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出走的棄兒

離家出走的棄兒

1

八百里秦川,金色麥浪翻滾。

王強點了一支菸,鬆開離合,任由車子向前疾馳。車速很快飆到120。

早上接到妹妹王娟的電話,說母親病危,要見他最後一面。他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決定回去見見。

母親周銀花其實是王強的後媽。王強親媽是個知青,插隊期間和王強爸一見傾心,生下了王強。而在王強剛剛記事的時候,親媽跟著政策回了城裡,此後十幾年杳無音訊。

王強5歲時,父親和鄰村的周銀花結婚。王強從此多了個後媽。

人說養育之恩大於天,但對於後媽周銀花,王強感恩不起來。自從周銀花進門後,王強就生活在恐慌之中。

周銀花為了讓王強叫媽,先是語言恐嚇,然後偷偷的擰他的屁股,擰疼了還不讓哭。直到妹妹王娟出生,周銀花才將注意力都轉移到妹妹身上。

王娟長大了些,特別的皮,破壞慾望強烈,眼睛看到什麼就抓手裡往地下摔。碗碟、水杯,不知道摔碎了多少。記得那會父親經常往家裡買碗。

每次摔壞了東西,周銀花就遷怒於王強,說為什麼不看好妹妹。王強反駁幾句,周銀花就壓住他在屁股上一頓抽。

周銀花的縱容,讓王娟越加的肆無忌憚。到了後來,她每次幹了壞事,就說是哥哥乾的。王強捱打的次數便越來越多,屁股總是保持著紫青的狀態。

王娟上二年級的時候,家裡突然少了5塊錢。

王強那天放學回家,周銀花捉住王強問,你是不是偷家裡錢了?王強說我沒偷。周銀花說裝錢的鐵盒子放在衣櫃上,妹妹就算踩著凳子也夠不著。家裡就這幾個人,不是你偷得還能是誰偷的。

說完壓著王強又是一頓抽。

那次周銀花用的是掃把,而掃把是剛紮好的,捆綁掃把的鐵絲頭還沒有壓順,一下一下全刺進了王強的屁股。

王強疼的受不了,死命掙脫開來飛奔出家門。

村口有一條小河。王強跑到小河邊,看著如血的夕陽,心裡一片灰暗。

他想到了死,他一步一步往深水裡走。

冰冷的河水刺骨的寒。

他走著走著哭了,屁股突然不疼了,河水也不冷了。

河水漫過他的胸部,腳底輕飄飄的,窒息感隨之而來,然後被一隻大手抓住,往岸上拖。

王強回頭一看,是父親來了。

父親無聲的將他拖回岸邊,默默的背了回家。

......

手指突然傳來一陣刺疼,王強這才發現手中的香菸已經燃盡。

車子依然在高速路上飛馳,窗外的麥浪飛一般的向後漣漪。

2

王強老家上房的土炕上,周銀花靠在一床疊著的被子上。花白的頭髮亂麻一般的團在腦後,臉上爬慢了渠渠溝溝的皺紋。

60多歲的年紀,看上去就像個80歲的老太太。

在炕頭邊的方凳上,坐著一個著裝體面的女人。她是王強的親媽,李慧珍。

李慧珍有些落寞的看著周銀花,說:

“姐姐,這麼多年,辛苦你了。我愧欠王強的太多了!”

周銀花虛弱的抬起手搖了搖,咳嗽起來,喉嚨裡呼哧呼哧地就像拉動的風箱。

等咳嗽平息了,周銀花說:

“哎!強強是個苦命的娃啊!小的時候,我沒少打他。我那時候不知道怎麼了,脾氣總是那麼暴躁,動不動就打他。”

“孩子頑皮,打一打長記性。”

“不,強強一點都不頑皮。就是我剛進門的時候,他有些排斥我,總是不聲不響的跟我擰著勁兒。我為了讓他叫媽,把他的屁股都掐腫了。”

周銀花說著呵呵呵的笑了起來,接著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咳的前俯後仰。李慧珍趕忙輕撫周銀花的後背。

折騰了一陣,周銀花的咳嗽平息了,又說:

“強強話少,喜歡發呆。娟娟出生後,我和他爸要去地裡幹活,就讓他在家裡看著娟娟。可每次回來,娟娟就躺在屎尿裡,身上湖滿了黃黃的屎。強強就坐在窗子跟前發呆,也不換換尿片。我就氣的呀!”

“娟娟長大了一些,特別好動,跑來跑去的,見什麼拿什麼。她力氣又小,重一點的東西拿不動,就摔在地上。有次把一個裝滿開水的杯子打翻,腳上湯了個大泡。強強就在一邊發呆,也不攔擋一下。我就氣的呀!”

“還有一次家裡少了錢,錢盒子放的高,也只有強強夠得著,我以為是強強偷的,就把他打了一頓。那次打的特別重,打的強強要跳河。後來才知道是鄰居家的霞霞偷的。我後悔的呀!“

“強強就是從那個時候恨上我的!”

周銀花說著,眼睛裡噙滿了淚水。

3

車子過了一個收費站,路兩邊出現了一排排的白楊樹,士兵一般的列隊,就像在舉行什麼莊嚴的儀式。

王強點燃了第二支香菸。他轟了一腳油門,車子再次飆到120。

王強15歲的那年,父親患上肺癌去世了。家裡拉了一屁股爛賬,種莊稼根本應付不來一家人的吃喝拉撒。農閒時,周銀花就去鎮上擺攤給人修鞋,多少還能賺點。

周銀花的修鞋攤就在學校門口,主要客戶也是住校的學生。王強一放學,就被周銀花叫到修鞋攤幫忙,打打下手。

15歲,正是即好面子又敏感的年紀。王強坐在修鞋攤上,被來來往往同學圍觀,心裡產生了抑制不住的自卑。

他總覺得自己低人一等,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所以他就找各種理由推脫。要補課啦,作業沒寫完啦,肚子疼啦。但每次都被周銀花一頓臭罵,說你這狼崽子,不給我幫忙,拿來的錢給你上學?

後來,王強就用周銀花的頭巾把自己的臉包起來,只留個兩隻眼睛在外面。那個年代還沒有包著頭巾騎行的驢友,看上去特別的怪異。

街道上有隻髒兮兮的流浪狗,整天無所事事的瞎轉悠。學校門旁有一條旱溝,附近飯店都將客人吃剩的飯菜傾倒在溝裡。流浪狗就以此為生,倒也吃的膀大腰圓。

不知道為啥,那傻狗就喜歡和王強親近。王強每次出來幫攤,那傻狗就顛顛的湊上來搖著尾巴求摸頭。而周銀花總會拿著修鞋的工具攆狗,說你這個沒人要的狗東西,給我滾遠遠的。

記得那是個星期六中午。天氣熱的發暈,馬路都要被日頭烤融了,踩上去軟趴趴的,帶不起勁兒。

王強來到修鞋攤,正準備幫周銀花剪鞋底,那流浪狗就從馬路對面跑了過來。

而就在這個時候,一輛藍色的貨車風馳電掣的駛來。

一聲刺耳的狗叫,那貨車顛了顛,一個急剎停在十米開外。

馬路中央,流浪狗平平的攤在地上,腰部凹陷,紅紅的內臟噴了一地。

喧鬧的街道一下子安靜了,周圍的人們張著嘴,呆住了。

半頃,貨車司機下了車,來到狗屍體旁邊,搓著手,不知道怎麼處理。

這時周銀花突然動了。她飛一般的奔過去,指著司機的鼻子吼:

“你瞎了?你沒長眼睛?我養了五六年的狗,就被你活活壓死了!”

司機見有人應茬,倒也乾脆,說賠多少錢,您開口。

周銀花想都沒想,張口就說二百。

那個年代,對於平頭老百姓來說,二百塊還真不是小數目。

司機說多了多了,一隻狗而已。周銀花說狗也是有感情的,一分不能少。

二人討價還價了半天,最終司機賠了一百五。

......

車子依然在高速路上飛馳。

外面起風了,路邊白楊樹的葉子在風中翻卷,露出了灰白色的背面。王強手中的香菸不知道什麼時候燃盡了。

4

王強老家的上房門裡,魚貫走出了三個人。

頭一個是揹著藥箱的鄉村醫生,第二個是村裡會掐日子的老先生,最後面的是王強的妹妹,王娟。

王娟把兩人送出大門,壓低聲音問那醫生:

“陳叔,我媽現在怎麼樣了?”

醫生嘆氣說:“縣醫院給你媽做的診斷書我都看了,和你爸一個病,肺癌,晚期。我看她現在的狀態,應該就在這幾天!”

醫生說完,又看著那老先生問:”你看呢?“

老先生說:”按照你媽的生年八字推算,再過半個時辰就是她命中的大凶煞。你媽要是能扛過凶煞,這幾天應該不會有事了。“

王娟揉著眼睛,低聲哭了起來。

醫生和老先生對看了一眼,搖著頭,嘆著氣。

臨走時,醫生又問:”你哥強強啥時候回來?“

王娟摸著眼睛說:”電話我打了,不知道啥時候來!“

上房裡,李慧珍給周銀花倒了一杯水。周銀花顫巍巍的抿了一下,看著李慧珍說:

“妹子啊,大老遠的來看我,真是有心了!”

“姐你這是哪裡話。聽娟娟說你病了,而我剛好有事路過這裡,就順道過來看看。”李慧珍笑著說。

“哎!也不知道強強會不會回來!”

李慧珍沒有回答,只是嘆了一口氣。

“我是知道的,強強不僅恨我,而且也瞧不起我。”周銀花又說。

“姐你這又說的哪裡話,強強怎麼會看不起你呢?”

“他爸去世那年,治病花了不少錢,都是借的。家裡光景一爛包,我求村支書借了點錢,買了個釘鞋的機子,在學校門口給學生修鞋。”

“那些學生娃娃愛鬧騰,蹦蹦跳跳的,嶄新的鞋子,穿不了幾天就裂幫,斷底。所以生意還是不錯的。”

“忙起來的時候,我連吃飯的功夫都沒有,我就讓強強出來給我幫忙。”

“我也看得出來,強強覺得這活計低賤,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總是推脫著不想來。可我沒辦法呀!他爸治病借別人的錢得還啊!一家三張口得吃飯啊!還有娟娟和強強兩個的學費也得掙啊!“

”哎!”

“說起學費,我突然記起一件事來。”

“記得那年強強要考高中,老師讓買一套練習題,而且要的特別急,說第二天全班同學都必須帶上。可我剛好把那幾天掙的錢還了賬,哪有錢買啊!”

“也就在那天中午,一輛貨車把一隻沒人管的流浪狗給壓死了。我當時頭一混,就衝上去訛了那司機一百五十塊錢......哎......”

“應該從那時起,強強就看不上我這個媽了,覺得給他丟臉了。”

5

車子駛出了高速,進入鄉村公路。

路上時不時有人穿行,王強只能將車開到80。他拿起打火機,點燃了第三支香菸。

王強知道自己的出身不好,唯一能改變命運的,就是學習。除了幫周銀花修鞋,他就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學習上,一刻都不鬆懈。他的成績,一直保持在全年紀的前十。

那一年夏天,王強順利的考上了一所知名大學。

當錄取通知書拿到手裡的那一刻,他嘿嘿嘿的一陣傻笑,瘋一般的跑到村口的小河邊,一股腦的把腳下的碎石往河裡扔,一邊扔一邊大叫。

哪天的天格外的藍,樹格外的綠,就連周銀花那張很少笑的臉都顯得格外親切。

王娟說要給哥哥慶祝一下,問王強想吃啥,王強說想吃桑子。王娟就到村子西邊的姑姑家去摘桑子。

姑姑家的桑樹長了二十多年,非常的高大。

那年開春早,雨水好,桑子繁茂。然而王娟一去就出事了,她從樹上掉了下來,腿斷了。

周銀花得到消息後,甩手就在王強臉上一巴掌。打的特別重,王強腦袋裡一聲轟鳴,半邊臉當場麻木。

打完人,周銀花撒腿往姑姑家跑,王強捂著臉也跟在後面跑。

眾人七手八腳的用架子車把王娟拉到鎮醫院,鎮醫院說條件簡陋,接不了骨。周銀花只好高價叫了一輛小轎車,拉上王娟往縣醫院趕。

縣醫院的條件倒是夠,但花費不少,東借西借才把王娟的腿給接上。

這下可好,家裡借別人的舊賬還沒還請,這又拉了一筆新債,日子過得越加窘迫。眼看著就要開學,可王強的學費還沒著落。

周銀花考慮了幾天,最終決定讓王強輟學。說這學,咱不上了。

說你看你姨家的孩紙,上完初中就出去打工。走的時候身上還打著補丁,回來時穿的那個展樣!腳上的皮鞋油光錚亮,還抽著10塊錢的大前門,還給你姨買了好幾罐麥乳精。

上大學也不就是為了多掙錢麼!我看你姨家的娃就掙了不少錢。

王強默默的聽著,也不說話。到了晚上,他捂著被子哭了整整一夜。

過了幾天,王強在一個要好的同學那裡借了點錢,然後在周銀花和王娟還沒起床的時候,走了。

桌子上留了張紙條,只一句話:我走了,勿念!

......

車子開進了小鎮。

小鎮的變化真大。原來街道兩旁那低矮的土房子不見了,兩排嶄新的的二層樓齊刷刷的豎在街道兩邊。前面還修了綠化帶。整個鎮子整潔有序。

王強四處打量,感覺十分陌生,找不到往日的半點痕跡。

6

王強老家的上房炕上。周銀花又咳了起來,咳的腰都拘了起來。捂著嘴巴的紙巾上,有殷紅的血跡滲了出來。

李慧珍一手扶著周銀花的肩膀,一手輕撫她的後背。王娟焦急的問:

”媽!怎麼樣?感覺怎麼樣?“

周銀花咳了好一陣,終於平息了下來。她往門口看了看,問:

”娟娟,你哥回來了沒啊?“

”剛打電話了,關機,可能沒電了,人可能還在路上。“

”哦!“周銀花應了一聲,又說:

”你哥恨我,自從那次出門,就再沒回來過,估計他不會回來了。“

”媽,我哥不會恨你的,要不然這幾年他就不會隔三差五的寄錢了。“

”可是他從不回來啊,也從不給我打電話,我打他的電話一聽是我就掛斷。他還是恨我的!”

”姐,強強這孩紙還是想著你呢!他給你寄錢,說明他已經原諒你了。“李慧珍往直坐了一下身子,又說:

”強強對我可從沒有過好臉。記得我第一次找到他,說明了我的身份,他呆了一下,然後扭頭就走,根本不打算認我。後來總是躲著我。

有一次我去他哪裡,把幾千塊錢偷偷的壓在他的枕頭下。剛走出樓門,他就追了出來,揚手就把那踏錢砸在我臉上,讓我滾......

可是我不委屈,我活該啊,最對不起的他的人是我啊......“

李慧珍說著,低聲的抽噎起來。

“妹子啊,我打過他,罵過他,也冤枉過他。但我最對不起他的,是沒讓他上大學,那是毀了娃的前程啊!

我那會看他姨家的孩紙出去打工,回來穿著光鮮,就以為打工挺好。直到後來我才知道他在工廠打工,一天十幾個小時,天天加班,沒日沒夜的,還經常被當官的喝來喝去。

前年那孩子的右胳膊被工廠裡的機器卷沒了,變成了殘疾人,現在連個媳婦都討不上。

強強不和我聯繫,我不知道他打什麼工,但我知道他肯定過的很苦。

每次想到這些,我心裡就墜著疼。他的學習那麼好,是我把他的前程毀了呀......“

周銀花說完,也抽噎了起來。旁邊的王娟也跟著哭,三個女人哭成一團。

就在這個時候,門口一亮,王強掀開門簾走了進來。他的眼睛裡,也掛滿了淚水。

”哥!“

”強強!“

周銀花的眼睛一下亮了,臉上冒出了前所未有的神采。

”媽!“

王強走了過去,抓住周銀花的手。

周銀花眼裡噙著淚水,上上下下的看王強,看了足有3分鐘。然後抓起王強的手,翻裡翻外的看了個遍,說:

”沒有老繭,我放心了!“

說完,她看向王娟:

”娟娟,時辰到了,你把便盆拿來,我要淨身。你倆先出去一下吧。“

等王強再進去時,周銀花已經去了。看上去很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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