規矩方圓,博通周贍——呂思勉

原文題目:重新發現呂思勉

呂思勉被嚴耕望推為中國史學四大家之一。在他身後二十年間,已刊著作在臺港時有翻印,大陸除印行其遺著《隋唐五代史》外,反而寂無消息。1965年顧頡剛重讀呂思勉題贈《章句論》時,大發悲嘆:“呂氏一生寫作甚多,而身後竟無人提議為編一全集者,並其著述目錄亦不可見,悲已。”(《顧頡剛舊藏簽名本圖錄》)這種狀況當然與此二十年間大陸政治與文化生態息息相關。


規矩方圓,博通周贍——呂思勉

呂思勉

進入上世紀八十年代,呂思勉的舊作再版與遺稿新刊才走上正軌。進入二十一世紀後,在其弟子李永圻先生的推動下,張耕華教授不懈搜求與艱苦校訂呂氏全部已刊、未刊的舊著、遺稿,自2005年起歷時七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相繼推出十八種呂著單行本或合編本,納入總名《呂思勉文集》的叢書,為編纂《呂思勉全集》奠定了堅實的基礎。與此同時,他們還合撰了《呂思勉先生年譜長編》,收入未能編入《文集》的呂氏日記與散札等資料。  

十五年間,耕華教授不務聲華,埋首呂著,焚膏繼晷,孜孜矻矻,不僅成為呂思勉研究的碩學專家,而且無愧弘揚呂思勉學術的第一功臣。經由其手總成的二十六卷《呂思勉全集》終於在2015年歲杪推出,與業已行世的臺灣聯經版《錢賓四先生全集》、大陸三聯書店版《陳寅恪集》與安徽大學版《陳垣全集》一起,讓四大史學家全集最終呈現“四美並具”的局面。  

關於呂思勉史學,我寫過《用新方法整理舊國故——呂思勉與新史學》的專論。近日披閱《呂思勉全集》,記下這些片斷性隨感,或可視為對舊文的補充。


規矩方圓,博通周贍——呂思勉

《呂思勉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11月


呂思勉何以名列

中國史學四大家


嚴耕望是錢穆的學生,呂思勉是錢穆的老師,也是嚴耕望的太老師。他所推舉的四大家即陳垣、陳寅恪、呂思勉與錢穆,入選條件是“及睹其風采,或讀其書時,其人尚健在”。據他說,錢穆受呂思勉“影響最大”,呂思勉對錢穆也“深為獎掖”,師生同成大家後,仍切磋問難,互有補益,這有錢穆《師友雜憶》可以對證。抗戰勝利不久,錢穆再訪母校,呂思勉請他演講,錢穆開講便說:“今日此一四十年前老學生之講辭,乃求不啻如其四十年前老師長之口吐出。今日餘之講辭,深望在場四十年後之新學生記取,亦渴望在旁四十年之老師長校正。學校百年樹人,其精神即在此。”民國師道如此,不禁令人動容。《呂思勉全集》有近八卷二十種左右的教科書,科目涉及歷史、地理、國文、修身、文選等,其受業弟子中有錢穆、唐長孺、楊寬、黃永年、徐燕謀等大師名家,說他是史學大師,固然實至名歸,卻鮮有說他是教育家的,未免有點論之不公。  

嚴耕望論定四大家立學術標準三:一是史學涉略面,二是史著述作量;三是史學識見度。  

呂思勉的學術領域,儘管以史學為主,卻兼及傳統之學諸多領域,包括目錄學(《經子解題》等)、文字學(《章句論》等)、文學(《宋代文學》《論詩》《小說叢話》等),他對傳統醫學(《醫籍知津》)也有研究,還創作過新小說(《中國女偵探》等)。盤點二十世紀中國學術大師,論涉足之廣,少有其比者。而他的史學著述,也涵蓋了史學方法論、中國通史、斷代史(從先秦到隋唐五代以及近代史)、專門史(涉及社會、民族、文化、學術、經學、理學、政治思想諸分支學科)、史學劄記、教科書、通俗讀物等諸多領域,無論通貫古今,還是橫跨諸界,在同時代史學大家中,也是名列前茅的。  

呂思勉著作之富,同樣少有其匹,《全集》達二十六卷,超過二陳,而與錢穆相頡頏(《錢賓四先生全集》五十四卷而為三十二開本,《呂思勉全集》二十六卷卻為十六開本,考慮到錢穆享壽比呂思勉長二十二年,他們師生著述之繁富應不相上下)。在史學識見上,呂思勉貫徹了“博贍仍是為學大道”的治史取向,故嚴耕望《治史三書》有《通貫的斷代史家》專文平章,說呂氏史學“應屬撰史,不是考史”。所謂“考史”,即章學誠所說的“考索之功”;而所謂“撰史”,應即章氏推許的“獨斷之學”,也即嚴氏表彰的“建立新史規模”。


規矩方圓,博通周贍——呂思勉

陳寅恪、錢穆、陳垣

近年報章時見評騭民國學術與當代學術的高下之論,且不究詰那些話語的潛臺詞,倘以呂思勉作為民國史學的大師代表,在史學涉略的廣度上,在史學識見的深度上,在史學規模的創穫上,當代史壇能找出哪位大家足與其前後輝映呢?

在四大家中,呂思勉成就不在其他三家之下,聲光卻遠遜於南北二陳與錢穆。嚴耕望認為,原因主要有三條:一是近代史學崇尚仄而專的深入研究,提出新問題,發揮新意見,對呂思勉這樣博通周贍式的學者未免低估;二是二十世紀新史學以是否使用新史料作為衡量標尺,而呂思勉史學主要取資於習見的正史,因而受到輕忽;三是呂思勉身處遠離民國學術中心的上海,長期任教的光華大學更非一流大學,他又不求聞達,從來“不揚露才學,不爭取名位”,用當下行話說,就是不炒作、不推銷自己,也沒有佔據要津的弟子為之揄揚。但相較於躋身學術中心而位居學術領袖的那些大師,呂思勉以非主流的身份,在難以獲睹新史料的限囿下,以人皆能見的二十四史作為資糧,“拆拼正史資料,建立新史規模,通貫各時代,周贍各領域”,這種魄力與堅毅力,讓嚴耕望感嘆,同時代成名史家“恐怕都難以做得到”。  

但在民國時期,呂思勉仍獲得學術共同圈的高度認同,他是當時教育部為數不多的部聘教授之一。即便1950年代全國教授首次評級時,他依舊是為數寥寥的一級教授之一。上海史學界唯有他與周谷城同為一級(據屈寧《1950年代的教授分級與史學大家》,周谷城初定為二級,官方最終公佈時升為一級。儘管不知他是否以豐沛故人而榮膺一級,卻也凸顯呂思勉史學成就乃眾望所歸)。


不同時代如何認識呂思勉的學術


對呂思勉學術的認知,後人似乎存在著明顯的代際差異。與呂思勉同輩或僅低一輩的學者,在求學與治學期間往往已讀其書而深知其學,無不給予高度肯定。聞知呂思勉逝世,顧頡剛日記即下蓋棺之論:“全國中精熟全史者唯此一人。”其時,南北二陳尚活躍史壇,同為學術圈內人,這一評斷應是經過拿捏掂量的。譚其驤指出:“近世承學之士,或腹笥雖富而著書不多;或著書雖多而僅纂輯成編。能如先生之於書幾無所不讀,雖以史學名家而兼通經、子、集三部,述作累數百萬言,淹博而多所創穫者,吾未聞有第二人。”海外學者楊聯陞表示,呂思勉是他“最敬仰前輩學人之一”。業師程應鏐先生也說:“執教光華大學常聆誠之先生講論,淹博淵深,曾自嘆寅恪先生外,並世無第二人。”  

而鼎革以後成長起來的史界學人,對呂思勉的認識卻有曲折的過程。1998年,王家範先生坦誠承認:“說起來實在不敬,因種種的緣故,我真正對先生有點認識,還是近幾年的事。”這“種種的緣故”中,主要應是位居主流的史學對所謂資產階級史學的持續批判。反諷的是,呂思勉早在1945年《歷史研究法》裡就肯定了馬克思以經濟為社會基礎的唯物史觀,認為有助於對史事的瞭解,他治史也尤其注意社會經濟層面。嚴耕望抉發了這點,認為“這在沒有政治色彩的前輩史學家中是比較特別的”。然而,1949年以後的無端批判,最終造成學界後進對呂氏史學的疏離與隔膜。作為率真坦誠的學者,家範先生曾痛切自責:  

古哲說:“金玉滿堂,莫之能守”,至今思來真是愧悔交加。“大雁已經飛過,天空不留痕跡”,對個人固然是一種難得的生命超越;對後人,特別是像我這樣,作為華東師大他的專業後輩,卻是不可寬恕的過失。  

呂氏史學再獲推重,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以後。呂思勉的學術活動與學術著作主要都在滬上完成,洵為上海史學界的魯殿靈光。他在1952年全國高校院系調整時轉入華東師大。當然,不入華東師大歷史系,呂思勉還是呂思勉;而若無呂思勉,華東師大歷史學就會大為遜色。現在,呂思勉不僅是華東師大史學的品牌,而且打造成華東師大整個人文學科的標誌。為了不再“金玉滿堂,莫之能守”,這座大學設立了以大師命名的“人文高等研究院”與“學術原創獎”。這是對學術的致敬,也是對大師的紀念。


規矩方圓,博通周贍——呂思勉

華東師大孟憲承校長(右)與呂思勉先生晤談

然而,對呂思勉史學的含金量,史界前輩中也頗有不識和氏璞玉者。嚴耕望說:“有一位朋友批評誠之先生的著作只是抄書。”他這位未點名“朋友”應即牟潤孫。據《呂思勉先生年譜長編》引楊聯陞函說:“牟潤孫評述近代中國史學,而未提呂先生,弟致函指出,牟君回信只說嫌呂先生書多堆砌。”牟潤孫師從陳垣與顧頡剛,比呂思勉低一輩,曾與嚴耕望共事新亞書院,也算得上是名家,但於呂氏史學卻有眼不識金鑲玉。但持“抄書”之論者卻遠非牟氏一人。對此,楊聯陞不以為然:“試問有幾人能堆砌如此廣大而有意義?”“廣大”推其有規廡,“意義”贊其有史識。嚴耕望最識得呂氏史學精髓,對牟氏偏見大表不滿:“其實有幾個人能像他那樣抄書?”他進一步說:“這位朋友極推重趙翼《廿二史札記》。其實即把誠之先生四部斷代史全作有系統的札記看亦無不可,內容博贍豐實,豈不過於趙書耶?”在嚴耕望看來,呂氏之書不僅僅是趙翼式札記,“何況他實有很多創見,只是融鑄在大部頭書中,反不顯露耳”。  

關於呂思勉史學主要取材正史而很少涉及新出史料的問題,仍有必要饒舌一辯。自陳寅恪首唱“取用新材料,研求新問題,得預新潮流”,新史學主流就以能否取資新史料作為最高評判標準,這實在是對“新材料”的膚淺誤讀。作為新材料的甲骨文、簡牘帛書、敦煌文書、大內檔案,的確引發了一系列新問題,取用這些新材料也著實讓中國史研究取得了新進展,但這些新材料並不足以涵蓋中國史的全時段與全領域,大部分時段與大多數領域仍須倚賴舊史料。而舊史料中的基本史料,毫無疑問仍是歷代正史,更何況對舊史料以新眼光作出新解讀,也就注入了新內涵,在這層意義上,舊材料與新材料完全是可以轉化的。呂思勉當然清楚新材料的意義價值,但限於遠離學術中心的非主流身份,不可能全部及時地獲得那些新出的材料,兼之他立志寫一部通史,以期說明“中國的社會總相”,由於從事的是全史研究,不少時段和諸多領域與新材料關係並不那麼密切,在這雙重因素下,他決定以二十四史為主創建自己的史學體系,雖屬無奈卻是理智的選擇。打個比方,參賽者必須自帶食材進行廚藝大賽,有的參賽者家境優渥,以山珍海味做出了滿漢全席,固然搶人眼球;有的參賽者出身貧寒,卻仍用家常食材做出了色味俱佳的特色菜餚,能說後者的廚藝水平與菜餚等級就不如前者嗎?在二十世紀史學大師賽中,呂思勉正是後者,他以二十四史讀過三遍半的功力,以最常見的正史材料構建起呂氏史學大廈,其規模在同時代卻少有企及者,這恰是他了不起的地方。

  

對史學新人來說,尤有必要重新認識呂思勉史學的巨大價值。我對呂思勉史著的閱讀,說不上深入與全面,但有三點心得不妨獻芹。其一,通觀呂氏的《讀史札記》與幾部斷代史,有不少篇章蘊含著他的問題意識與獨到識見,是有待開掘的一座富礦,初入史海的新進學子倘能慧眼識貨,自可從中獲取欣然有得的提澌,覓得富有啟迪的課題。其二,即便查閱呂氏通史論著,咀嚼回味他看似平實的論述,也往往折服於其史識的通貫性與穿透力。我在撰寫《論呂思勉的宋史觀》時,對這點深有體悟。呂氏斷代史專著裡沒有宋史,他對宋代的論述大多散見於通史性論著,但真知卓識卻隨處可見。其三,倘以治史方法而言,呂氏史學才是史學正宗,最宜後學效法。在史料運用上,呂思勉並不一味追求新奇稀見,而是取歷代正史作基礎材料,以傳統札記法為基本手段,初入門者易於揣摩,不難學習,只要假以時日,提升史識,進境可期。在史法運用上,如果說陳寅恪往往藉助曲折入微的辯證論析,獲得出人意表而令人叫絕的新解,呂思勉卻並不刻意講究別解高論,而是主要通過史料的縝密比次與通貫條理,藉抉發曾經遮蔽的史實,以獲取前所未見的新知。倘以用兵為喻,陳寅恪是出奇制勝存乎一心,無其天才而一意摹學,不是走火入魔,便是畫虎成犬;呂思勉則規矩方圓有跡可循,中等材質而有心追摩,即便難期大家,也能治史有成。對初窺史學門牆的中國史研究者,呂思勉史學自應尊為首選。


來源|東方早報 虞雲國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