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電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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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一隻蟋蟀在夜間的寒氣裡吟唱不止,把初秋渲染得情景畢現。

它叫得真好聽,叫一陣就跳開去,一跳就從樓下的草叢裡跳到了我的床下。

又在漠漠的月色裡跳出去,跳過高牆,跳過歲月,跳在一場露天電影旁,看人們仰著臉,跟著銀幕裡的人物喜怒哀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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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矮的鄉間舊屋,寬闊的土街道,等暮色降臨,遠遠地看見大街上拉起了白色的銀幕,幾乎和微明的天空融為一體。

歡快的小孩跑來跑去,我也就欣喜起來,不知那塊白色天幕上今晚又要演出怎樣精彩的人生。

我曾夢想著去做一名演員,把靈魂放在不同經歷的人生裡,用這一世的軀殼去過那幾百年,甚至是上千年的生活。

我無法突破的圍牆,我不能攀登的星空,我可望不可及的戀人,都可以在電影裡以各種方式得到滿足,那是一個遠比現實更無限更精彩的世界呵。


看見白色銀幕升起,那驚喜的情緒就像一顆快樂的原子彈在心裡炸開。

我飛跑回去,進門就喊:“今兒黑個有電影兒!”

妹妹也驚跳起來,我們必需在院子裡跑好幾個來回,才能摁住那顆要被快樂炸出來的心臟。

娘也早聽說了,所以也一臉喜悅,抓緊時間做飯。

聽說了這喜訊的孩子們就在大街上一路跑一路喊,“今兒黑個有電影兒,今兒黑個有電影兒”,跑到要好的同學家裡,又和他一塊跑出來跑向下一個同學家裡。

在那雞鳴狗吠,牛馬駕車的年代裡,一場電影就是一場盛大的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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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天一擦黑,人們就按捺不住,早早地去佔地方。

老人會搬一把圈椅,坐著穩定舒適;爹孃喜歡扛一條板凳,擠坐四五個人是沒有問題的,碰上誰沒有帶凳子去,就招呼他,來來來,坐這吧坐這吧,擠擠。

那人於是就擠坐下,給爹遞過紙菸來,一起看電影吸菸。

而我們就帶個小板凳,或者蒲團,可以坐在最前面。

大人們是不願意坐得太靠前的,需使勁仰著脖子看,又距離大喇叭近,反而聽不清。

我們卻喜歡鑽進電影裡的感覺,非靠得近不過癮;也有很多人不帶傢伙,脫一隻鞋子下來,墊在屁股底下,或者乾脆扯一把柴草坐下。

如果電影旁恰好有一個麥秸垛,那我們就掏一個窩躺在裡面看,如果是冬天,這個地方就是“兵家必爭之寶地”。

但也會有一個壞處:因為避風暖和太舒服的緣故,我們常常看著看著就睡著了,等到一覺醒來,電影已經散場,小夥伴們也都回家,只留下一條空空的街道,只好自己睡眼惺忪地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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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看電影是在大隊(村委會)的院子裡,入秋之後,莊稼都已長成,無需再一遍一遍地鋤草,又不到收割時候,恰是農家人難得的悠閒時光。

高音喇叭裡就喊起來:“全體村民注意啦,全體村民注意啦,今黑個兒大隊裡有電影,今黑個兒大隊裡有電影!”

其實是開全體村民大會,講講政策,批鬥批鬥抓住的小偷和流氓,總之是要哇啦哇啦講一大通之後才開演。

電影太受人歡迎了,後來只要有事就演電影,誰家娶媳婦過喜事或者老了人當白事,都會有親朋送電影。

老去的人壽齡高,閨女多,那電影就多。大閨女送一場,二閨女也送一場,三閨女呢,自然也得送一場。

在開演的時候,那個放電影的人就會喊:

“喂!喂!喂!今兒黑個電影是《黑匣喋血記》、《英雄兒女》,是朱莊他大閨女拴馬送哩,朱莊拴馬送哩。”這拴馬就是大閨女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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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電影的人叫建設,兄弟倆,是當時我們最歡迎喜歡的人。

他倆長相極為相似,都穿一身綠軍裝,戴頂舊軍帽,國字臉,容貌俊朗有神氣,長得好看,長得很“電影”,就算白天偶爾在街道上看到了,也感覺那是從電影裡走出來的人物。

他報完了名,就熄燈、開機,一道銀光射向屏幕,激昂的音樂也跟著響起。

他有一輛帶棚的放映車,像一頂長轎子,停駐在距離銀幕幾十米的地方,把棚子升起,架起電影機子,拉好電線,他坐在棚車裡工作。

最榮幸的就是能鑽進他的放映車裡,次幸運點就是站在“轎子”外守著電影機子。

一高一低兩個“圓盤”,膠片一圈一圈地轉過去,人物啊,馬匹啊,山水啊,都在膠片上印得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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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機子嘚嘚嘚勻速安靜地響著,在兩個膠片中間電影機子上有個小屏,大銀幕上的一切在這裡都是反的,卻也清晰地纖毫畢現。

然而,我最盼的還是“燒片”,演著演著,因為膠片老化的緣故,又因為放映的時間長了,溫度升高,膠片就燒掉了。

人們正聚精會神地看,銀幕中間現出斑點,隨之擴大、發黃,從中間向四周捲起來,聲音也變粗、變型。

燈光亮起,吧嗒一聲,機器關掉,剛才的情景都不復存在。

因為慣性,兩個“圓盤”還在快速地轉動,建設的手法熟稔,停機、卸盤,把燒壞的膠片剪下來,重又接好,再把膠片三繞兩繞繞在機器裡,熄燈、開機,一切又都繼續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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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而我們最關注的,就是他剪下來扔到地上的片子,都一起上前哄搶,如獲至寶。

對著燈光照,或者第二天對著日光照,那電影中的一幕就如此生動逼真地在眼前了。

膠片上的影像近在眼前,而裡面的故事卻是遙遠不可觸及的另一個世界。


等到我們稍大一點,上了初中,關注的焦點就離開了電影機子,而在於呼朋引伴地一起到電影的銀幕下,在明滅的燈光裡去看見女同學。

特意地,或者無意地,在一片人臉中,光線閃過的地方,驚鴻一瞥,自己所期待的那個動人的容顏凸現在眼中,心裡就像夏日流過了一股清泉。

白天在教室裡的時候,男女生一貫不說話,那是學校的傳統,倘若看見誰和女生說話,我們就一起嘲笑他,追著他倆把他們的名字喊在一起,他們就“羞愧難當”。

而在看電影的歡快情景裡,燈影綽綽中,就彼此增加了勇氣,放寬了“道德”的標準。

三兩個男生結伴,看見了三兩個女生,每一張臉都那麼明媚,彼此看見了,就彼此嘻嘻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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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同學笑得更厲害,也不知道他們中間的一個說了句什麼,幾個人都咯咯地笑起來,前仰後合,一邊看著這幾個男生,一邊笑著鬧著往一旁的黑影裡去了。

這邊的幾個男生就受了蠱惑,其中一個道:“走,看她們去哪兒了。”

幾個人也即跟去,看那幾個女生又在黑影裡咬耳朵,笑作一團,又看見她們進了小賣部,於是就守在門口。

她們嘻嘻哈哈地出來了,好像突然看到了我們,被嚇得一跳:“呀,是你們啊,嚇一跳。”

那勇敢的調皮的男孩子就接話道:“你們買什麼好吃的了,也不說給我們一點。”

我不敢冒頭說話,眼睛裡卻只有那一個人。

那一個人也不在她的夥伴中領頭,知道我在看她,就接過目光去,微微地一笑,又趕緊丟開,怕給他人看見。

這一笑,就能抵過那整晚的電影。可是,我不敢說話,也似乎以為,我想的,她也在想。——卻始終不知道她是否也那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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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去看電影,都要去人群裡尋覓,用手遮住燈光,在深深淺淺的光線裡用心尋找,看見了,就心花盛開,彼此微笑。

看不到,就失魂落魄,百無聊賴,黯然傷神,不知道她是在家陪著娘還是出了什麼變故沒有來。

一部電影,九十多分鐘,一生的恩怨情仇,一世的生離死別,都在一晚上變成了過眼的幻影,空留唏噓與嗟嘆。

人生不過百年,每個人卻註定了一個角色,一種選擇,一種人生,遠比不上電影豐富;

我們是否應該讓它更精彩?

時隔三十年,在老家街頭邂逅的時候,你是否有勇氣微笑著對她說一句“好久不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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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邢臺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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