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塵埃落定》一書淺談中國歷史中的土司制度如何文學化

今天我們談論起阿來,文學評論圈稱他是快餐文化時代,捍衛嚴肅文學的價值和體面的守護者。這番話都源於他作品中始終如一的堅定的抒寫著現實,既有淡淡的中國式鄉愁美感,也不乏急轉而下的閱讀快感。諸上都和他自身的經歷有著不可密分的關係。


從《塵埃落定》一書淺談中國歷史中的土司制度如何文學化

2000年,年僅41歲的阿來憑藉長篇小說《塵埃落定》榮獲第五屆茅盾文學獎。此後的數十年中,阿來不斷的進行著文學上的創作,2017年12月8日,阿來憑藉中篇小說《三隻蟲草》與散文《士與紳的最後遭逢》獲得第17屆百花文學獎小說獎與散文獎,拿下百花文學獎歷史上首個雙獎 。


從《塵埃落定》一書淺談中國歷史中的土司制度如何文學化

《塵埃落定》是阿來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但是它的出版過程卻是十分坎坷。剛完稿的前4年,歷經周折,屢屢被各出版社退稿,直到1998年才被人民文學出版社慧眼發掘,一經出版立即獲得巨大的反響,並被翻譯為英、法、德等15國語言介紹給國外的讀者。甚至獲得國內文壇最高獎項茅盾文學獎這一殊榮,2003年還被改變成同名電視劇,大受好評。

第五屆茅盾文學獎評委會評價道:“《塵埃落定》這部小說視角獨特,有豐厚的藏族文化意蘊。輕淡的一層魔幻色彩增強了藝術表現開合的力度”,語言輕巧而富有魅力,充滿靈動的詩意,顯示了作者出色的藝術才華。”中國作協副主席、著名評論家李敬澤也評價道:“《塵埃落定》及其作者、著名作家阿來的創作,表明了對中國當代文學確實要有一個不斷認知的過程。”

有很多人說它是中國版的‘權力的遊戲’,在環環相扣、驚心動魄的氛圍中,通過一個家族的更替反映‘戰爭與和平’、‘聰明與愚蠢’等議題,展開一部史詩。

用官方的話,來敘述小說的主要劇情,就是講述了一個聲勢顯赫的藏族老麥其土司,在酒後和漢族太太生了一個傻瓜兒子。人們在以後的日子中,總是將傻子視為異類,誰也未曾想到傻子卻是有著超越當前時代的預感和舉止。

好比在老土司進行大批量罌粟種植的時候,傻子突然建議改種麥子,結果鴉片供過於求,無人問津。適逢阿壩地區籠罩在饑荒和殘廢的陰影下,大批饑民投奔傻子所在的麥其麾下,使得他們的家族的領地和人口達到空前的規模。因此傻子少爺因此而娶到了美貌的妻子塔娜,成功的開闢了康巴地區第一個邊貿集市。回到麥其土司官寨的時候,也受到英雄般的待遇。傻子的數次成功,遭到大少爺的嫉妒和打擊,也悄然的拉開了一場家庭內部關於繼承權的帷幕。

諷刺的是,最後在解放軍進剿國民黨殘部的隆隆炮聲中,麥其家的官寨坍塌了。紛爭、仇殺消失了,一箇舊的世界終於塵埃落定。


《塵埃落定》無疑是一部嚴肅的文學作品,自問世以來便以其在藝術上獨樹一幟的成就備受讚譽,但這並不表明它在閱讀上是一篇枯燥乏味兒的小說。事實上,《塵埃落定》在具有高度的藝術性的同時,也是一部兼具傳奇性與通俗性,故事情節引人入勝的作品。

在具體創作手法上,《塵埃落定》獨特的以傻子少爺為視角敘述故事,頗有一番艾瑪多諾霍在創作《房間》一書,以孩子的角度來敘述故事一樣,匠心獨具更令人激賞。傻子少爺雖然不懂的簡單的生活常識,卻勝於那些在人前隱藏自己貪婪、愚蠢、慾望、詭計的人們,一語道破事物最本質的一面,如此純粹、大智若愚。

文中那一句:“ 就在這時,我突然明白,就是以一個傻子的眼光來看,這個世界也不是完美無缺的。這個世界上任何東西都是這樣,你不要它,它就好好地在那裡,保持著它的完整、它的純粹,一旦到了手中,你就會發現,自己沒有全部得到,這就是人性。”尤為讓人覺得印象深刻。

當然我們也正因為知曉自己在看的是小說,而並非生活,不然以傻子少爺的諸多情景,必然不會在現實中被承認和容許,更何談認同。阿來本人十分重視在自己的小說中賦予作品及主人公以傳奇的色彩。也就是一部幻想中的傻子的警示寓言。

《塵埃落定》一書勝於從始至終,都在一條很清晰的線索貫穿全書,也就是老土司家族的權力之爭。阿來對本民族文化的深厚感情及對民族文化的深厚積澱是創作《塵埃落定》的基礎。阿來早在教高中歷史課時,就接觸到了"藏族土司制度",並查閱了大量的文字資料,收集了不少客觀器物。他所在的馬爾康縣,俗稱"四土",意思就是四個藏族土司管轄的地方。

從《塵埃落定》一書淺談中國歷史中的土司制度如何文學化

在看待一個作家的作品時,我們也不能拋開其民族的文化內涵,尤其是看待《塵埃落定》這類民族文化凸顯的作品時就更應如此。藏族地區草原遼闊,水草肥美,生產多以牧業為主。主要有綿羊、山羊和犛牛、犏牛。農業以種植青稞為主,也有小麥、油菜、碗豆等農作物。主要是因為地處青藏高寒區,多凍土,土壤較為貧瘠,熱量也不是很足,水熱條件配合不是很好。所以以青稞等製作的糌粑和酥油、青稞酒是農牧民的主要食品,藏族同胞寧可三月無肉,不可一天無酥油茶。這是藏族的飲食文化。

小說裡這樣寫道;:“這時,土司一家在屋裡叫下人送上暖身的酥油茶,細細吸飲,一碗,兩碗,三碗。這樣,麥其土司一家出現在客人面前時臉上總是紅紅地閃著油光,與客人們因為路途勞累和寒冷而灰頭土臉形成鮮明對照。”

同時,作為一個極具神秘色彩的少數民族,藏族的精神文化也是十分豐富。藏族的民族語言十分帶有民俗色彩,《塵埃落定》中就多處體現:好比書中所說的“骨頭”,與其同義的另一個詞叫做根子。寨子裡住的人家叫做‘科巴’。這幾十戶人家是一種骨頭,一種“轄日”。

可以說,整個故事的人文背景就是土司制度在歷史上的敘述,對於80後和90後,第一次聽到土司這個稱呼,印象最深的無外乎就是瓊瑤劇《還珠格格》中的西藏土司帶著塞婭公主那段劇情了。而實際上,土司制度是中國封建王朝採取的一項統御少數民族的政治懷柔政策,元明清時期廣泛在西南等民族地區施行,“以土製土”是這一政策的主要形式,其目的在於加強對少數民族地區的政治統治。

清雍正以後,清政府實行“改土歸流”,西南地區的土司制度大體趨於解體,《塵埃落定》所描述的以麥其土司為代表的“嘉絨”部族,正是屬於這一情形。


從《塵埃落定》一書淺談中國歷史中的土司制度如何文學化

在《塵埃落定》的主線故事中,老麥其土司司主不願意放棄權力之柄,與兩個兒子間發生矛盾的源頭,首先就是老土司在當時是“皇帝冊封的轄制數萬人眾的土司”,有著“清朝皇帝頒發的五品官印”,管轄“東西三百六十里,南北四百一十里的地盤”,與“三百多個寨子,兩千多戶”的百姓,向百姓徵收賦稅,在轄區內權力至高無上。如此的權力之下,即便土司擁有世襲制,老土司也很難自己讓出位置。

細看阿來在文中描述土司制度的同時,也大量地描繪了嘉絨部族文化生活的情景。首先藏族是中國一個擁有著自己的民族語言文字與獨特民族文化精神的民族,有著自己的民族獨特的宗教信仰、心理習慣與情感表現。除了土司,這個複雜的交融文化合體中,還有濟嘎活佛、門巴喇嘛、翁波意西書記官等人。

書中將佛法和宗教,就會提到濟嘎活佛,他亦是全書中救贖精神的代表,除了反映藏傳佛教的教義與獨特宗教信仰之外,在他身上還能凸顯出一種與強權對抗之時信仰無力的濃重悲情色彩,因為妥協所以安定。

再看書記官翁波西代表著知識,他們崇尚史官意識,講究“秉筆直書”,仗義執言。最終落得個被麥其土司關進大牢並割掉“說話”的“舌頭”,最終被處死的結局。

本來在這場權力之爭中,傻子少爺本是被土司家族忽略的人,但在阿來的筆下,正是這個最單純,沒有複雜的心智、算計的傻子,卻一步步諷刺地展現了超乎常人的能力,成為土司統轄領域風雲一時的人物,由此引發了本書爭奪權力的第二條線路,也就是傻子少爺和哥哥之間的情仇。

這個世界上任何東西都是這樣,你不要它,它就好好地在那裡,保持著它的完整,它的純粹,一旦到了手中,你就會發現,自己沒有全部得到。”在大多數人眼裡,土司制度不是完美,然而在傻子看來,土司制度也是不完美的。“這是非常時期,一個傻子就能決定許多聰明人的命運。” 就像文章裡寫到的,在這個特殊的時期,傻子往往有更高的眼界,能決定許多聰明人的命運。在這個新時期,社會必然是前進的,土司制度也是不符合時代發展的要求,也必然是退出歷史發展的。然而在土司家族中的大兒子,除了二兒子傻子,大多數人被認為是聰明的,然後這些聰明人卻看不到歷史的發展趨勢,還堅信著土司制度還能繼續生存,他們還能像原來那樣生活。但結果,我們是知道的,土司制度在歷史的推動下必然是退出歷史發展的舞臺的。

“當這個世界上出現了新的東西時,過去的一些規則就要改變了。可是大多數人都看不到這一點。我真替這些人惋惜。” 聰明人總是感覺自己很聰明,他們把自己所認為的事就是正確的。但往往忽視了歷史發展的潮流,當聰明人總是相信自己能掌控自己的方向,迎接他們的結局必然是失敗的。當麥其土司分別派聰明的大兒子和傻子二兒子去南北邊界時,聰明的大兒子守著自己的聰明,而最終失敗了,沒有達到麥其土司的期望。


從《塵埃落定》一書淺談中國歷史中的土司制度如何文學化

而二兒子以“傻子”的視野,看到了時代的發展,當初學著麥其家種罌粟的土司,他們把自己的土地種滿了罌粟,可鴉片不值錢的時候,他們的糧食也不夠吃了,大面積的饑荒隨之而來。麥其家在邊境修築糧倉,打算賣糧食給其他土司,歷史的巨輪轟隆隆滾過這片古老的土地,靠徵收賦稅,販賣罌粟來增加財富已經不是可行之計了,麥其家的二少爺開拓了邊境市場,珠寶,茶葉,絲綢,糧食等等,全都打開門路,這是前所未有的事,傻子甚至創造了歷史。邊界逐漸發展起來,貿易溝通越來越頻繁,人們之間的交往也越來越密切,在這裡,各個土司家族可以摒棄前嫌,加入貿易,發展自己的經濟和家族。這是一種共贏的方式,在這其中,最大的贏家便是這傻瓜兒子。

《塵埃落定》主題無外乎還是荒誕的,充滿了對現實的批判主義,就拿傻子少爺的轉折種植稻子來說,首先早在清朝,人們就開始被鴉片不斷的侵蝕了思想,甚至中華的民族之魂也被這一株名為罌粟的植物所動搖。傻子的種植,絕不是簡單的更替了植物的物種,更是阿來藉由傻子少爺之手,告訴人們越是出於饑荒和戰亂的時候,越是考驗人性的時候。人類情感的異化,從不假借他人之手,都是在巨大的利益面前,逐步變成更加荒唐的產物。

撇開濃重的權力爭鬥色彩,另一方面說,《塵埃落定》讓更多人思考的是,人的聰明和傻,是不是關於本質的問題。如若按照今天這一代年輕人喜歡的套路,傻子應該是一部爽文的主角,傻人有傻福。慢慢的變成像是18年大熱電視劇《延禧攻略》裡面的令妃,一路開掛而已。可事實上並沒有那麼簡單,《塵埃落定》也沒有簡單地闡述這個道理,而是把這個問題置於神秘的宗教和時代運勢中來做新的詮釋。

本質上,正常人眼中的傻子,在於他們和普通人之間存在不通的思考方式和行為舉動,尤其在現今的社會中,我們所說的傻子,更多的是在於不合群或者過於突出,比方說,這個怎麼今天又加班啊,又沒有加班費,怕不是個傻子吧?諸如此類的。

事實上我們可以容忍傻子總是犯傻,卻無法容忍聰明人愚蠢。愚蠢的聰明人不是真正的聰明,只是某種程度上的聰明或者過於把自己看成聰明,也就造成聰明反被聰明誤的結局。但是傻子不會,因為他的基礎就是傻,所以他做什麼,都有很大的幾率變成我們人生中的轉折點。

在權力與慾望的漩渦中,每個人身不由已地打轉,或者由內心所驅使,或者為他人所驅使,真實而複雜的人性表露無遺。在權力爭鬥中,親情與權力相互交織,愛與恨同時並存,每一個陷入權力爭鬥的人們都有著複雜而真實的人性,在這複雜真實的人性趨使下,每個人的所作所為甚至連自己也不能預料到。

在慾望和權力的驅使下,親情和愛情被扭曲變形,人的心理漸漸變得陰暗,對權力的追逐是那麼貪婪不加掩飾,父子是一樣、兄弟也是一樣,愛情更是不堪一擊。所以說,《塵埃落定》中的人物性格並非簡單單一,而是符合真實的人性的,符合人性真實複雜的一面。


從《塵埃落定》一書淺談中國歷史中的土司制度如何文學化

《塵埃落定》時至今日,已經是20年前的“老作品”了,但是絲毫不妨礙人們進行二刷或者三刷,原因很簡單,因為這是一本自帶成長屬性的書,阿來在故事的設定上,早已架起了一座屏蔽時間流逝的城牆。首先藏族由於地理環境相對來說是比較封閉的,經濟發展也不如外面的世界,在經濟發展以及與外界的交流上漢族地區可以說是更有優勢的,這是民族間的發展差異。這點上任何讀者都不會存在主觀上的不認同。

接著就是我們是知道歷史的必然結局的,當藏地的人們越來越多的開始向漢族靠攏的,學習他們的文化,以及引入好的,或者是壞的物種和文化。在漢地內陸封建王朝衰落後的幾十年裡,隨著“白色漢人”“紅色漢人”的相繼到來,革命的炮火以摧古拉朽之勢將藏地點燃並解放,延續千年的土司制度滅亡了。這片領域接受了來自漢地的解放軍的管理,這就是真實的歷史。

書中描繪土司制度的滅亡,土司貴族們人性中帶有傲慢和優越感的嗜殺,也極大地加速了土司制度的墮落。麥其土司奪人之妻、處死一位嫌牢房變小的老犯人,對土司百姓、奴僕隨意生殺予奪,以及一直保留著的行刑人制度,這些無不昭示著從制度到人性的墮落。小說後半部麥其土司家的仇人先殺死了麥其土司的大兒子,紅色漢人滅掉了土司制度,以至於最後傻子的被殺死,這裡昭示著土司制度徹底的不存在,土司貴族及其家族延續也被斬斷了。

儘管我們看完全文之後,大多對傻子少爺的傻都能悟出一些全新的理解,可悲的是他的超脫依然無法在命運的齒輪之下逃脫。

《塵埃落定》這樣一部史詩般的文化作品,以藏地生活為背景,滿足了許多人的獵奇心理,小說中關於藏地風物,故事傳說的描繪為我們展示了不同於中原的獨特的邊地文化,可以說這樣的優秀的文學作品的產生是處在文化的巨大差異之下的。


從《塵埃落定》一書淺談中國歷史中的土司制度如何文學化

阿來本身所體驗到的藏地的現實狀況、歷史文化,他的漫遊行走、風餐露宿的生活經歷,他感受到的漢族與藏族的差別;另一方面是在作品中的我們讀者所能感受體會的通過阿來的筆放大的更為明顯的差別,而這些都要歸因於兩地的文化的碰撞,藏地經歷了無數年的封閉歷史,在這樣一個階段開始走向開放,不管這樣的與外界的交流是否是主動的,漢族文化甚至遙遠的外國文化和當地文化已經開始融合,也正是這樣的融合的過程中激化的矛盾,讓人一開始難以接受的差異,這樣的大背景下促進了《塵埃落定》的產生。

“旋風越旋越高,最後,在很高的地方炸開了,裡面,看不見的東西上到了天界,看得見的是塵埃,又從半空裡跌落下來,罩住了那些累累的亂石,但塵埃畢竟是塵埃,最後還是重新落進了石頭縫裡,只剩寂靜的陽光在廢墟上閃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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