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老五,菩提樹下的野生達利

老五說,他還記得菩提樹下"宗哥"一句話:一個人決定了往東走,他便不會往西走。


文|張丁歌

兩年前,在美國的藝術家周氏兄弟回國辦展,那些過於抽象的“感覺主義”繪畫, 有人直呼看不懂。現場人群中,一個高高瘦瘦長髮辮的男人,佇於畫前看不停。一扭頭,是唐朝老五。他眯眯笑著直叫好,說觀念意識全在畫裡呢,他能懂。接著輕描淡寫吐一句,“我自己畫畫也是畫想法,不過都是小畫。”那是第一次,知道老五也畫畫。

唐朝老五,菩提樹下的野生達利

這些年見老五,都是音樂的場子。上一次,是去年跨年夜,在劉索拉宋莊的排練室。老五如今也是“劉索拉和他的朋友們”樂隊的吉它。那天,樂隊在為元旦中山音樂堂的演出大聯排,從白天直到深夜。零點時,演奏家們才嘻嘯著偎在桌邊,吃上沙拉和三明治。老五不吃,託一紙杯紅酒,咂咂喝著,手指懸空像掃弦。他連軸十幾小時了,一臉倦容,卻兩眼興奮,語速緩慢 ,又滔滔不絕,談的全是天地、時空和能量。“演完這場,我就又能畫兩筆去了,滿腦子都是靈感現在。”

三天後的舞臺上,老五一上場,那咆哮式的吉它演奏,像要把端莊的音樂廳引爆。當年的“亞洲第一吉它手”像是還了魂,臺下有人哭著回到唐朝。老五用六根弦,就把記憶和青春還給了他們。

兩個月前,見到老五的真名被赫然印上巨幅海報,懸於一間畫廊外牆:震——劉義軍個展。有人先被震住了:老五畫畫了。有人也一怔,不習慣叫他劉義軍:你拿起畫筆,也是唐朝老五。海報背景是老五一張大尺幅的抽象畫作,那裡有山、海、雲,眼睛或流動的細胞。他最熟的圈內老友們,也在這些新鮮的意象中,辨識著陌生的老五。誰也沒想到,這個從沒學過畫,一天十幾小時苦練吉它的“琴癮者”,20多年來竟悄悄畫下1000多幅奇異的畫作。

“我30歲時莫名其妙畫了第一幅畫,冥冥中就覺得自己像從畫裡生出來。這些年,便一直在畫腦子裡的感覺,它們往外湧。” 不抱吉它時的老五,像被內置了一套另一維度的語言。他沉靜、超脫,表達又容易形而上。他說畫畫是他重要的出口,有些想法音樂表達不了時,只能靠畫畫。“它和身體共振,能找到一種和自己的平衡感。”

黑屋裡的野生達利

我問老五,一盒火柴多少根?他想了想答:要麼就一根,要麼就是無數根。過了很久,才反應過來:你是說我練琴那事吧!

那是他被瘋傳的一段著魔往事。年輕時痴迷練琴,又生活拮据,沒有節拍器,便數火柴棍。練一遍,一根,練一遍,一根。一上午兩盒火柴,一下午,再兩盒火柴,才想起來,一天還沒吃飯。唐朝時期老五在搖滾舞臺上鑄下的神話,離不開這些數火柴的日子。如今拿起畫筆,他依然是個畫痴。“別說忘吃飯了,我經常忘了時間,甚至忘了在哪。沒畫完,神兒出不來。”

唐朝老五,菩提樹下的野生達利

《震》的現場被設計成一個黑色空間,老五的40幅畫作呈於其中。那些線條與筆觸在暗處發光,如同勾勒著宇宙洪荒的胚胎生靈,又像剖開一些大腦深處的紋路。這些畫像自成一個系統,看不到任何中國當代藝術的痕跡。也許老五關於火柴盒的回答是對的,他畫第1幅,第100幅,1000幅,畫無數幅,畫的終究是自己意識深處那一個世界。

黑色的展廳,有人說像老五。“搖滾範嘛!”就像魯豫回憶當年街頭撞見他們:夏天最熱的北京,只想低頭走路,突然看到幾雙腳,全是黑皮靴,往上看,全是黑皮長褲,再往上,全黑皮夾克,再抬頭,全是黑長頭髮,再一看唐朝樂隊。那是20年前,唐朝最“酷熱”的歲月。

“我現在理解黑,是一種謙遜。白色是最反光的,黑是最吸光的,說明我這個展覽是謙遜的,它接納。”老五還為展覽做了音樂,同樣出人意料,他沒用吉它,而是從尼泊爾朋友那借來七隻銅罄——佛音鉑,注入水後,錄下了它們擊打震動時的起伏聲波。“就像一個場,天地是一個樂器,展覽就是一根琴絃嘛。琴絃越乾淨,傳的波越遠。大家來看展,就是一起體驗這根琴絃裡的共振。我就是一波紋,你們通過畫檢驗我這波紋的乾淨程度,純度指數。”

當然也有人說不懂:老五搞的這是什麼,一屋子鬼鬼怪怪的。也有老先生架著老花鏡,額頭快貼到牆上:這些是怎麼畫出來的,是先有構圖嗎?老慄(憲庭)也從宋莊趕來,在黑咚咚的展廳裡,一副一副盯著看:“老五不同於任何流派,是自己充滿音樂性的一種表達,畫中的物體有一種不斷生長的感覺,有生靈,更似神性。”

“繪畫史上也有這樣的藝術家,看不出構圖,都是從一個點開始畫,這樣的人都是天才。” 美術科班出身的太太牧牧,是老五畫作的第一個見證者,看完她卻扔掉畫筆,“我再也不想畫了”。老五筆下那種天然靈性,她已經沒了。牧牧當年美院的老師來看展,喜歡,拍了幾幅發在朋友圈,有藝術家看後留言:嗬,這是個野生達利啊!

老五聽了,也樂。他說自己的東西小孩兒都喜歡,“跟著大人看了一圈說,黑屋那叔叔的展覽挺好的。可能覺得單純,簡單,有種安全感。”

小平島的鑰匙

就像披頭士當年曾去印度的瑞士凱詩小鎮靜修冥想,唐朝在最火的時候,也去了一座小島閉關修整。那段日子,在樂隊歷史上,並未被特殊記錄,但對老五來說,成了他打通日後世界的一把鑰匙。

“做第二張唱片時,唐朝去了大連的小平島,半閉關式排練。其實算悟道去了,都在想下一張該怎麼做。”島上一座別墅,一樓排練,二樓休息,各自門一關,四人便可互不打擾。他們帶了幾百張唱片,像把歐美的黃金時代都搬到島上。“古典、爵士,沒事就聽。可一到排練,該沒有的還是沒有。我聽完Steve Vai時,直接心理崩潰了,摸不了琴了。我自己的東西完全失效了,每天痛苦,我的語言在哪?”

這是那支臺上瘋狂的天才樂隊,在幕後彷徨充電的時刻。“有時焦慮無聊到什麼程度?對面有個小樓,七樓,一個小女生要考大學,我們就爭:今天這女孩是我的。不,是我的。過完嘴癮,各自悶聲扭頭回屋去了。”

老五不吃不喝,天天跑步,眼前看到的全是海,他開始記讀書筆記,隨身就帶了兩本數:奧修和尼采。他開始記錄冒出的怪念頭和身體的變化。“每天我一睜眼起來,想著我是一棵大樹,樹上五個小人一睜眼就出去了,去另外的世界尋找信息。五個小人兒,就是五聲音階嘛,一到晚上這五個小人兒就回來了。它們會告訴我天地之間發生的故事。那段日子全是這個感覺。”

他說他變得自戀,“當你發現自己有點不同時會特別好奇是怎麼個不同。”老五有一天像突然通了,他把小學一年級,全班54個同學名字全想起來了。接著一拍腦袋,吉它不叫吉它,叫彈撥樂,祖宗找到了!“古琴彈撥樂,是七根琴絃,吉它六根,只是少了一根琴絃。結果那些日子,每天變得特開心,跟猴似的。老丁(丁武)說,這哥們兒瘋了。”

就是那天,老五第一次畫東西,距離他30歲生日一星期。畫完不敢給樂隊看,“怕他們說我瘋。”那幅畫今天也在展廳:泛黃的紙上,像是海底生出了遊離的細胞,有呼吸的波紋,又像長滿了眼睛。“那時眼前特別乾淨,看事物就是一張白紙,清楚極了。包括搖滾圈的事,甚至世俗的事。覺得身體每一個細胞、汗毛孔,就是一個家。那時精神太集中了,集中之前一點不焦慮,我是拿錯了鑰匙開對了門。”老五靠畫畫的宣洩,找到了他的語言。

後來老五曾宣稱,自己在吉它上能走遠,除了興趣指數和天賦指數達成了共識,還離不開30歲時在小平島持了三戒:戒空、戒色,戒信息。

牧牧的版本卻不同,“他從島上叫我去,我稀裡糊塗就去了。他們說老五瘋了,只吃蘋果不吃飯。”那時他們戀情剛開始,牧牧在那第一幅畫裡,又愛了他一遍。

方塊五與三叉戟

在劉索拉眼裡,老五是個大才,又是個怪人。“你這挺怪的,搖滾界裡就你這人掌握了那什多即興的東西,還不是胡來的,裡面有理性的東西。可你腦子裡整天想什麼呢?”

在劉索拉的樂隊裡,人們習慣用樂器和老五對話。因為一開聊,基本只有聽的份了。跟他談音樂,談宗教,談生死,談愛情,甚至談食物,他都能談到“波長”上去,給你聊霍金,聊宇宙天體。不彈琴時,他像活在自己畫筆下的世界裡。

“人類在生育時,速度一定不要慢,越快越好,能減少很多疼痛。但孕育過程是很有意思的,要放鬆放鬆到極點,達到一種超靜,靜到能聽到脈搏,聽到零距離的聲音。這種波長就對了。所以說除了舞臺上的爆發力,就是要靜,要鬆弛。好東西才能養出來。”看著眼前的老五,已經很難把他和《夢迴唐朝》、《九拍》時的形象疊加起來。他像用一種能量,覆蓋了當年那股力量。

“我真服了你,跟老五都能聊那麼久。他是一方塊五,說的話我們都常聽不懂。”劉索拉一嗓子喊過來,她拿老五當夥伴,也像個弟弟。

“方塊五”有個故事。劉索拉有位朋友,研究血液很多年,在研發一種藥,治療白血病。會取很多人的血液做樣本。 “老五,咱們這麼多年了,就驗驗你,我帶你驗血去。”她只是想讓老五試試而已。結果,老五的血細胞和一般人不一樣,它不是圓的,是方的。上萬人的血液庫裡,只有一個和他想像。老五的樣本被放進了標本庫。方塊五,在劉索拉的樂隊裡被喊了起來。

唐朝老五,菩提樹下的野生達利

相比方塊五,老五更愛提三叉戟。他小時候經歷過文革後期,林彪事件印象很深。“他那個飛機叫三叉戟,有三個發動機。第一個發動機壞了,第二個發動機頂上。我就悟到人生其實就三個發動機。30歲一個,30到50歲一個,50到70歲一個。如果人生就只有30歲一個發動機,到50歲老化了。50到70歲沒發動機了,這些人就到頭了。還創作什麼啊?就像索拉姐到現在還會說,搞音樂的這輩子不去非洲是種遺憾,老五咱們得去啊!”老五以前愛說,人生是去掉小節線的過程,現在總說,是重啟發動機的過程。

老五自嘲過了五張了,才“首次個展”。他也從不拒絕聽自己當年的專輯,看唐朝樂隊頂峰時期的MV,“還是好聽,好看。但已經超越不了那時了,當時是四個人,乾乾淨淨地撞成一個人,每次到現場我都眼淚汪汪了。在長安街上,抱著一堆可樂和餅乾,當年的北京10萬多個人是一條心,但現在沒有了。現在想起來也會眼淚汪汪,但知道一切都過去了。以前高高在那掛著,但總有一天得下來,迴歸人性。有的人已經撤了,有的人還給自己下訂單,從另一個層面再上去,這也是波的文化。”老五早已學會,平衡那種失衡。

如今老五他依然高瘦有肌肉,雙眼明亮,在異鄉人群中亦能一眼被認出:藝術家吧?搞搖滾的吧?這是他15歲扎入音樂後,再未肯離身,留在血液裡的氣質。他不避諱年齡,面對鏡頭,會坦然戴著花鏡調琴、畫畫。有人說,“老五在電視裡推花鏡的樣子,像個孩子”。他知道,自己的發動機在骨子裡。

菩提樹下的“宗哥”說……

老五的畫裡,有些人看到霍金,有些人嗅出宗教氣氛。他又整日仙風道骨,問他信不信佛?

他張口一句,我跟佛教是鄰居關係,住在一個衚衕裡面,我一出門就碰上了。

他不刻意去修,也沒有拜哪個仁波切。只是覺得自己的世界,跟佛教是天然打通的。“一到佛教聖地,會有特別強大的安全感,心靜的想流淚。”太太牧牧天性也豁達,幾年前成了佛教徒,會做功課,跟上師學習,家裡也會擺上香。

老五說,“她是我受我感染,我把她帶上這個道了,我就撤了。”他其實不喜歡形式上的刻意,認為佛法是在心裡,意識裡。他在家中練琴,會責怪牧牧在佛龕點的香嗆到他。彈滿“兩盒火柴”後,自己又會兀自抽菸。兩人平日基本吃素,出門卻不裝。一日在朋友處吃飯,只有魚火鍋,老闆為難,朋友尷尬,老五反安慰:不是為我們殺的,乾乾淨淨,那就吃一點。

去年他們和幾個朋友,去了尼泊爾和印度。趕上當地的祈願法會,宗薩仁波切在菩提迦耶講課。牧牧欣喜地跟隨聽課,老五就蹲在菩提樹下,掏出畫本自己畫畫。法會結束,牧牧一廂情願拿過老五的本子,去找上師請課:您看看,能否給我先生布置點功課?宗薩翻看完老五的畫,說:他不需要。只是畫畫和吉它已經夠了,他已經在路上了。

老五聽後大喜,記住了這句話。“宗哥說得多好,我好好畫畫、好好彈琴,就是我的日課了。”他不叫上師,叫宗哥,他把虔誠放在心裡。

有時老五會夢見小時候,姐姐拿回木琴、揚琴,他跟著敲、彈。再大點開始學二胡、古琴。後來夢裡出現了吉它,自己的手在瘋狂彈撥,沒再停下過。幾十年過去了,該發生都發生了,沒發生的還在路上。

老五說,他還記得宗哥一句話:一個人決定了往東走,他便不會往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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