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父親過年

還是在母親去世後的第一年,我回去過的春節。一晃已經又是四年,遠在外地工作的我,總有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一年又一年把春節回家的願望推遲再推遲。平時和父親的聯繫只是在電話裡,無奈父親因年事已高,在電話裡說話已說得不太明白。

今年下決心把一切都提前安排妥當,帶妻兒回家過年。

父親在老家江蘇,母親去世後一直由嫁出去的姐姐照顧,我平時所能做到的就是往家裡寄點星星點點的錢。姐姐說 “武子,不要寄錢,俺爸生活上花不了幾個錢,知道你一直忙,等有時間回家看看俺爸就行,現在他咳嗽的厲害,平時說話不多,經常會念叨你”

“嗯,姐,我知道,今年一定回家過年” 我一旦聽到姐姐這麼說,心裡總是一陣痠疼。 電話裡這樣答應老姐,但我還是害怕會兌現不了我一次又一次得許諾。

無數次在深夜裡,我看著夜色迷離的窗外,想著過世的母親和遠在江蘇的父親,冥冥一絲念想時刻纏著自己,自己知道那是一種無法割捨的親情在召喚著我,那裡還有我的父親和姐姐和地下的母親。我知道,倘若我還是沒有時間回去,日月依舊會那樣,可終究會有一種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到的東西會永遠丟失,那時誰會給我現在的那些牽掛?等失去了再回去,是不是在村前的大灣塘前,只有面對那些微風中的水紋時,才能模模糊糊的幻象出父母的影子!

二月十五號早晨,妻把早已把買好的東西塞滿一車,兒子顯得很興奮,車裡車外的跑,嚷著說要去看爺爺了,作為生在銀川的他來說,江蘇的老家顯得那麼神秘遙遠,爸爸的爸爸在一個十一歲的孩子心裡又該是什麼模樣,也許他現在不知道他的爺爺也有過和他爸爸現在一樣的年輕,也有過帶著兒子去看太陽落山的情景。

我把車子開出小區的時候,太陽剛剛照紅了東邊的天空,看著便有幾分溫暖。身邊的妻子一臉的安靜。

出了銀川上高速,車內暖氣開的正好適宜,兒子在後排便開始撕開他的零食,玩起iPad,我和妻沿途看著風景,儘管冬季,但對於我們平時根本沒有時間走動的人來說,一次旅程多少有些新奇,看什麼都是新鮮的。東方的太陽,暖暖的在天邊掛著,順著車窗看過去,落盡葉子的樹枝一閃而過,偶爾看到遠處的村莊,會升起一股白藍色的煙霧,我便把它幻想成農家的炊煙。此時的外面完全沒有灰冷冷的高樓,完全沒有急匆匆擦肩而過的上班族,完全沒有那些看著熱鬧卻又透著孤獨的城市人群。

從銀川到江蘇宿遷,到老家的時候已是第二天的午後。車子拐進村莊,一切還是幾年前的樣子,只是好像多了一兩條小狗會突然跑出來,衝著車子,扛著尾巴,盛氣凌人的叫喚著,兒子趴在車窗上欣喜的對著小狗學著狗叫,又回頭喊,嚷著讓他媽媽也看。

妻和我結婚以來沒回過幾次老家,自然認不得老家的人。我早已把車窗打開,三姑二爺的打著招呼走走停停,妻也笑嘻嘻的對莊鄰點頭。

車前,隔著幾家,我看到自家的老院,矮矮土院牆黃褐色的土,冬天的蕭瑟彷彿盡寫在牆上。牆頭長滿了草,稀稀拉拉的枯萎在午後的陽光裡。我停好車,下來,後面妻子和兒子被家旁二嫂拉著手說話。我好似再也聽不見別的聲音,只是想快一點再快一點推開院門,推開那扇院門,我就能看見我的父親。

木門吱呀呀的推開,彷彿打開了一個世界。那不是我的父親嗎?一個老態龍鍾的老人坐在堂屋門西旁的小凳子上,花白的鬍子,戴著一頂棉絨帽,藍色的棉襖灰藍色的棉褲,眯著眼睛曬著太陽,彷彿我的開門聲並沒有驚擾他,倒是驚醒了父親腳邊的一條小黑狗,小黑狗忽地一下起身,卻膽怯的躲在父親的身邊衝我叫嚷起來。

我已到了父親身邊,不知道是小黑狗還是我把父親叫醒,他睜開眼睛看著面前的我,一點點的驚愕。

“啊大,是我,小武子回來了” 話一出口,酸澀直湧上心。我半跪在父親身邊,把父親拿柺杖的手拉過來,緊緊的握住。我分明感覺到父親的手在微微的顫動,他開始看著我,一動不動的看著我,我不知道八十二歲的老父親能不能看清我的臉,看清自己兒子的臉,我看見父親渾濁的眼睛裡彷彿一下子變得更加渾濁,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父親的老淚。

父親抽出右手,顫顫巍巍的摸著我的臉:“是小武子?小武回家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我孫子呢?” 父親微微的點著頭。

“他娘倆在外面和二嫂說話呢,一會就進來” 我很驚奇,父親竟然不問我別的,倒是惦記著他的孫子!

晚上,姐姐和妻把一桌香噴噴的飯菜擺在桌子上,父親在飯桌上位落了座,我們和姐夫一家圍在桌子周邊。今年的天氣不是太冷,但桌旁還是生著暖暖的爐火,這是從我小時候就知道家裡的這個習慣,也成了我們家的傳統,每到年根,母親便會在家裡點上爐火,我每次從外面回家,家裡總是暖暖的。桌邊的爐火映紅了老父親的面龐。我打開一瓶老洋河,先給父親倒上一杯,姐姐卻讓我不要倒滿,說父親咳嗽的厲害,酒還是少喝點,而父親卻執意讓我把酒斟滿。

父親話不多,只是笑著,一邊端著酒杯小咪著酒,一邊看著孫子從凳子上爬下來爬下去的搗蛋,我看見父親吃的也較少,精神卻比中午時好了許多。姐姐把一些容易吃得動的菜往父親面前端,而這樣的舉動都會被父親制止。

一家人說笑著,聊著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說話間父親的酒杯也幹了,我不顧姐姐的阻止又往父親的杯中倒了一點。

我看著父親,發現這麼久,但我又不知道有多久,我都沒有仔細看過父親的臉,彷彿父親的臉還是停留在當初我離開家到外地工作時的樣子,那時父親用獨軲轆手推車把我行李推到車站,車子開動的時候我隔著車窗回頭,回頭看到父親,那個畫面一直定格在我的腦海中,直至今日,我再也沒仔細在意過父親的臉,如今這個夜晚,紅色的爐火映紅著父親的面龐,白色的鬍子,多麼慈祥的眼神。

床前的地上,那隻小黑狗蜷窩在父親那頭。時不時的抬起頭看看父親和我。

問父親:”阿大,家裡不是有隻貓嗎?”

“那隻黃貓啊?自從你媽去世後,回家就越來越少了,原來都是你媽餵它,整天跟前跟後的喵喵叫,一等你媽坐下來,就跳到她身上打呼嚕” 父親頓了頓又說 :“你媽過世那幾天一直沒注意過它,後來看見它好像瘦了不少,我餵它,它也只是吃幾口就跑了,那時它夜裡老會在院牆上叫,跟哭的一樣,幾天過後,聲音都啞了,現在看到更少了,差不多幾天還有十幾天才回家一次,也是到老屋裡遛一圈就走了,唉……” 父親長長的嘆了口氣,我不知道父親這聲嘆息是在想貓還是……

一個年,快樂的陪著父親曬太陽,快樂的用車帶著父親去看了宿遷的駱馬湖,看了項羽故里,看了泗陽的媽祖。時間就這樣無聲無息的被我消費,每一天都是飯桌前說笑,然後聽著鞭炮聲和莊鄰侃著彼此的故事,暖冬的天空一樣的藍,心情也如晚間煙花一樣絢麗,陪著父親,旁邊有姐姐一家,我的妻兒,還有時不時來串門的鄉親,兒時夥伴,幾杯酒後,心暖的能開出花。

一個年,說是要過了正月十五才算結束,但我必須過了初五就走。初六的早上,車子後備箱又像來時那樣被姐姐塞得滿滿的,頭一天晚上就告訴父親第二天離開的時辰,父親依舊吸著那支長長的菸袋,吸了幾口,輕輕地把菸袋鍋往凳子上磕了磕,慢慢的說:“回去吧,不要擔心我,有你姐在,我身體還好,你就安心工作,下次在回家時不要忘記把孫子也帶來,我要看看孫子又竄高了多少……”

長長的沉默,我和父親相對無語。

初六天氣真的很好,姐夫和我在車旁和出來的鄰居說著話,妻的手也被姐姐拉著,父親站在那扇矮矮的土院牆的木門前,雙手握著柺杖逗他孫子說話。

終究要離開,我把車發動響,招呼妻子兒子上車,因為此時再多的叮囑都顯得那麼蒼白,不如什麼都不說。妻子坐到車裡,兒子也鑽了進來,這時兒子卻突然打開車門滑出車子,一下子跑到父親面前,拉低爺爺的手。我看見父親彎下腰,兒子飛快的親了父親一下,然後跑了回來。

身後的一縷陽光晃了我的眼,在我拐過村莊時,再也看不到父親的身影和那隻土牆上的黃貓。

兒子從後座上站了起來,趴在妻的耳邊:“媽媽,剛才我看見爺爺哭了!"

陪父親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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