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維崧的梔子花影

一轉眼光景,劉若英的《後來》已唱了二十年,許多曾跟著哼歌的少年少女,如今也漸到了能回想滄桑的年紀。

這首歌是能寫入時代記憶的,雖然我初聽時也沒覺得歌詞有多麼好。記得初聽時我只單愛歌中“梔子花白花瓣,落在我藍色百褶裙上”一句——它為“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的急切作出了突然的折衝,回憶循著梔子花婉轉歸來,便別可生出一份幽微輕嘆的聲動。

落在裙子上的為何是梔子花,或許寫詞人也自有本據。唐詩有“梔子同心好贈人”說,梔子六瓣,於花心周遭交錯對稱,絕無落單,且花未落便先生果,交瓣迴護,有同心結子的好意頭,故而熱戀男女,常愛以梔子互贈,以表相悅合好的期許。


陳維崧的梔子花影


三百年餘前的某個夜晚,年過五十的陳維崧就曾久久不寐,徘徊空庭,在一樹梔子花下填了一首《暗香》。

夜窗全黑。被一株梔子,凝來通白。拂水著煙,輕嫋風枝送香雪。三十年前往事,曾記在、康崇坊宅。見小玉、羅袂亭亭,含笑趁涼摘。 今夕。重露滴。總一任好花,滿院狼籍。暗巡花側。不見裙痕並鞋跡。提起同心兩字,人正隔、銀牆千尺。花在手,誰戴也,碎挼花擲。

拜龍榆生選本對他豪詞的偏愛所賜,迦陵情詞遠未若其勢大力沉的詠史詞出名——更因水繪園一段男風情事太過出名,大多數現代人對他的感情也就失去了瞭解欲:至少我自身在通讀迦陵詞前是因為這樣的誤導,觀感取捨上是有些定式的,是以這次重翻陳集,反倒對他一些婉轉的豔詞印象較深。

這首《暗香》入境極快,首句如敲石見火,將萬頃混沌集於一點通明,人意遂如創世般帶著瑩白的光暈破萼而生。花開而香影飄浮,便容回憶瀰漫而來,經歷一場虛化幻變,再凝結到少女含笑欲摘的梔子花上。過片對焦花露,換回今日,鏡頭搖擺之下見得物是人非,隨之引出話外音:“提起同心兩字,人正隔、銀牆千尺”——有了這樣的一句交代,最終從鏡頭後深處一隻手,將花挼碎拋擲,當也就順理成章了。

陳維崧作詞下筆素來精準,其所長固不在搖曳,而在細目雕琢和調焦速度。他能迅速在海霧中建起一片蜃樓,也能轉瞬平地掀起巨浪,將之淹沒擊碎,不留片跡——相較視之,與他齊名的朱彝尊則要溫厚卻也謹慎得多。同樣的迷樓幻景,朱最多隻會在詞末留下一段帶著海氣的簫聲:疑雲雖起而不揭,便不必獨當現實中的孤寒。或是因陳曾擁有的愛重較朱氏要多太多,也清明太多的緣故——同經受挫,陳維崧便要多幾分中夜揭痂的膽氣。

梔子花便是我通讀過迦陵詞後很難不注意到的一道傷疤。

《暗香》中的女子在三十年前挽起羅袂,亭亭摘下了一朵梔子花,在花畔留下了一角裙痕鞋跡後,終嫁他人,不復能望見。這點痛楚的刺痕,倒令我對這點梔子花香生出幾分惦念來。


陳維崧的梔子花影

第二次見到這叢梔子時,是翻到了他寫“巷口見磨鏡者”的《水龍吟》。

琅然者是何聲,因風飄入深閨底。蝶蜂引處,賣花聲亂,倍添嬌脆。驀地誰家,獸環小響,輕搖梔子。見一雙小玉,盤龍暗捧,和羞映,中門裡。 出匣一輪新水。要秋宵、涼蟬鬥美。紅綿揩罷,撲將紫粉,洗他空翠。此際菱花,宛如月樣,佳人心喜。只晚妝攏鬢,無端忽憶,嫁時情事。

這篇詞裡比上一首更明確地點出了這樹梔子的位置——一戶人家的正堂後中門之畔。正是隔著如此香氣花影,作者方能看到門內的小丫鬟正含羞捧著鏡子盈盈而立,也方能在這掩映裡,對不曾露面的對鏡小姐升起相思來。

街市的貨聲往往是最牽遊子心思的。青木正兒寫北京曾謂“種種叫賣之聲,有如老生,有如淨;有快板,有慢板,收廢紙的一聲‘換洋取燈兒’,有如老旦的哀切,深夜叫賣餑餑的長腔使饞鬼們幾欲斷腸”,而通常不叫賣的磨鏡者用刮刀擊打磨鏡磚的、“琅然嬌脆”的聲音,便如一段思鄉戲中的鑼鼓點了——而倘使這鄉思還指向了初戀,這眷戀下自然便更多了幾分溫柔。

陳維崧的梔子花影

古時女子深閨無聊,所聞所待,實則也不過便是這樣遙遠的市聲。若說磨鏡子尚不是太日常的需求,那詞次句的賣花聲倒是不可或缺的裝點:每到春末,女郎們總好買些茉莉花或白玉蘭別在衣襟上,倘賣花郎處有晚香玉或玉簪花,亦是頗佳的選擇。

“七個須、八個瓣兒的晚玉蘭來——大朵”,“玉蘭花兒來,茉莉花兒來,玉簪棒兒來,香蓉花兒來,叫唧嘹兒!”——這是我們北京的叫法兒,他江南當然也有江南的音聲。

就在這樣糅著鄉音的賣花聲裡,長日閉居的女孩子也便好聞聲心動,或叫小婢去門前挑揀,或者索性將賣花的小女孩子喚來中庭,好於中門畔親加細瞧,自此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約束裡,暫能領略到探一探頭的清新。

陳維崧的梔子花影

這首《水龍吟》的視角很特殊,先從磨鏡人的敲打聲牽入,引起一片賣花的喚響,隨後方才繼以大宅院幾重門的次第搖入:側門的獸環,中門的梔子,隨後止於小婢手中捧起的圓鏡而終,全詞過半,竟未有片語涉及真正的女主人公。

下片鏡子來到磨鏡人手中,作者在旁細看他打磨。“紅綿揩罷,撲將紫粉,洗他空翠”,陳維崧不寫意中人,卻把磨鏡子的流程寫得極是細緻——紅色的棉布擦淨,再用“白礬、水銀、白鐵、鹿角灰”調製的紫色摩鏡粉細細研磨,最終洗淨,光亮如新,而正在這注視中,他才能把魂目寄託在鏡上,想象起佳人取回銅鏡後的心喜。

及至此處,纏綿已極,最終篇尾卻神龍一擺,揭開全盤:原來從獸環小響開始,夢境就已經開始了今昔的交疊。

叫賣是真,捧鏡是幻。磨鏡是真(但磨的並不是當年的鏡子),開鏡是幻。

伊人已嫁,而陳維崧此時看磨鏡人磨著別人的鏡子,心中所隱隱期待的,也無外是當年嫁人時她能有一霎對舊時情事的思量,而今年對鏡時,又能喚起一霎對嫁時心緒的惆悵而已。


這女孩子究竟是誰,與陳維崧如何相識已難索據。依文本里的時間線粗略推斷,二人相識應在陳維崧十餘歲的年紀。他進不了女孩家的二門,對方自然也出不來——我們能在詞中看到的,只有陳維崧一次次張看的、那不知在誰家堂後中門畔的一樹梔子花。

在一片帶著模糊香氣的相思裡,對這段情事更真切些的描述可以推溯到一首《十二時慢》——詞牌選得很見心思,除了“一日思君十二時”外,它又有個別名,叫《憶少年》。

綿濛二月如酥雨,做出銷魂天氣。更獨客、冷清清地。拚只向、紅篝倚。燈灺香焦,天寒酒醒,往事難提起。想那日、元夜迷藏,禊日鞦韆,人在綠楊絲裡。更當初、戟門嬉戲。一部煙花軼記。 簾畔分釵,屏間惜曲,無限懨懨意。便海棠月上,夜深誰放花睡。奈幾年、飄零羈旅,已隔千山萬水。昨歲銅街,記曾一見,隱隱卓金車子。恰柳花如夢,又早香輪過矣。

詞下小題點作“偶憶”二字,結合開篇幾句交代,自知是早春雨日無聊思及往事而作。然在這一個偶然裡,陳維崧回憶起的故事卻委實不少。

“元夜迷藏,禊日鞦韆”——元夜上巳,看燈踏青,便幾乎便已涵括了一個良家閨秀能夠出門的所有契機。不知二人的初見是否一如《大明宮詞》裡小太平和薛紹那般追逐尋找,故有迷藏之說——但從詞中我們不難見到,相識之後的這對少男少女曾有過一段極短暫又極快樂的時光。

參見元稹“看著牆西日又沉,步廊回合戟門深”,乃知到“戟門嬉戲"一句,實已生出侯門似海的一點悲哀預影。此後上結收束,“煙花軼記”四字陡然而出,便瞬間將前頭一切少艾情事,都無情地打上了易謝不常的印記。

陳維崧與儲氏的婚約是幼時便由祖父定下了的,而自“戟門”之謂亦不難得知,他所鍾情的這女孩家世亦高,絕不可能屈而為妾——於是這點相思,必然最終要走到有緣無分去。“簾畔分釵,屏間惜曲,無限懨懨意”,這是詞中二人最後的一回對面,而到“海棠月上,夜深誰放花睡”,便已全然成了不能相見時的猜測惦念(反用東坡“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易見少年深夜不眠,遙望繡樓時卻只見燭滅星沉,轉益自傷了)。

夜色將時間重新黏連銜接,數年後,國破,家亡,人散。陳維崧棄去功名,飄零異鄉,與妻子亦一歲每不得一見,在這樣的景境下,連回憶也成了難堪的事。

但他沒有避諱這點難堪,而是依舊寫下了這個故事的結局:“昨歲銅街,記曾一見,隱隱卓金車子。恰柳花如夢,又早香輪過矣”——最潦倒的時候,他在街上重見到了這個已經嫁人的女孩坐在香車裡對面而去。春暖風飄,車未稍停,梔子花影下的那些期待輝想,轉眼一夢而散。

這個鏡頭如此有衝擊力,不獨陳維崧,也曾在此前和此後許多才子的夢裡不斷重放。寫到極處的,我以為還有一首王國維的《蝶戀花》。

昨夜夢中多少恨,細馬香車,兩兩行相近。對面似憐人瘦損,眾中不惜搴帷問。 陌上輕雷聽漸隱,夢裡難從,覺後那堪訊。蠟淚窗前堆一寸,人間只有相思分。

王國維夢裡的女郎比陳維崧的梔子女孩表現得更有些情分——憐他新來消瘦,昔日情人居然在大街上掀起車簾相詢,但即便如此,二人最終依舊是見過便罷,“陌上輕雷聽漸隱”,“人間只有相思分”。即使在自己構築的夢中,詞人也不敢奢求一個更好的結局。

四十三歲那年一個下雨的元夜,陳維崧又有詞《燭影搖紅》提起這段重逢與重別:“嘆如今、事隨年退。藕花裙子,紅漆車兒,拋人十載”。依此年月推算,二人最後在街上偶遇時,陳維崧三十三歲——正當父親陳貞慧離世,他失去依靠,準備赴水繪園投奔冒襄的時光。

在那裡,他會遇到十五歲的男伶徐紫雲,並留下一段纏綿的斷袖情名。至於少年時代梔子花香裡的“藕花衫子”,最終也便只能隨著那“紅漆車兒”消失在歷史中了。

那時,女孩家中門畔的梔子或許還在爛漫開放,而旁人家一株偶被瀕老的陳維崧醉裡看到的梔子樹就沒那麼好運了。

“醉搖梔子樹。是鬱金堂後西偏路。誰知道、三生杜牧,前度劉郎,重來還到聽歌處”。在醉夢中,他終於觸到了記憶裡的那株梔子樹,把搖枝幹,彷彿握著意中人的肩膀。

但自然,雖然門內看去彷彿仍是“鬱金堂後西偏路”(用義山家狀以方位,絕合),但通向的地方,卻早已再不是那個“盤龍暗捧”,送還新鏡的繡樓。

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這段朦朧的影事,或者也就只能用這句已經有些濫俗的歌詞,才足以收煞了。

(完)

附:梔子花相關詞作

暗香 梔子花下有感

夜窗全黑。被一株梔子,凝來通白。拂水著煙,輕嫋風枝送香雪。三十年前往事,曾記在、康崇坊宅。見小玉、羅袂亭亭,含笑趁涼摘。 今夕。重露滴。總一任好花,滿院狼籍。暗巡花側。不見裙痕並鞋跡。提起同心兩字,人正隔、銀牆千尺。花在手,誰戴也,碎挼花擲。

水龍吟 巷口見磨鏡者

琅然者是何聲,因風飄入深閨底。蝶蜂引處,賣花聲亂,倍添嬌脆。驀地誰家,獸環小響,輕搖梔子。見一雙小玉,盤龍暗捧,和羞映,中門裡。 出匣一輪新水。要秋宵、涼蟬鬥美。紅綿揩罷,撲將紫粉,洗他空翠。此際菱花,宛如月樣,佳人心喜。只晚妝攏鬢,無端忽憶,嫁時情事。

二十字令 詠團扇上梔子花

紈扇上,誰添梔子花。搓酥滴粉做成他。凝禪紗。夭斜。

南鄉子

三月玉街寒。錦雨絲絲不肯乾。飄得賣花聲到了,春蘭。 一種清芬勝麝檀。 對此憶家山。手摺紅苕不忍看。還記那年寒食夜,幽歡。 人在花香鬢影間。

大酺 七夕坐客大合樂漫賦

歷歷銀飆簾外落,又是一番節序。今宵停寶杼,正南部煙花,西風牛女。端正窺簾,輕狂換盞,多少良儔俊侶。有白髮何戡,青春張緒,流商刻羽。漸露溼瓜筵,月穿針孔,紗幮無暑。 醉搖梔子樹。是鬱金堂後西偏路。誰知道、三生杜牧,前度劉郎,重來還到聽歌處。鈿盒一朝分,記不起、長生私語。算此際、情偏苦。離多會少,豈獨天邊河鼓。客且歌完金縷。

燭影搖紅 丁未元夜

第一良宵,雨絲攪得愁心碎。六街鋪遍是春陰,火樹無人賽。年少俊遊不再。剩懨懨、夜情私耐。懶提簫局,慵整衾窩,有些寒在。 憶昔歡娛,墮釵小拾春城背。自從圓月打頭來,照見狂奴態。直到收燈挑菜。嘆如今、事隨年退。藕花裙子,紅漆車兒,拋人十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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