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七公:人生一逆旅,我亦是行人


洪七公:人生一逆旅,我亦是行人


“鐵掌水上飄”裘千仞這個大配角,在《射鵰》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還是結尾處的一場戲:華山論劍前,他被眾人攔住,眼看就要完蛋。但誰也沒想到,他竟祭出了從耶穌處學來的法寶——《聖經》記載,法利賽人要砸死通姦的婦人,耶穌卻對他們說,“你們中誰是沒有罪的,就可以用石頭砸她”;裘千仞也有樣學樣,“裘千仞孤身在此,哪一位生平沒殺過人、沒犯過惡行的,就請上來動手”的。沒想到他武人的外表下,竟藏著學貫中西的真相,只此一句,說得眾人啞口無言,更不敢上前動手。


就連讀者,也束手無策——畢竟,他說得好像很有道理哦。但只有收拾了他,我們才能看眾高手華山論劍,才能看靖哥哥和蓉兒去守襄陽城。但這個反派人物,偏偏不尷不尬地卡在這兒,這劇情,要怎樣才能翻篇呢?


好在,洪七公來了。


只見他如神兵天降一般,出現在我們眼前。裘千仞本就打不過他,連鬥嘴也不是對手。“老叫化一生殺過二百三十一人,這二百三十一人個個都是惡徒,若非貪官汙吏、土豪惡霸,就是大好巨惡、負義薄倖之輩。老叫化貪飲貪食,可是生平從來沒殺過一個好人。裘千仞,你是第二百三十二人!”這頓當頭棒喝,把裘千仞震得目瞪口呆,不由得乖乖放下屠刀,皈依一燈門下。


金庸留的這著後手,解了書內書外人的圍,卻也給洪七公招來了一片罵聲。一夜之間,多少指責他恃強凌弱,憑武力支撐道德優越感的聲音,鋪天蓋地而來,就連他之前饒過歐陽克,與此時對裘千仞的態度一對比,也成了他欺軟怕硬的明證。


可越是這般,我越覺得疑惑。聽這段“殺過二百三十一人”的宣言,眼前無端浮現出洪七公掰著手指計數的模樣,只覺得違和;而且他這人,極少正兒八經地訓人,總是輕描淡寫,似不經意間道來——對蓉兒,是“死就死好了,誰不死呢”;對郭靖,是“我爺爺、爹爹、我自己幼小之時,都曾在金人手下為奴,這等苦處也算不了甚麼”。反而是這些大義凜然的話,道德說教的意味太過鮮明,倒全然不似他的聲口。


但金庸,也只能派他來救場。《射鵰》中的其他人,背上擔子都已經太重了。這個鍋,只得讓他來背。常人不說,就把他與其它四絕比:王重陽憂國憂民,黃藥師情痴情種,歐陽鋒只想只念《九陰真經》,就連不在塵世的段皇爺,也有著一段與老頑童,瑛姑的情孽牽纏……施展再高強的輕功,他們還是跳不出那怨憎會的輪迴,修煉再精妙的武功,也打不倒那求不得的心魔。他洪七公,卻成了唯一的漏網之魚,活得最是自在。


曾經還有個丐幫,教他操心。這丐幫幫主的位子,終究不是猜拳贏來的,多少得管一管。淨衣派和汙衣派的內鬥,是一脈相承的老問題了。他必須得周旋調停:一年作淨衣派打扮,一年作汙衣派打扮,外加躲得遠遠的,不理幫中細務——無為而治,勉強對付過去。他初見靖蓉時,便是淨衣派風格的著裝(他一出場,金庸便已伏下幫派鬥爭的暗線,高明)。好在遇上了蓉兒這聰明娃娃,能讓他放心把這幫主之位傳下去。從此丟下青竹杖,卻作逍遙遊。


他的瀟灑卻不止如此。為了保證他的逍遙自在,金庸連最愛寫的一個“情”字,也沒讓他沾染上。老頑童尚且有一段“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的“臭史”,洪七公呢,卻只剩下自嘲,“我老叫化又窮又懶,誰肯嫁我?”蓉兒給他做菜吃,他才做遺憾狀,“他媽的,我年輕的時候,怎麼沒碰上這樣好本事的女人!”我想,當他還是洪七的時候,只怕不是沒有妹子追他,而是她們沒有聽過這句現代格言,“要想拴住一個男人的心,先得拴住他的胃”,又撞上了這個美食大過天的男人,只得無功而返了。


沒了女人做菜給他吃,他就走遍天下去覓食,順手行俠仗義。御膳房也闖過了,還留下了狐狸大仙的傳說。他在皇宮的一年裡,皇帝小子就再沒吃過鴛鴦膾——無意中再次證明了一點:在《射鵰》的世界裡,華山絕頂,是能與紫禁之巔分庭抗禮的。


後來遇見了黃蓉,更是了不得。這一老一小,害讀者吞了多少饞涎——蓉兒做菜的本事自然是天下第一,但也須經過七公這個吃貨中的狀元來品題,才有了“玉笛誰家聽落梅”,“二十四橋明月夜”這等好菜,換了郭靖,怕只能剩下一味“牛嚼牡丹”了。他吃得高興,也教了郭靖降龍十五掌。看似是他輕易交付了絕學,但遇上蓉兒後,他一生牽腸掛肚的兩件大事——丐幫與美食,從此就有了著落。到頭來,還是他賺了。


寫到這裡,忍不住插一句。前日讀蔡瀾先生的《暖食》,先生笑言:身為一老餮,常被人質疑會吃而不會做,所以有人請他下廚,從來都不會推辭。不知道洪七公可否有類似的遭遇。他曾被黃藥師帶到桃花島治傷,小住半年。島上啞僕,一時死盡了,無人做飯,卻不知道東邪北丐,到底誰掌灶?而洪七公,又可否有過一展身手的機會?


惡搞原著的電影《東成西就》,卻讓洪七不愛美食愛表妹,把一首《我愛你》唱得飛天遁地。雖然屢遭嫌棄,但仍不屈不饒——雖然把“食”和“色”倒轉了過來,但這份一往無前的熱情,確實得了洪七公的神髓。《射鵰》五絕,各有各的放不下,也因此各自磕得頭破血流。唯有他洪七公,選了永遠不會辜負人的美食。不知要說他幸運,還是要說他聰明呢。


畢竟和食物打交道,終究要比和人打交道容易許多。雖然他總是那副嬉笑怒罵的樣子,但似乎總有一道界線,橫在他與旁人之間:在幫眾眼裡,是“幫主他老人家神龍見首不見尾”;郭靖磕頭叩謝他教授武功,他便磕了四個響頭還禮。蓉兒最是招人疼,洪七公這沒成家的中年老男人,竟把她當女兒待,一句“好孩子別哭,師父疼你”,把黃藥師口吻學得十足十,但真到了靖蓉兩人成婚時,他只留了油膩的三個大字“我去也”,也不知道是用雞腿還是豬蹄寫的,又一次不知去向。


讀《射鵰》,我看見的洪七公,似乎一直在路上。他身上,好似有著揮之不去的世俗煙火氣(畢竟中餐油煙重),間或還有溫情流露,但除了美食,再也沒有什麼能讓他停住腳步,只留下飄渺的背影和傳說。他年輕時練的武功,名字就叫做“逍遙遊”,後來又換了陽剛純粹的降龍十八掌,卻更加從心所欲而不逾矩。不知金庸寫他武功的變遷,是否要與“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學無窮者”的境界暗合?


有人索性拿他與黃藥師作比,說黃藥師做作太多,看似有海上桃花源可住,卻不是真隱士,倒不如他任性自然。但在我看來,這兩人,都是人間的絕頂之人,本無高下,只是遭際不同,乃至心性有別——黃藥師出身世家,幼時順遂,少年熱血,入世後卻屢遭磨折。偏偏他又太過聰明敏感,本能冷眼看破,偏偏熱腸掛住,教他進退兩難,雖然有著出世的外表,卻依然在紅塵裡掙扎浮沉,活得煎熬卻又真實;洪七公卻恰恰相反,他幼小時適逢家國鉅變,一家人盡數淪為金國奴隸。他幼時便嚐遍世間百態,從而對這世事洞若觀火,卻沒有變得如黃藥師般偏激,反而對這人生,這世界,始終以平和寬容的姿態相待。就連臨終前,還能與老對手歐陽鋒盡泯恩仇,含笑而逝。若說黃藥師的活法教人心疼,而他洪七公,卻讓人不得不佩服。


以前讀《射鵰》,我望見的是他立於華山絕頂的身影,得以與他共賞這山河浩大,雲海蒼茫;但如今,我卻只恨自己廚藝不精,就連叫化雞也不會做,更別提讓他情不自禁地現身,道一句,“撕作三份,雞屁股給我”——他在紅塵中行走,但我卻無法看清他的去處。他像個早已獲知終點的旅人,只是選一條最適意的路線來走,隨身行囊,不過一個酒葫蘆和一根不離口的雞腿,步履悠然,而又無半點窒礙。但我這真正的俗世之人,卻註定要與他錯身而過,只能目送著想象中他的身影遠去。


洪七公,前路漫漫,你這位紅塵過客,可要一路走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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