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煙雨任平生

一蓑煙雨任平生

當事情還沒有發生的時候,我確實是沒有一點警覺性的,那一天,睡到半夜,我的肩膀像被斧頭劈了一下似的劇烈地痛著,驚醒過來。我睜開眼睛想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噩夢,我的肩膀真的好疼痛,宛如撕裂。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要去看醫生,一如往常,我把隨身物品收拾好,一臺筆記本電腦,一本精裝詩詞或古典小說,一摞講義夾,裝了一大袋,背在另一邊的肩膀上,出門了。

醫生為我做了檢查,他說沒有什麼大問題。

“沒有問題?我真的好痛啊。”在我的抱怨聲中,醫生看見我話一旁的揹包,他問:“是你的?”我點點頭。

他用手去拎,掂了掂重量,問我:“這麼重,最少有五公斤吧?”我沒稱過,無法回答。

“你每天揹著跑來跑去?有必要背這麼多東西嗎?逃難嗎?”他努力壓抑想要取笑我的表情,“你不必吃藥也不必打針,去換個小揹包吧。”

那一天,我把大揹包裡的東西倒出來,開始回想我的揹包歷史,以前我的揹包確實是小的,只放一點點東西就可以,那時候最累贅的東西是摺疊傘。然後,我開始添購一些自己覺得非常必要的東西,比如手提電腦,這樣就可以走到哪兒寫到哪兒。手提電腦本身並不那麼重,倒時周邊配合的物品還不少,像是電線啦,鼠標啦。為了防止丟三落四,於是,我開始買大型揹包,能把所有東西都丟過去的那種最好。

既然揹包變大了,可以帶著出門的東西也就變多了,如果不想打稿而想閱讀呢,於是,隨身書也進了揹包,通常是那種要讀好久都讀不完的書,厚厚的精裝硬殼。我的揹包愈換愈大,重量也愈重。終於有一天,我的肩膀再也不堪負荷了,醫生還說如果再這樣發展下去,我的心臟也會罷工抗議的。換個小揹包,是醫生處方。

我無可奈何地把電腦從隨身行李中刪除,但是,仔細想想,我帶著它出門十次,真正能靜下來心打稿子的機會,還不到兩次,其他時候只是“以備不時之需”罷了。為了以備不時之需,我們卻要花費這麼大的氣力,耗損這麼多元氣。

我想到東坡《定風波》那闋詞中的“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當東坡與一群朋友到山裡遊玩,回程時遇見一陣驟雨,而雨具恰好不在身邊,同行有些人不免驚惶,唯有他非常篤定,雖然手中只有一支竹杖,腳下只有一雙草鞋,卻自覺比騎著一匹馬還要輕快自在許多,因而無所畏懼。

這是山中之行,也是人生路途的譬喻啊,我們為了行動迅捷,想要一匹馬;為了居住舒適,想要一幢樓;為了受人尊崇,想要功名利祿。我們的欲想愈來愈多,我們的付出愈來愈沉重,直到我們無法承受那一天。然而,我們想要的,與我們需要的,是否成比例?短短的人生,為了貪慾,我們真的需要花費這麼大的力氣,耗損這麼多的元氣嗎?

東坡深深明白其間的弔詭,他曾經貴為公卿,受人景仰,也曾數度被流放,徘徊在生死邊緣。最華貴的新寵,他經歷過;最艱困的生活,他體驗過,於是,他能在滿山驟來的風雨中卸下所有防衛,只用最簡單的裝備與心情,迎向前去。

我換了一個新揹包,寬寬的揹帶,小小的容量,只能放進一下錢包,一袋面紙,一支口紅與一串鑰匙,就這樣揹著出門,並不覺得匱乏,彷彿已可以去到海角天邊。原來,當我們需要的愈少,負擔就愈輕,生活得更自在。

---取自民主與 建設出版社(精品文摘 李海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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