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克·費希:我們該如何面對基因編輯

2018年11月26日,來自中國深圳的科學家賀建奎宣稱,一對名為露露和娜娜的基因編輯嬰兒於11月在中國誕生。報道稱這對雙胞胎的一個基因經過修改,使她們出生後即能天然抵抗艾滋病。

消息一出,引起軒然大波,受到生物醫學界的普遍批評。而與基因改造相關的倫理問題,法國著名哲學家、前教育部分呂克·費希早已在他的著作《超人類革命:生物科技將如何改變我們的未來?》中進行過詳盡探討,並給出了關於監管的建議。下文節選自《超人類革命》一書。

《超人類革命》

湖南科技出版社 2018年10月

千萬別以為這是科幻:2015年4月18日,一箇中國基因科學家小組對83個人類胚胎進行了一次實驗,旨在“修復”甚至“改善”胚胎細胞基因組。近年來“剪切/複製”基因序列片段的技術

(Crispr-Cas9)

的發展突飛猛進,以至於當前的生物技術已經能改變人類個體的基因,就像人類很久前改造玉米、水稻和小麥的種子一樣。人類基因改造這條路能走多遠?會不會有朝一日我們能隨意改變孩子的某一特質——智力、身高、體格或相貌,選擇性別、頭髮或眼珠的顏色?目前人類還沒有到那一步,技術和科學層面還存在諸多障礙,但是至少在理論上一切皆有可能。

正如福山、桑德爾、哈貝馬斯所認為的,這一新形勢迫使我們思考、預見這些人對人的新控制力在未來若干年內將不可避免地引發的諸多深刻問題,包括道德、政治、經濟乃至信仰等多方面。

美國正在興起一種名為“超人類主義”的新意識形態,不僅有“超人類主義”預言家、學者,還有令人矚目的代表人物和知識界擁躉。這一思潮日益強大,得到了谷歌等互聯網巨擘的支持,擁有若干研究中心,並獲得源源不絕的資金支持。在美國已經引發了熱烈的討論,甚至有人宣稱下一屆美國總統選舉將會出現一名倡導超人類主義的總統候選人。

電影《銀翼殺手》裡的克隆人

超人類主義者正憑藉其擁有的非常可觀的科學手段和物質資源,宣揚新技術,支持採用新技術,支持大量使用幹細胞,支持克隆繁殖,支持人機混合,支持基因工程及胚胎操縱,這些或將以不可逆轉的方式改變我們人類,目的是改善人類的生存狀況。

醫學從“修復”到“改善/增強”

納米技術、生物技術、信息技術(大數據和互聯網)和認知科學(人工智能和機器人),這些極具顛覆性而又極其迅速的技術革新很可能在未來四十年裡使醫藥和經濟領域發生過去四千年裡都不曾出現的巨大變化,再加上人機混合技術以及3D打印(尤其是在醫學上的使用)也在發生爆炸式的發展,以往的醫學範式已經被超越。

醫學不再僅僅侷限於“修復”,還可以“改善”人,超人類主義者稱之為“提高”和“增強”。“增強”將是生物與醫學領域裡的一場真正的革命。

事實上,這種看待醫學的視角變化多年前就已經出現,只是人們並未覺察和反思。比如,整形手術在20世紀一直髮展,其目的並不是為了治療,而確確實實是為了改善,具體說是“美化”人的身體。在很多領域,治療與改善之間的界限是模糊的,比如我們使用的抗衰老藥物,到底是屬於“治療”類還是“改善”類?疫苗又屬於前者還是後者呢? “改善”和“治療”之間的區分不僅難以界定,而且在超人類主義者眼中,這種區分在道德層面不具有任何價值。

在法國,現在有約四萬人患有一種退行性的基因疾病——視網膜色素變性,這會使患者逐漸失明。一家德國公司研發出了一種電子芯片,可以植入患者視網膜,恢復其大部分視力。芯片將光線轉換為電信號並將其放大,通過一個電極傳輸到視網膜上,使這些信號能夠通過正常的視神經通道抵達大腦然後轉換成圖像。

這恰好說明醫學是如何不知不覺地從治療疾病演變成增強機能:起初當然是為了治療病理症狀,而最後的結果卻是人與機器的混合。此外,假如有朝一日科學再進一步,基因治療手術可以通過“剪切 / 粘貼”的手段對胚胎中具有缺陷的基因進行修復,我們也很難反對這種治療,原因很簡單:幾乎找不出任何反對這種手術的理由。

超人類計劃所引發的道德倫理問題遠遠不像有些人以為的那麼簡單,科學的進步既有可能帶來令人讚歎的好處,也有可能產生非常可怕的後果。

歸根結底,最後都回到同一個問題:到底是要讓人變得更加像人——或者說,使人變得更加像人所以變得更好——還是反過來使人失去人的本質,甚至人工製造出一種新的物種,即後人類?

對抗衰老與死亡

顯然,超人類主義革命者是從“改善”的角度貫徹他們的邏輯的,把衰老與死亡看作病理或類似於疾病的不好的東西。衰老和死亡畢竟也會帶來巨大的痛苦,其程度之深甚至超過人的機體染病所帶來的痛苦,因此他們認為,在新技術允許的情況下,醫學應該儘可能以根除衰老和死亡為目標。

很多生物學家會告訴你對抗衰老和死亡是虛幻的妄想,不是真科學而是科學幻想。也許在人類看來,衰老和死亡是壞事,而從自然選擇的角度看,它們是必不可少的。正如前文所述,它們具有實用性:當一個活的生物完成繁殖,當一個人生育了後代並且存活了足夠長的時間將後代保護、撫育到可以開始繁育其後代的年齡,這個人在地球上的使命從演化論的角度來看就算是完成了。

基因學家也承認,“改善”一個活的生物的衰老或死亡,必然會有引發不平衡甚至極端災禍的重大風險,因為生物是一個整體,改變一處通常會給另一處帶來災難。但有一些同樣嚴肅的科學家堅持另一種不同的觀點。他們認為,雖然“死亡的終結”尚未到來,但想顯著延長生命的極限在科學上也不是完全不可想象。幹細胞的運用、人機混合技術和醫學的進步可能在不久的將來能讓我們很好地修復受損或衰退的器官。雖然很多研究仍在進行中,但我們不得不從現在起就認真思考人的壽命得到顯著延長之後可能帶來的後果。

美劇《西部世界》劇照

我們已經在面臨人口壽命延長帶來的人口問題、經濟問題、社會問題,一旦人類壽命真的能像超人類主義者預言的那樣大幅延長,我們究竟想不想活上數百年?我們是不是真的希望“真正”長生不老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在外來因素影響下——如事故、謀殺或自殺——才會死去?我們還會願意工作、早晨起床去工廠和辦公室上班嗎?我們難道不會感到厭煩、怠惰?活上漫長的數個世紀之後我們還有什麼可學的新東西?我們還會不會想做一番大事,繼續精進自己?我們的愛情故事難道不會變得令人厭倦?我們還會想要孩子、還能生孩子嗎?一本沒有結尾的書、一部沒有結局的電影、一段沒有休止的音樂究竟有沒有意義?

超人類主義正迫使我們思考這些問題。

如何應對,如何監管?

也許再也沒有什麼時候比眼下更迫切地需要理解當下正在湧動的風潮。在新形勢下,“監管”這個詞顯得如此關鍵,具有決定性作用。

在這種情況下,以下兩種態度都是站不住腳的:一個是許可一切,袖手旁觀,聽之任之,憑著極端自由主義和技術至上的幻想,認為所有科學上有可能實現的都應該成為現實;一個是主張阻止一切,認為所謂“人性”在宗教或世俗意義層面上神聖不可侵犯,不可觸碰且不可剝奪,因而禁止一切超人類主義計劃,對超人類主義或多或少帶有的“優生學噩夢”捲土重來的種種可能防患於未然。

面對超人類主義革命和那些使之成為可能的新技術,我反覆強調,關鍵詞就是“監管”。就像在生態、經濟或金融方面一樣,我們應該在這方面力求規範,設置限制,應儘可能做到明智和細緻,避免站不住腳的“全盤肯定或全盤否定”的邏輯。但是,這一領域的規範難度超過任何其他領域,包括“傳統的”生物倫理學領域——這也是我寫作《超人類革命》這本書的主要目的之一,另一個主要目的就是告知,使人們瞭解實際情況、關鍵問題和超人類主義所引起的爭議。因為新技術有兩個特點使之能夠輕鬆逃脫普通民主程序的監管:發展速度極快,嚴格講是以指數曲線急速發展,而且非常難以理解,更難控制。

電影《人類之子》裡的臺詞

但是,監管是唯一可行的道路。設定限制是非常關鍵的,但實施起來很棘手,原因絕不簡單,而是跟全球化背景之下現代社會的根本結構有關。

但即使滿足一切前提條件,監管一定會碰到兩個難點。

第一個難點是調控的地緣政治。顯然,面對人類增強的可能性,即使是以治療為目的,有些國家會沒有那麼多顧慮,甚至完全漠視共和主義、人道主義和人權傳統。恕我直言,在今天的世界裡,單獨一個國家的調控能有什麼意義?幾乎沒有。ART、PGD、代孕這些先例已經很能說明問題:這在巴黎是被禁止的,但在布魯塞爾和倫敦卻被允許,那法國這麼做有什麼意義?

其次,這些問題將不可避免地涉及集體,新自由主義思想——每個人應該自由地決定自己和家人是否進行增強——顯然會撞上現實的南牆。因此,正如我上面所說,政界千萬不可將這個問題踢給民間社會(儘管民間社會可以起到啟迪的作用)。政治家必須做出努力,投入時間和智力來理解當下的世界,真正開始關心現實、當下和我們的孩子不得不面臨的未來。

徐偉 瀋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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