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港臺劇頗有崛起之勢。
前不久的《想見你》,至今評分仍高達9.2,妥妥的臺劇“文藝復興”有木有。
而今天要推薦的港劇《嘆息橋》,評分也一直在9分上下徘徊。
個人而言,好的作品得像《紅樓夢》那樣:
“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
《嘆息橋》不如曹公筆下那般偉大,但也有諸多玩味:
攝影愛好者看構圖;迷影情結粉看致敬;紅塵往來客看無常。
先說構圖。
有多牛?發幾張品品。
劇中的三分法、井字格、對稱等構圖,比比皆是。
但它絕不是炫技的藉口,而是用某一構圖或多種構圖法的融合,營造一種偏差的氛圍。
拿對稱來說:
看似暗示平衡的人物關係,但鳥瞰視角,以及人物間的隔擋物,又破壞了和諧的氛圍。
無論是上下對稱,還是左右對稱,《嘆息橋》都是反其道而行之。
一般來說,在上下構圖中,主要人物處於下方,上面是次要人物以及其他事物。
為的是烘托出一種平和穩定的氣氛。
但《嘆息橋》卻放大了一種壓抑感,比如暗黑的、密密麻麻的天花板下,被母親、女友強行擠壓的媽寶男,最後只能通過玩具模型來逃避現實生活。
有時,上次下主的模式還會被刻意顛倒,變成上主下次。
畫面上半部分左側,是母親的權威形象,而下半部分映襯著空虛的地板。
母親對兒子的控制,以及母系家庭的權威象徵,不言而喻。
再來說左右對稱。
因為人眼習慣從左往右看,權威人物放在畫面左邊,以顯現順勢的壓迫感。
然而在《嘆息橋》中,無論是不是權威人物,都被壓擠到拐角處。
可給人的卻是一種情緒上的無可奈何,感覺是命運與時間推著人前行,個體的自主性被縮至很小。
這就要說到劇中對稱畫面裡的大留白。
所謂對稱,是人與人、物與物平衡其一幅畫,但此處,多為人與物,或者人與環境本身的對應。
這種結構上的對稱,形成的卻是一種空乏與不平衡。
打電話的丈夫與餐桌上的碗構成空蕩的家,被映射在地板上的妻子成了“不能自主顯現”的倒影。
留白給出的不是天馬行空的想象,而是現實生活中的疲乏。
另外,將某一道具融入構圖中,也是《嘆息橋》的特點。
如那個劇中經常出現的意象——門框
它不是溝通彼此的橋樑,而是阻擋彼此的心門。
母親進入媽寶男的房間,帶去的不是關心,而是恐嚇。
你覺得能看見門那邊的人心,可實際上,非但沒看見,還丟了自己的堅持。
構圖上的優勢已聊了很多,下面說回老本行電影。
整部劇的影像基調,很容易聯想到一些西歐文藝片:
性冷淡的暗灰影調,0.85倍速的慢節奏唸白。
加之時不時的灰白影像,伯格曼等作者派導演氣息撲面而來。
也有一些實驗派的做法,比如布萊希特強調的“間離”。
劇中人物經常打破第四堵牆,對著觀眾吐槽自己的生活狀況。
或主觀,或客觀,或闡述,或反諷。
反正先得像“小賤賤”那樣,過個嘴癮。
由於劇中場所較為固定,場景多公寓、餐廳、辦公室等封閉環境,機位也很類似。
所以,《嘆息橋》也讓人有種“德國室內劇”的質感,像在看舞臺劇。
這就很容易聯想到瑞典導演羅伊·安德森作品中的背景環境。
比如《枝寒雀靜》《二樓傳來的歌聲》《關於無盡》等,基本上是某幾個單元化的場景,串聯起整個故事序列。
說到故事架構,就不得不提到大神黑澤明的《羅生門》。
武士、妻子、強盜、僧侶,每個人對同一事件的看法都不一樣。
《嘆息橋》的故事仍屬於此類非線性敘事範疇:
角色站的角度不同,所看見事物的客觀情況,以及對待事物的主觀印象,也有所不同。
《羅生門》旨在說明一個問題:
我們生活在一個沒有信任、處處充滿謊言的世界中。
反觀《嘆息橋》,它恰恰不是站在道德制高點試圖喚醒眾人,而是迫使眾人意識到:
在情感的世界,本就是彼此哄哄騙騙,沒有所謂的真相。
拿前三集的故事舉例:
三個人物:古惑仔、媽寶男、網紅女。
每個人的所看到的東西都不一樣:
古惑仔的視角:古惑仔跟網紅女,兩人看電影、吃飯很開心。有一天,古惑仔發現她家出現另一個男人——媽寶男。
媽寶男的視角:媽寶男與網紅女本就是情侶,在懷疑網紅女與古惑仔有染後賭氣離開,並在找不到合適的房子後,灰溜溜回到網紅女身邊。
網紅女的視角:網紅女與媽寶男生活理念合不來,分手的她開始跟之前的好友古惑仔約會。父親病重,深知人生不易的網紅女,接納了恰巧回家的媽寶男。
同一件事,客觀認知不同。觀眾一開始覺得網紅女有些綠茶氣,後來從同情媽寶男轉而理解起網紅女。
除了客觀認知千差萬別,主觀認識也是因人而異。
人總是自我感覺良好,覺得自己都是對的,或者都是情有可原,美化自己的過失。
在網紅女眼中,媽寶男軟軟糯糯,對酒吧生意心不在焉。
在媽寶男心中,自己才是那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leader,對酒吧業務早已熟稔於心,絕對的大佬風範。
再比如古惑仔帶網紅女去看電影。
古惑仔不能忍受影院有人說話,並用砸紙團的行為提醒對方。
這件事在古惑仔看來很是彰顯男性魅力,但在網紅女的表述中,古惑仔不過是一個目中無人、不懂得照顧女生的自大狂。
懷疑,委屈,無奈,每個人都有理由,並在心中昇華了理想的形象。
就像洪常秀的電影《這時對,那時錯》,通過一些細節的改變,從而成了另一段的故事。
《嘆息橋》也是如此:
由於每個人的看法不同,故事也朝著非理想化的方向發展。
幾個碎片化的故事,到底要表達什麼?
從故事開頭來看,無非“謊言”二字。
這裡的謊言並非完全指向平時所說的謊話,而更多涉及形而上的意味:
真實情況與非真實記憶間,產生必然的主觀偏差。即心中所想與現實表露間的不同。
《羅生門》裡給到的說謊的理由是:人的脆弱。
這個脆弱是要面子,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的弱點,是對自我內在世界的非絕對正視。
謊言,或主觀無意,或客觀無情。
媽寶男在看到其他房子自己租不起,又回過頭去找網紅女。這是事實。
而在自己的心目中,這一行為被憨憨的外表遮掩,取而代之的是自己對網紅女餘情未了。
這個謊言,可以說是對自己以及他人的刻意欺騙。
如果說,媽寶男這塊還涉及道德問題,那古惑仔與丫頭的情感真的是性格悲劇。
兩個人都是彼此互生情愫,就是因為當年沒能從國外回來給丫頭過生日,女方很是失望,還以為古惑仔在外面有了別人。
事實上呢?古惑仔因為幫丫頭籌錢,得罪了黑幫,被扣在了國外。
一句話的事,說開了就好。
可在看到丫頭有了其他對象時,愛你在心真的就變成了有口難言。
人生並不像構圖那般對稱,你想什麼剛好別人也在想同樣的事,幾率很小。
童話書上說:心心相印。那只是一瞬間。
一輩子夫妻,在一起百分之三的時間能心心相印就不錯了。
不是不完美產生了過錯,而是不完美彌補了彼此的錯過。
當你看清人世的無常,或許也能明白角色的空虛。
對話者被刻意裁出畫框,彷彿人物在對著空氣說話,在自言自語。
兩個人不在一幅畫面中出現,還是將將維持著搖搖欲墜的關係。
而當兩個人放在同一畫框中,對稱構圖所形成的不是和睦的氛圍,而是一場爭執。
想起莫文蔚的一首歌《陰天》:
“男人大可不必百口莫辯,女人實在無須楚楚可憐。總之那幾年,你們兩個沒有緣。”
在我看來,緣分也是琢磨不透。
它不是註定在先,而是過往於後;是生活豐富了緣分,並非緣分造就了生活。
劇中有一處用典:
網紅女跟古惑仔聊到蘇東坡有首詩,講的是看到東西前覺得很好,但看到後也不過如此。
原詩是:
“廬山煙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還來別無事,廬山煙雨浙江潮。”
這裡有個反覆,就是首尾呼應。
可以用佛家的“山水觀”去理解:
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後來親見知識,即“空”,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是山,見水是水。
感情上,你想的是王子與公主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但現實讓你們結婚後矛盾越發加劇。
但過了幾年,稜角被磨平,細細觀來,還是家人好。
劇中最重要的象徵意象就是劇名中的那座“嘆息橋”。
嘆息橋在片中有其他幾個別稱:一見鍾情橋,幸福橋。
很有趣,這幾個別名在每個故事中都說是一開始出現的:
公主愛上窮小子,兩人相遇的橋成了幸福的象徵。結果小夥子移情別戀,公主二話不說把他殺了。
幸福只是開端,到後來,矢志不渝的箴言全成了一聲嘆息。
所謂人生的謊言,還是理性與感性之間的糾結。
就像劇中那個菠蘿的保質期。
其實過了保質期幾天後,菠蘿還是可以吃的,只是加上了保質期後,我們在心理暗示它壞了。
感情也是這樣,這個不合我的意,那個不合我的心,可這世界又怎麼可能處處合你心意?
對這個世界講道理,就是最大的不講道理。
你需要的不是移動對面的山峰,而是移動自己的位置,去看到不同的風景,不要拘泥於一種情況,無法自拔。
總喜歡說人生無奈,不知怎的,也就涼了半生。
還記得劇中餐廳的名字嗎?“massam”,意思是生麵糰。
單看這個單詞,前後也是對稱的。
或許這就是對稱的另一個意義:反覆無常。
結尾與其說是開放的,不如說是生活的搬演。
以為會有結局,但還是對心中所謂的真情切意懸而未決。
你也不知道這幾個人最後到底會怎麼樣,有沒有在一起。
看似丫頭去跟古惑仔一起遊山玩水,但實際上,那顆心,早已不會再為他跳動。
可是,這不就是人生嗎?
不知未來是何物,在失落與驚喜中斑白了容顏。
人生有對錯,但卻難以歸結出個對錯。
孰是孰非已不再重要,老死不相往來,也不過是句氣話。
當跳出執念的那一刻,除了一聲嘆息,等待你的或許還有冰釋前嫌的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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