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紀經濟運行模式的大轉型


《大轉型》|19世紀經濟運行模式的大轉型


第二部分

這裡我必須給你敲一下黑板:波蘭尼指出的這個事實,非常非常重要。為什麼傳統經濟學認為自由市場是好的?就是因為他們相信,自由市場是“自生自發”、自然演化出來的,是一種“自然秩序”,所以是好的;而國家、社會對自由市場的任何干預,都是“人為的設計和強制”,因此是必敗的烏托邦。

波蘭尼說,錯了錯了,真實的人類歷史,剛好是反過來的。自發調節的自由市場,在人類歷史上從來就沒有自發地出現過,它完全是19世紀西歐各國政府強制推行的結果;與此同時,對自由市場的種種干預和限制,才恰恰是社會出於自我保護的需要,而自發出現的。這個結論很具顛覆性,必須展開來講。

我們從英國曆史上著名的圈地運動說起。圈地運動,我們在中學歷史課本都學過,是指15世紀之後,英國的毛紡織業迅速發展,出現了對羊毛的大量需求,羊毛價格不斷上漲。於是,英國的貴族地主們大量圈佔公有土地,將其私有化,用來養羊。從純粹的經濟意義上說,圈地運動是一種歷史的進步。因為它把土地要素投入到生產效率更高的行業,大大推動了英國毛紡織業的發展,為之後棉紡織業的發展打下基礎,而工業革命正是從棉紡織業開始的。

但是,圈地運動對當時英國社會的破壞和衝擊,是非常劇烈的。大量淳樸農民被從公有土地上趕走,流離失所,變成乞丐和小偷;鄉村的社會組織被破壞,人口大量減少,到處是破敗和荒蕪的房屋。在這種情況下,社會出現了一系列自發的保護運動,比如1549年的英國農民起義,史稱“凱特叛亂”,後來被鎮壓,幾千名農民被殺死。

弔詭的是,在整個圈地運動過程中,代表先進力量的英國議會,是站在圈地者一邊的;而代表腐朽力量的王權和教會,則儘可能地通過反圈地法,來對失地農民提供保護。比如,英國國王亨利七世、亨利八世、伊麗莎白女王,都先後頒佈過反圈地法。最終,王權輸給了議會,反圈地法被議會廢除,反對圈地的大臣和主教被議會處死,英國圈地運動在18世紀達到高潮。這是英國紡織工業的勝利,卻是失地農民的悲歌。

回顧圈地運動的過程,你會發現,這就是英國的土地大規模私有化、市場化的過程。顯然,它並不是在一個漫長曆史中的自然演化,而是歷史的突然轉折,靠的是強權暴力和英國議會的強制執法。在這個過程中,不可避免地出現了反向的社會保護運動。在當時的進步人士看來,無論是農民起義還是國王的反圈地法,都代表了歷史的反動,阻礙了經濟進步的步伐。

好,我們接著往下看。想要建立一個自發調節的自由市場,現在,土地問題解決了,但勞動力還沒有解決,當時的勞動力並不是自由交易的生產要素。這主要是因為當時的幾部法律。英國《濟貧法》規定,各個教區要對沒有工作的赤貧者提供一定程度的救濟,讓他們能夠免於飢餓。但這會帶來一個問題,就是,哪個教區的濟貧工作做得好,全國的窮人就會蜂擁而至,導致這個教區不堪重負。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政府又頒佈了《安居法》,嚴格限制人員流動,規定人們只能待在自己的教區內。

在當時那些急於讓勞動力成為商品的進步人士看來,這兩部法顯然是惡法。《安居法》限制了勞動力的自由流動,形不成全國性的勞動力市場;而《濟貧法》讓窮人免於飢餓,這樣一來,他們出賣勞動力的動力就不足。

當時的一個觀察家,丹尼爾·笛福,也就是《魯濱遜漂流記》的作者,是這樣論證的:救濟窮人,就會讓他們不工作;他們不工作,就會阻礙生產;生產被阻礙,就會產生饑荒。所以,救濟窮人的結果是製造出更多的窮人。這在當時是非常流行的觀點。

在大量像笛福這樣的知識分子的搖旗吶喊下,《濟貧法》和《安居法》被相繼取消,大批沒有任何社會保障的勞動力,被成功地拋入了自由市場。這個過程,當然也不是社會自然演化的結果。

就這樣,在成功地把土地和勞動力商品化之後,英國的自由市場體系基本建立,工業革命也進入了高潮。按照這些經濟進步人士的推斷,雖然取消社會救濟後窮人很悲慘,但一旦自由市場體系開始運作,經濟欣欣向榮,窮人會自然而然變少。然而,奇怪的是,歷史卻不支持這樣的假設。

事實上,工業革命一直存在一個令人費解的悖論:就是,在工業革命如火如荼的18世紀末19世紀初,貿易量不斷增長,就業機會增多,英國的平均工資水平也在不斷上漲,然而,社會底層的赤貧者卻越來越多。窮人好像在一夜之間就冒了出來。有大量的文學作品反映了當時這個社會現象,像《霧都孤兒》《悲慘世界》等等。

那麼問題來了:窮人們到底是從哪兒來的?當時討論這個話題的小冊子汗牛充棟,眾說紛紜。有的說是英國人口過剩,有的說是農業工資太高導致糧食太貴,有的認為是窮人自身的墮落,等等。這些當然是胡扯。

波蘭尼認為,真正的原因,是自我調節的自由市場製造了窮人。說得更具體點兒,是早期貿易的劇烈波動,造成了大量工人的週期性失業。這些工人原本是農民,後來背井離鄉來到城市打工。但是,幹著幹著,突然就由於市場波動而失業了。這些失業工人沒有任何的社會安全網絡,也無法再回到故鄉務農。當時有個觀察家評論說,“紡織工人一無所長”,“今天完全就業的工人,明天就可能淪落到街頭討麵包。”

在波蘭尼看來,在圈地運動、濟貧法取消、工業革命這三重力量之下,英國社會發生了一次地震:在不到半個世紀的時間裡,大量定居的農業人口變成了走投無路的流民。造成這種結果的原因,主要還不是經濟上的剝削,而是社會資本和社會文化的解體。這些勞動者,被從他們依賴的鄉村社會網絡中連根拔起,拋入了“文化真空”,這才是最可悲的地方。

這種情況,不只是發生在工業革命時期的英國,在西方向外殖民擴張的過程中,也一再發生。在非洲,殖民者把自由市場制度強加在黑人土著部落當中,結果造成了土著社會的全面崩潰,在文化上和道德上都出現了全面退化。在英國殖民下的印度,當東印度公司的壟斷被廢除,引入自由市場體系之後,印度發生了嚴重的大饑荒,成百萬人死去。因為印度的村莊共同體被消滅,古老的鄉村互助組織被市場取代了。

在這樣的背景下,19世紀出現了聲勢浩大的社會保護運動,席捲整個歐洲,包括憲章運動、盧德主義、空想社會主義,等等。波蘭尼在這裡想強調的是,這些運動的名目不一、理念不同、領導人也不一樣,體現出了充分的社會自發性;但是,這些運動的目的卻指向同一個方向,就是阻撓自由市場的運作,保護勞動力免受自由市場的衝擊。

這再一次印證了波蘭尼的推斷:自由市場是強制推行的結果,而對自由市場的干預是社會自發出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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