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水嶺,一整個村子,最出名的就是那道嶺了。嶺子不大,就高高的橫亙在那裡,把村子一分為二,前村和後村。嶺上草木和竹林茂盛,像人頭上頂著的一路頭髮。嶺子中分,兩邊莊稼和流水,都是一坡的好田好地。
嶺上最顯眼的就是那棵大樹。那棵樹,像一把巨大的傘撐著,遠遠好幾裡地都能看見。樹是常年青枝綠葉,盤根錯節,風吹不倒,水衝不跑,焦陽曬不枯,穩穩地紮根在那道嶺。樹是有些年齡了。最大的枝要一個大漢才能合抱。露出地面最粗的根,少說也有村頭老公牛的腿杆子那麼壯實。長年累月,一棵樹,就旺盛地生長在那裡。有人說,你找不著分水嶺不要緊,只要你看著那棵大樹走,迷不了路,準能走進村子。
那棵樹是有些來歷有些說頭的。那樹是當年趙二爺出門討飯的拄路棍加打狗棍。趙二爺就是靠著那根棍才走了回家的。
守著一山一嶺一地的好田好地,怎麼會出門討飯呢?
沒法不出門討飯,村子裡年年打架爭鬥的,雞都鬧得翻了牆,生產怎麼能搞得好呀,莊稼地都荒了。
就為那嶺上的一畝三分地,分水嶺的前村和後村真沒有少鬧事兒。分水嶺,真把村裡分成了前後兩個地界,兩幫人群。
前村人說,那嶺上的地,祖輩就是自己的。太陽從東邊出來就是這個事兒,要改了這個事兒,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
後村人說,那嶺上的地,幾代人了,都在自己手裡種著,怎麼就是你們的呢。
爭呀。地呢,能長莊稼能吃餓肚皮,誰不想爭一把。爭地就得吵架就得罵嘴,爭執不下就要打架鬥毆。爭來吵去,鬧來鬥去,誰都不讓步,火冒三丈,看著就像見了仇敵。前村有女不嫁後村。後村有兒不娶前村的。前村有人種了菜地稻田,說不定半夜裡,後村就有人來扯秧苗偷茄瓜小菜的。後村有人養了牲口,豬呀牛呀羊的,前村有人偷摸著打傷了打殘了甚至下了毒。一個村子,成天鬧得不可收拾,生活真是過不了。
生活過不了,就得出門討飯。討飯,倒不至於。走出村子討生活,幫人抬石頭拉煤炭粑玩泥巴活兒,遠遠地離著揹著,眼不見心不煩,一走了事兒,心裡都舒服。吵架打鬥的日子,誰想天天過呀。不吵不鬧又不行,為了嶺那點地,哪個又想放下架子輸掉面子。沒臉沒皮的事兒,誰都忍不了那口氣。不蒸(爭)饅頭,還要爭口氣噻。
趙二爺忍了那口氣。月黑風高的下半夜,趁著老婆娃兒睡熟了,一個人出門翻過村頭的那半截老牆,順著村口的大石板路一路往前走,頭也不回,出門討飯討生活去了。
沒有手藝,只有一身笨力,外面的生活也不好混。再說,家裡上上下下好幾張嘴巴就等著你掙錢回來過日子,都不是輕輕鬆鬆的事兒。三年,趙二爺什麼都幹過,幫人打煤炭粑,工地上挖坑,石廠子裡抬石頭裝車,拉過泔水倒過臭水下井疏通過汙水,那都是重活累活苦活。最難的是,離鄉背井的,半夜裡難熬,一個大男人,偷偷地對著冷被子和冷牆根抹眼淚水。在家千日好,出門事事難。再說,上有老下有小的,難免不會有個三病兩痛,哪個男人出門不牽掛家裡的事兒。回家,還是回家,日子再難,一家人能呆在一起過日子,心總是熱的。
大冬天的夜,滿山飛雪,為了省著那幾個錢,趙二爺趁著夜色順著公路一直往家裡走,一天兩夜,終於走到了分水嶺。看到家了,趙二爺一屁股坐在嶺上,順手把手裡的木棍子使勁插在身邊。家在眼巴前,丟了木棍子,心裡好多了。能與家人團圓,誰的心情都會輕鬆得勁兒。
奇了怪了,那根木棍子插在地裡,第二年開春發了芽長了葉,活了。一年一年,長成了嶺上的大樹。
木棍子都能長活呢,前村和後村人的心難道是鐵石?
人心都是肉長的,能活起來,一定能活得到一起。
半夜裡,趙二爺說話時,發現身邊有人對上了話。趙二爺一驚,怎麼是劉三叔呢?
趙二爺和劉三叔可是死對頭。要說帶頭爭土地鬧事兒,趙二爺是前村的頭,劉三叔是後村的頭,就他們倆人對著幹,鬧得兇。趙二爺後脊樑上有兩處傷疤,劉三叔腿杆和手背上都有印子。那些傷疤和印子,傷得可不輕,天氣變化,還時時發痛。
天上沒有星斗,村子的夜,黑得很。就在那棵樹下的大石頭上,倆個人背靠背地坐著。
劉三叔說,你怎麼上這裡來了?
趙二爺說,家裡的米桶又見底兒了,斷了糧,老婆吵得難受,出來透口氣。
你也怎麼上這裡來了?趙二爺反問。
劉三叔說,娃兒大了,要討老婆,家裡湊不齊彩禮錢。眼巴巴地看著婚事要黃。娃兒的歲數也不小了,愁死人,出來走走。
趙二爺說,聽說你們前村的劉家和我們後村的趙姓,祖上是倆個親表兄弟一路從湖廣地界逃荒來到這地方建立家業的。
劉三叔說,祖上要是有眼在天,看著我們把光景過成這樣,說不定要打驚天大雷收拾了我們這些不孝子孫的。
都是這嶺上的一畝三分地鬧的不成個樣子,家不像家,人不像人。倆個人異口同聲。倆個人轉身對視了一眼,長嘆一口氣,又背靠背地坐了下來。
那個晚上後,前村人和後村人在分水嶺上種地,再沒鬧過架吵過嘴的。以樹為界,你退兩尺下鋤,我也退兩尺下鋤。都好協商,各退兩尺下鋤。時間長了,嶺子上,正中央那片嶺地,樹呀草呀竹的,齊整整地長著。分水嶺,真長出了一道青山綠水的嶺。
後來,村子裡也免不了有人家為了雞鴨牛羊田邊地角的事兒,吵架鬧嘴的。吵著吵著,倆家人看著分水嶺村子上那道嶺那棵樹,氣就慢慢的消了。
分水嶺,真是分水嶺。
作者簡介:周天紅,就職於四川省瀘州市自然資源和規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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