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渡:老屋與樹影

作者簡介:津渡,從事詩歌散文寫作,著有詩集《山隅集》《穿過沼澤地》《湖山裡》等,童詩集《大象花園》,散文集《鳥的光陰》《鷺過翠微翻素影》《植物緣》等。2018年獲“小十月”兒童詩歌優秀獎。


津渡:老屋與樹影

那時候我家還在村子裡的高坡上。村子名旦嶺村,零零散散連綴許多“灣落”。住在高坡上的莊戶都姓周,所在的灣落叫做周家嘴。鄰居們陸續搬到高坡下的新村落,最後只剩下我們一家。

至於村子為什麼叫做旦嶺村,按村子裡最年長的人“稟壽老”的說法,以前這塊地頭上經常發大水,大水漲到這裡後,就像遇到了一道高嶺,再也淹不過去。老百姓取名形象好記,高嘛,就是離太陽近,於是取個“旦”字;又因為水淹後的地形活像一道山嶺,於是再在後面添個“嶺”字,因此也就有了旦嶺村這個名字。想一想,還真像那麼回事。

姓周的這幾十戶人家住在旦嶺村的最高處,據傳過去的猴年馬月裡,再大的洪水到來,也沒有淹沒村子裡最小的一個小孩的嘴巴,洪水淹到他的下巴,再也上不去了。所以,這個地方取名周家嘴。

這麼小的一個地方,普通的地圖上找不到名字。這個地方本來普普通通,只供草頭百姓們尋常生活。此地既未出過三皇五帝,也從未有亂臣賊子、孝女烈婦之說,偶爾有那麼一兩樁值得飯後閒扯一下的事情發生,怕也是跳蚤挑不起腳筋,蛤蟆豎不起喇叭,就像對著太陽突然打了個噴嚏不小心濺了點兒口水那麼簡單,完全不值得浪費筆墨大書特書。實際上,我長大後也曾翻遍本地縣誌,也未在一頁故紙上找到一兩行有關本村村史的零星記載,真不能賴我“平白無故”貶低它、冤枉它。

按照這個地方“口誦心惟、口口相傳”的傳承,我在幼年得知,偶然的年份裡,這個地方確實發過幾次水災,但也不值得大驚小怪。這麼點兒歷史經歷,所發生的事體“榮耀”,還得與本鎮其它幾個諸如紅旗村、汪場村、史嶺村、匡嶺村等村子共同分享。黑字落在白紙上,譬如“甲子年某某公社某鄉發大水……”字樣,標明瞭某公社某鄉也不單獨提及某村,顯然已經板上釘釘地作了“安民告示”,按照我老家的方言來說,這是發生在“這一窩坨地上的事情”,不能被旦嶺村所“專美”。

村子太小,小到無法獨自享有任何榮光與災禍。

在我勉強讀完《三字經》,業已“自帶光環”,成為本地的一個“讀書人”之後,我也曾仗著這一丁點兒小便利,腆著臉把本宗的族譜翻了個遍。那上面既沒有記載發生在本村的豐功偉績、奇聞異事,甚至打雷扯閃、颳風下雨的小事也沒有順手“發個利市”,只是記下了一堆讓我經常發生錯覺,認為是與我毫無干係的所謂“陌生人”,然而這上頭登記的“袞袞諸公”,正是我的列祖列宗。依照輩秩齒序、生卒年月,約略可以推斷這個地方一年四季分明,儼然也是晴天出大日頭,颳風揚塵,下雨會從天上豁下水來,流到溪溝汊子裡去,稻子、黍米、小麥、棉花、芝麻等農作物“通統統通,統通通統”長得茂盛繁密,肥牛、毛驢、癩豬、細犬大概活得“神氣活現”,公雞一樣會打鳴吃醋,母雞一樣會扒窩下蛋,螞蟥可以翻它們的小腸,壁虎可以讓它們斷掉尾巴,如此等等。總之日子波瀾不驚,祖祖先先一輩又一輩的人在這裡生活,這片土地慷慨無私地養育了他們。

在此之前,旦嶺村和他的村民們,就是如此,一下子說完了。

周家嘴的這個灣落有些個性。別的灣子一般都是齊齊整整建成一長條,周家嘴這個灣落卻是幾十戶人家圍成橢圓形,橫豎左右來看都像是裡三層外三層。過去這種灣落,人們常常把它叫做“陀螺灣”,意思是像陀螺一樣,團團圍住、箍攏在一起。有人家的大門朝南開,也有朝北開的,朝東、朝西、東南、西北、西南、東北,亂開一氣也行,各憑興趣,樂得隨性,自由無拘。

我家住在南端的最外面一層,門是朝西開的。還有,我家坐落在周家嘴最高的地方,這在鄰居們都還沒有搬走的時候我就知道了,大抵我家的廂房臺階與北鄰人家的大門中部平齊,坐在堂屋裡就能看到西鄰的屋脊。曾祖母說我家解放前不是這個樣子,他說這個家建在當年那個家裡的榨坊上,這我就不知道了。我把這話轉述給稟壽老聽,稟壽老哼哼一聲,不以為意,你家的,可不,以前那是剝削戶,大戶。我可不知什麼剝削不剝削的,心裡想,大概是像篾刀劈開竹子一樣,這般“剝削”法。按照方言,在周家嘴劈竹子的活計,本來就叫做“剝削”。話又扯得遠了,總之九歲之前,我記憶中有這麼一幢佔據最高地利的屋子。

屋子不算大,一個堂屋,兩個正房,正房後兩個小房,三間兩進兩退,堂屋後一個院房。屋子右邊的正房還套著一個耳門,向前出去,另有搭建的一個廂房,房子並不小,分隔開了,依次做炊事房、鴨棚和雞塒。左邊的正房也是如此建構,院房後有後門,後門接著簷廊過去,也是一間房子,用兩條窄窄的圍牆聯接正屋,只是比正屋稍矮小,依次分隔成牛欄與豬圈、農具房、磨房。這樣的構造還隔出一個小小的天井。天井一頭,靠圍牆的地方有個井,通常蓋著石板。天井的空地上,放了中草藥碾槽,還有舂米的石杵石臼,沒人用的時候,切輪會停在碾槽正中間,靜靜地等著人手來前後推動,而石杵斜放石臼窩子裡面,不到逢年過節,用不上一兩回。地上還有一些土缽瓦罐,毫無章法地擺放,那是狗與雞鴨的“餐具”。有時候,天井裡,還會有一條磨刀石,一個放了刷子的小漆桶,桶裡是新打熬出來的桐油。這是人與六畜一起生息的全部。

鄰居們全部搬走之後,老屋矗立在高坡上,成了一座“孤島”。

屋前屋後,空地很大。寬敞的地面上堆了幾個稻草埴,還有麥草埴、棉梗埴等等,最邊上種了竹子和樹木,算得上地盡其用,即便茅坑邊上一點點的空地,也要栽種草木。竹筒與竹節粗大的是桂竹,莖杆修長細潤的是水竹,還有似乎永遠長不大也大長不高,只用來編織斗笠的箬竹。樹的種類更多些,香椿樹、苦楝子樹、柞木、皂莢樹、水杉、槐樹、楮木,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最多的樹是楓楊和垂柳。不知為什麼,我老家把楓楊叫做柳樹,把垂柳叫做水楊樹,至今我也沒有想明白。曾祖母有一次說過,村裡的男人們生怕喝醉了耽誤農事,這樣一通胡叫,“楊樹不認得柳樹”的,酒勁去得快。這種“咒語”一經念出,據說本村的男人即使醉了,也要比別的村子裡的男人醒得快。毫無邏輯,鬼知道是什麼道理。

除了這些樹,我家裡還有幾個“樹爹”。樹爹,按照方言來說,就是生長了很多年的大樹。一棵是棗樹,每年開乳黃色的小花,結滿樹的泡棗。另一個樹爹是桑樹,枝幹橫向生長,虯勁有力,葉片寬大,經常在風裡一起鼓掌,噼噼啪啪。“桑樹爹”的橫枝不高,我跳起來,雙手吊住,再把兩隻腳翹上去,纏住枝幹,一下子就能翻到樹上。這是我最歡做的事,一天總要來上十數回。因為時常能和桑樹爹親近,所以一直覺得桑樹爹像我祖母一樣慈善和藹。最大的樹爹是柿子樹,大人們也要好幾個人才能手拉手圍住。每年秋天,掛滿的“紅燈籠”全部摘下來,足足能裝兩大籮筐。

鄰居們陸陸續續搬走,也留下了一些樹。我印象中,屋前屋後,別人的舊地基上也有兩棵樹記憶猶深。一棵是桃樹,不大也不太小,開很好看的粉花,結滿累累的蟠桃,有幾年甚至壓斷了枝條。另一棵是枸橘,雖然個子不高,身子也不算粗壯,枝柯上還長滿了墨綠的尖刺,稟壽老卻一本正經地告訴我們,這也是個樹爹。這個樹爹一點兒也不友好,枝刺密密匝匝,拒絕讓人親近,葉片也厚實深濃,簡直要遮天蔽日。

老屋被大樹的濃蔭重重包圍,似乎整天都要拼命營造出一種神秘莫測、陰鬱的氣氛出來。早上還好,到了傍晚,日頭逃命似的下山,老屋後面的辰光黯淡下來,率先進入晦暗,每棵樹都像是在空氣中流淌綠色的汁液,漸漸越來越濃重,變成一片漆黑。

若是在屋子前面,夕照之下,高大的樹幹就會齊齊把影子倒向牆壁,那一面牆就像焊上了巨大鐵條的籠子的一面,門前的空地上,也像佈滿了一條條“暗溝”。有時候,枯乾的樹枝還會憑空製造出獨特的場景,斜陽映射之下,它們逸出的影子就像是插向窗戶的,一柄巨大的鑰匙。

弟弟那時還小,他害怕黑,黑夜、黑影子他都害怕,他總是在想法子避開樹幹的影子。黃昏,他搬著小木凳,從業已變得晦暗的堂屋裡走出來,找到窗下樹影的空隙,坐在落日明亮的餘暉之中發呆。日頭進一步往下落,逐漸偏移方向,樹影也就跟著傾斜,壓向他的身子和臉龐。這時候,他就搬起凳子起身,重新找尋位置,直到身上灑下的,全部都是太陽金色的光輝。

弟弟在苦等父母回家的時候,我也常常會做一些“惡作劇”來戲耍他。我是多麼希望他和我一樣“勇敢”。我用深竹筒打來井水讓他看,他說裡面有根“黑柱子”。我領他走到樓板上面,他說底下的穀倉看起來就是一個“深淵”。至於我用黑布層層包裹的玩具,他從來不會來和我爭搶,即便擺放在他面前,他也不敢打開……顏色深沉、古舊、幽暗的東西,都能攫住他幼小的心靈。

父母起早貪黑,成天待在田地裡。高坡上,很多時候也只有我們兩個小孩,孤零零的屋子,高大的樹木,一朝一夕,一道又一道深重的暗影。

(全文完)


號外:作者最新詩集《湖山裡》出版


津渡:老屋與樹影


津渡:老屋與樹影


長江文藝出版社推出“海風三人行”詩叢,收錄了白地《走來的春天》、米丁《夢見香樟的自行車》、津渡《湖山裡》。其中,《湖山裡》收錄了津渡詩作近100首,詩人用純粹的語言向我們展示了他的雙重故鄉情結以及他對故鄉和精神故鄉的熱愛。書中既有對海鹽風土人情的歌頌和讚美,亦不乏關注社會現實和他人命運的哲理嘗試,既有凝思,又有真摯的意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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