。據說連這裡的歷代業主和夥計,也“潛移默化於目錄之學,尤終身習之”,逐漸形成一種講風雅、講樸學的經營作風,為人稱道。近現代以來,書肆街飽經滄桑,建築格局屢遭破壞,舊有書肆多無倖存。1984年,這一帶改建工程基本完成,數十家文物書畫商店和古籍書店正式開業,以後又陸續落成了多家仿古繕古的文化商店,並創建了琉璃廠歷史資料館和古字畫、珍寶陳列館,從形式上似乎仍集中保存了舊時代文物、古書行業的特點,但貨源、業員、氛圍已遠不如前。雖然這些書鋪地處京城繁華地段,但是走進店堂,感受到的是一種少有的靜謐。在林林總總的書架間流連,在這裡待上半天,會喚醒我頭腦中最深層的文化記憶。這些古色古香的店堂,設有全國多家古籍出版社的專櫃,古籍方面的書很齊全,特別是那些線裝古籍煞是讓人眼饞,但一問價格,往往貴得離譜。

琉璃廠的書鋪始於清乾隆年間,至今已有二百多年曆史,歷經改造,如今分東西兩條街,古色古香的書鋪隨處可見,書架上琳琅滿目的線裝古籍吸引著遠遠近近的愛書人。不過面對這些線裝書高昂的價格,顧客大多隻能是看看而已。魯迅先生在1915年2月20日的日記中寫道:“下午往琉璃廠及火神廟,書籍價昂甚不可買,循覽而出……”

我以前在蘇州、揚州等地的古籍書店多方蒐羅古舊線裝書的過程,可謂充滿了艱辛,那不僅僅是簡單的討價還價,還時不時會遇到“鬥智鬥勇”的有趣事情,比如明明看上了那套身價不菲的線裝書,卻愣裝作滿不在乎,擺出可要可不要的姿態與賣書人周旋,周旋的結果,常常以不可思議的低價換來持續好幾天的狂喜。然而,這次在琉璃廠的一傢俬人舊書店,卻有緣體驗到一次“以文會友”的愉快經歷。

這家舊書店只有十幾個平方,店主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先生,屋裡三面牆壁都佈滿木結構的古式書櫃,線裝古籍一層層疊上去,直達天花板,甚是可觀。我一腳踏入,心神即為之一爽,雖說都是舊書,卻舊得有章法,舊得有風味。只見桌上錐子、鑷子、膠水、絲線等工具一應俱全,老先生戴著老花鏡,正細心地修補一堆破損得不像樣的線裝舊書。他手腳麻利地拆線、攤平夾宣,裁割襯紙粘好膠,補上蛀洞,然後配上護頁和書衣,用絲線裝訂,貼上題簽,最後裝進精心仿製的藍布書套……老先生做起這種手藝活兒簡直是得心應手,我正好趕上他將一套舊書的最後一冊修補好,小心翼翼地裝進函套,跟旁邊的那些破書一比,簡直是天壤之別了。我走上前捧起函套,題簽上的書名《欽定詩經樂譜》赫然入目,抽開仿象牙別籤,取出一冊,隨手翻了幾頁,便約略感受到店主人文化底蘊不淺。

我向老先生投去友善的目光,他點點頭,招呼我坐在一旁的藤椅上,並打開了話匣子:“嗐,人老了,不中用了,眼神兒也不好使……”老先生說平生沒有別的愛好,就是喜歡低價蒐羅古舊線裝書,積久也就有了幾千冊,租了這間小屋作門面,自己整天泡在一屋子舊書裡勤翻不輟,同時也以書會友,賣掉一部分舊書貼補家用。老先生告訴我,這些線裝書剛剛收過來的時候,人家都是當廢品處理的,三文不值二文,有的相當破舊,殘缺不全。回來以後老先生就操起祖傳的手藝,興致勃勃地進行修補。

看到我捧著《欽定詩經樂譜》反覆摩挲,老先生神秘地一笑:“這是清代乾隆時期的版本,版式紙張都好,但還算不上特別珍貴。你知道宋版線裝書是啥身價嗎?”

“嗯,這個我多少知道些。宋版線裝書一百多年前就已經是論頁計價了,每頁賣到三錢銀子呢。當年藏書大家傅增湘就是在琉璃廠的書鋪買了宋版《樂府詩集》,一套24冊,花了1400塊銀元。”

老先生眼睛一亮,對著我上下打量一番:“這套書你好像特別喜歡?線裝善本價格比較高,可能一般人不願意買,我給你瞧瞧另外一個版本。”老先生說著從抽屜裡取出一個紙盒打開,是一套小開本的《欽定詩經樂譜》。

“是民國初年的版本呢,你瞧這紙,不黃不脆,連個黴斑都沒有……”

我瞧了一眼封面,答道:“應該是民國二十六年吧?也就是1937年版,商務版小32開影印本。”

老先生眼睛又是一亮,看了看我,急忙把書翻到版權頁仔細查看,笑著點點頭:“不錯,1937年,商務印書館。”

我還在繼續說下去:“這是王雲五‘萬有文庫’的五冊影印本,說起來王雲五真的是一位功德無量的出版家,他主編的‘萬有文庫’影響了好幾代人呢。”

老先生從紙盒裡拿起一冊翻了翻,說:“對的,萬有文庫,王雲五主編。”老先生眼裡放出興奮的光,好像對我更加刮目相看了。

我告訴老先生:“這套書二十多年前我在揚州上大學的時候就買了,是古籍書店特價處理,花了5塊錢。記得當時翻開一看,對本來我就很熟悉的《詩經》原文感到很親切,但對每句詩後所配的‘樂譜’部分卻如遇天書,買回去後經常翻看,卻一直感到費解。書中古琴的減字譜只有指法,卻沒有高低音之類的記錄,為此我專門請教了揚州‘廣陵琴派’一位很有實力的專家,他說其實這個樂譜要研究透了也並非高不可攀,按照七絃古琴的譜曲章法,一段曲子只能確定一個音調,指法也不復雜,一試就知道了。當年乾隆皇帝就是因為考慮到上古絃樂的這種‘單一性’,基本上是‘一字一音’,於是命一批精通音律的樂師專門修訂了這套御編樂譜。”

老先生點點頭:“本來《詩經》中所有的詩都是可以唱出來的,乾隆藉此機會對《詩經》進行了一次全面的譜樂,可是時過境遷,如今這套書已經沒幾個人看得懂嘍。嗯,看樣子我這套乾隆版線裝的《樂譜》跟你有緣,就送你了!咱倆也是有緣,今天遇上你比啥都高興……”

跟老先生談得很是投緣,他的豁達和豪爽令我動容,忘情之餘,我收下了他的饋贈,他象徵性地只收了50元,然後交換了聯繫方式,將這段友情長久珍藏。

在文化古城北京,舊書業是許多學者文人筆下難以抹去的記憶。事實上,不少舊書經營者以囤積居奇的心態,以實際收藏價值並不大的舊線裝書冒充“善本”,標以上萬元甚至十幾萬元的高價出售,這些書商的人品跟我遇到的這位老先生相比,自不可同日而語。如今,愛書人網上購書已十分普遍,但古舊書行業顯然在今後相當長時期內有著不可替代的存在價值,價格高昂的線裝古籍以其賞心悅目的審美特點,非親手觸摸、親眼觀賞、反覆推敲,不能決定是否購買。而這些古籍實體店,為真正的愛書人提供了極好的場所和機會,只要堅持勤奮挖掘,總會挖到“金礦”。話又說回來,能夠徜徉於古籍書店,哪怕只是隨手翻翻那些心儀已久的線裝書,也是一種福分,已經達到了修身養性的目的,這本身就是一種別樣的享受,即使最終因囊中羞澀而不買,又有何妨?

回去的路上,我的腦海中又浮現出當年魯迅先生悠閒“逛廠甸”,僅花幾枚銀元就樂呵呵地捧回一大堆線裝古書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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