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的“倔強”:此生飄蕩何時歇?此心安處是吾鄉!

1099年立春,已近人生終點的蘇東坡在海南寫了一首詞:


春牛春杖,無限春風來海上。

便丐春工,染得桃紅似肉紅。


春幡春勝,一陣春風吹酒醒。

不似天涯,捲起楊花似雪花。


後人多認為這是一首禮讚海南春天的詞,表達了蘇東坡的喜悅之情,體現了他曠達的人生態度,以及對海南親切的感情。


然而,楊花似雪,楊花似雪,那北國的雪飄才是他縈繞不去的念想。


蘇東坡的“倔強”:此生飄蕩何時歇?此心安處是吾鄉!


1073年冬,在杭州通判任上的蘇東坡往常州、潤州等地賑災,輾轉多地,行役不止,不得歸家,1074年4月,他到了潤州,寫了封家書:


去年相送,餘杭門外,

飛雪似楊花。

今年春盡,楊花似雪,

猶不見還家。


彼時離潤州六百里的杭州城裡,有他的少妻二十七娘和二歲的三子蘇過和四歲的次子蘇迨。風雪中的行役與老婆孩子熱炕頭相比,怎能叫人不思歸?


二十六年後,在孤懸海外的海南,二十七娘和朝雲都已先後逝去,只有三兒蘇過陪在身邊,他在海南的春風桃紅裡又想起了“楊花似雪”。家鄉眉山,一別已數十年,此身歸去欲往何處?所念的,不過是一個“

”字罷了!


蘇東坡的“倔強”:此生飄蕩何時歇?此心安處是吾鄉!


一、此生飄蕩何時歇


1074年,蘇東坡在由杭州通判移知密州途經鎮江京口時,以文字述懷:


巾偏扇墜藤床滑,

覺來幽夢無人說。

此生飄蕩何時歇。


這一年,他已年近四十,早年那個名滿天下的青年才俊,人生已過半,杭州三年,哪怕西湖盛景,五百僧林,再多的把盞言歡,吟詩作對,參禪吃茶,也難排解內心無形的孤獨寂寥。


又一次踏上漂泊之路,此時在他身邊的已不是老成持重的王弗,而是不諳世事的二十七娘。夢裡的半生飄蕩,自是難以與二十七娘訴說。


一年之後,1075年,在密州,蘇東坡寫下了那首千古傳誦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


夜來幽夢忽還鄉。

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蘇東坡的“倔強”:此生飄蕩何時歇?此心安處是吾鄉!


這是給亡妻王弗的悼念之作。這天夜裡,蘇東坡夢見了家鄉眉山和在眉山時的王弗,十年生死兩茫茫,你已安息,而我卻還要在這世間飄蕩。


他一定還想起王弗跟他進京以及在陝西鳳翔府的時光,王弗的早逝,未嘗不是早年艱苦生活和仕途飄蕩所致啊。每念及此,萬般愧疚湧上心頭。四目相對,隔著十年蒼茫,縱是千言萬語,再也難以言說。


人生不過一場大夢,此時的蘇軾,已看淡了功名,然而政治的漩渦,卻不容得他“歸去來兮”。他在不知不覺中走向了一生最大的厄運。他的漂泊,仍將繼續。


他此前因反對變法,被外放任職,先後輾轉杭州、密州、湖州等地,1079年在湖州任上因“烏臺詩案”繫獄而被貶謫黃州五年,後移汝州、登州。


因為宋神宗的去世及隨之而來的元祐更化,他又於1085年10月在登州任上被召還,進入權力中心,旋即捲入愈演愈烈的黨爭,連連上書乞郡外任,先後改任杭州、潁州、揚州、定州、英州等地。


而後,支持元祐更化的高太后去世,宋哲宗親政,元祐黨人再次遭殃。蘇東坡先於1094年被詔責授寧遠軍節度使, 惠州安置。沒兩年,掌權的章惇唯恐舊黨人士東山再起,一個個把他們貶得更遠。蘇東坡已被貶到惠州,夠遠了,1097年2月,一紙詔書,又把他貶到了海南。


蘇東坡的“倔強”:此生飄蕩何時歇?此心安處是吾鄉!


二、此心安處是吾鄉


蘇東坡的學生王鞏,受“烏臺詩案”的牽連,被貶到了嶺南三年。1083年,蘇東坡還在黃州時,王鞏北歸,訪蘇東坡,蘇問其侍兒柔奴:“嶺南的生活應該很艱苦吧?”柔奴答:“此心安處,便是吾鄉。”


哪料,十一年後,蘇東坡竟要以殘年之軀,遠赴嶺南,“日啖荔枝三百顆”。在惠州時,還有朝雲陪著。到渡海過瓊時,身邊只有三子蘇過,且海南的生活條件更加惡劣,“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冬無炭,夏無寒泉。”


所以,到了海南,他就認定了這是自己的埋骨之地,“首當做棺,次便作墓。”放下生死,剩下的,便是腳踏實地的悲喜,在海南,蘇軾又寫了三十幾首和陶詩。隱約中,他心中的桃花源已不再為外界變化所幹擾。


早在1075年,他就開始厭倦皇權政治下的黨派傾軋。當年12月,東武令趙昶失官歸鄉,他寫詞送別:


不如歸去,

二頃良田無覓處。

歸去來兮,

待有良田是何時?


1084年4月,在即將離開黃州往汝州時,他說:


歸去來兮,吾歸何處,

萬里家在岷峨。

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


此時的蘇東坡,年屆半百,已感到人生的終點在召喚自己,而貶謫生涯不知何時是盡頭。他只有詩酒趁年華、寄情山水,遨遊太虛,苦中取樂。偶爾發些“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之類的感慨,不時又以“人間有味是清歡”、“此心安處是吾鄉”聊以自遣。


遇上大雨,跑得再快,前面不也還是大雨麼?不如雨中漫步。


1099年的立春,他到海南已經一年半,海南二月的春光下,他會想起什麼?


海風吹醒了宿醉,他會想起多年起“料峭春風吹酒醒”、也無風雨也無晴的黃州歲月嗎?他會想到這麼多年心心念念卻並未能實現的“歸隱山泉”嗎?


還在黃州時,有一次他又喝醉了,寫下“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後來,有人就此編了個故事,說什麼當夜他寫完這首詞,第二天就傳開了,很多人據此誤以為蘇子瞻已經掛冠拏舟長嘯而去,害得當地郡守驚嚇萬分,以為蘇子瞻這個罪人在自己手上跑丟了,連忙趕到他的住處,卻看到蘇子瞻坦腹橫床,鼻鼾如雷。


這只不過是又一個神話蘇東坡的段子。那個時候又不像現在,微信上發個信息,瞬間火爆全網。


蘇東坡的“歸去來兮”永遠都只能在意念中、在文字裡。現實中,給他十個膽子,他也幹不出“掛冠拏舟長嘯而去”的事。


蘇東坡,始終是皇權政治之下,以“孔孟文章”為圭臬、不可能超越時代侷限的文人。


三、海南不是蘇東坡的歸處


如果可以選擇,蘇東坡一定不會來到海南。

作為一個讀者,我也不希望他的人生裡有海南這一段。


他來海南,是命運丟給他的又一個苦難,他只能接著。“謀生看拙否,送老此荒村”。


1097年,蘇東坡在由惠州至海南途中,他寫了一首詩與弟弟蘇轍互勉:


天其以我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

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里真吾鄉。


既然來了,就把這當做故鄉吧。既然這是我們的人生,那就隨歌起舞吧。這不過是他隨遇而安的人生態度的體現。於是,他以殘年之軀,抱著無限的熱情,將自己對生命最後的熱愛貫注於海南這片土地。


1099年的立春日,蘇東坡料是想不到自己還會有北歸的可能的,在海南二月的春光裡,他只是不由地感到喜悅。


不知他看著海南的桃花,是否會想起“桃花流水鱖魚肥“的往昔,但漫天飛舞的柳絮,一定勾起了他的思鄉之情。


及至1100年遇赦北歸,他的喜悅之情溢以言表。他滿懷深情地表達對海南的深厚感情:

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

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遊。


終究,他還是要“跨海去”、要“遠遊”的。


猶如久旱逢甘霖,此情此景,他看一切事物都是喜悅的。那條他養的海獒烏嘴,都洋溢著他的喜悅,“知我當北還,掉尾喜欲舞。”


千年前的海南,“非人所居之地”,蘇東坡一登島就感慨,“食物人煙,蕭條之甚”,“其風土疑非人士”。他來到此處,只不過是政敵的借刀殺人,若非北宋王朝的皇帝還能守住“不殺士人”的祖訓,蘇軾早就人頭落地了。


在讚賞蘇東坡豁達的人生態度時,不能忽視,惡劣的生活條件折損了蘇東坡的生命力;也不能忽視,導致蘇東坡遭遇這些苦難的正是皇權政治,蘇東坡及其同時代的許許多多的士人根本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


蠻荒的海南,不是也不應是蘇軾的歸處。


四、蘇軾的侷限及如何看待蘇軾


蘇東坡的人生觀,無法超越皇權政治的侷限,這是他所面臨的時代侷限,也是大一統王朝下幾乎所有文人無法超越的時代侷限。


他的觀念,是“上令而下不議,下從而上不誅”的前現代觀念。他的思考,只在“民就是社稷,社稷就是皇帝,沒有皇帝社稷就要崩壞”的範圍之內。


《宋代官制辭典》稱:“凡官員升遷除授、謫降貶官,至於生日受酒醴、封爵追贈等等,均有謝表。”


蘇東坡亦是按此標準來要求自己,屢次遭貶,依舊“再拜謝厚恩,天不遣言語”。無論坦途還是困厄,都是皇恩浩蕩。


1100年2月,宋徽宗登基,恩准蘇東坡移廉州安置。蘇東坡在《移廉州謝上表》中說:“恍若醉夢,已無意於生還;豈謂優容,許承恩而近徙。”


皇權政治之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其無奈!這對於每一個打小就浸淫在“孔孟文章”裡的傳統文人,委實是個無法逾越的侷限。


我們不得不遺憾地看到,那個文字裡灑脫豪放的蘇東坡,在皇權面前唯唯諾諾的樣子。


當他回顧自己一生的經歷時,他從未意識到皇權對自己命運的影響,只能反身去到佛老的世界裡尋找解脫,只是倔強地說“不恨”:


九死南荒吾不恨,

茲遊奇絕冠平生。


最多,也只是自嘲。北歸途中,蘇東坡於1101年5月抵達真州(現江蘇儀徵),遊金山龍游寺時,寫下他對自己一生的評價: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

問吾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兩個月後的1101年7月,在他寫作《儋耳春詞》差不多一年半之後,蘇東坡逝世於常州。


蘇東坡的“倔強”:此生飄蕩何時歇?此心安處是吾鄉!


常州東坡公園的花兒,總會如期綻放,那個“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是好人”、卻“裝著一肚子不合時宜”的蘇東坡,古往今來,僅此一個。


他的妙筆文章,傳誦百世。

他的偉大人格,輝耀千古。


指出他無法克服的時代侷限,並不是以今天的標準去苛責古人,而是說明,如果今天的人,在讚賞蘇東坡時,只是把他作為中國知識階層最理想的代表,就可能依舊無法掙脫他千年前面臨的時代侷限。


回到他當時的環境中,不如此反應,還能有其他更好的選擇嗎?這是個發人深思的問題。


今人看蘇東坡,多是想從他身上找到自己人生困厄的解藥,若僅僅如此,必不能深切體會蘇東坡的真實感受。他只是個普通人,大家卻希望他是個神,也就難以與他的悲歡同步了。


於是,未免就會犯以蘇東坡的酒杯,澆築自己心中塊壘的錯誤。


蘇東坡在他的時代,以自己的行動回應時代的提問。他身上不僅有“先憂後樂”的士大夫精神,同樣的,他的詩文、軼事乃至實踐,無不與時代的需求緊密相連:一個普通人,在人間社會如何生存作為中國人,應如何在塵世安放自己的“心”?


蘇東坡之於今人來說,他的意義在於,他樹立了一個參照系,讓人思考:理想的現代中國人應該是什麼樣子?


2020年3月24日,初稿



致謝

心跡雙清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