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接龍⑲|20萬字的封城日記,是我為兒子寫下的記錄

新冠肺炎疫情下,每個人的悲歡離合,無奈與抗爭,都是一份獨特的命運體驗。

《@武漢——抗疫故事接龍》是澎湃新聞與華中科技大學新聞與信息傳播學院聯合推出的特別策劃,以新聞人物報道接龍的方式,記錄正在武漢與疫情搏鬥的人們,呈現出相互聯繫的他們在疫情之中的經歷、心情與感悟,以及面對生命考驗的自我重建。

武汉·接龙⑲|20万字的封城日记,是我为儿子写下的记录

程翔於2月17日在家拍攝的綠地中心,這是武漢一座超高層地標建築物,他每天拍一張照片作為日記封面,稱之為“武漢塔”。這是封城第26天。 本文圖均為 程翔 圖

“你們在暢飲/我也舉起了酒杯/可我舉起的全是淚水。”大年三十晚上,讀著朋友寫的詩《我從未為武漢哭過》,程翔(化名)站在陽臺邊,陰沉沉的天空籠罩著空蕩蕩的大街,他心裡忽然生起悲壯:“經此一遭,我和這個城市,也算是患難與共了吧?”他把這首詩轉發了兩遍。彼時是武漢封城的第二天,也是他寫封城日記的第二天。

76天,20萬字,累計近45萬閱讀量。從武漢封城到解封的這段時間裡,程翔每天堅持做個體視角的記錄與敘事,稱自己是“平民視角真實記錄”。他曾經是記者,在《湖北日報》幹過十一年,如今在大學教書。他保持了作為新聞媒體人的敏感度和工作習慣,每天閱讀新聞、找選題、撰文,再發表在自己的公眾號“程翔星期五”上。

“封城日記”裡,他記錄了疫情期間許多生活橫截面的碎片。他寫下與兒子可樂的居家生活趣事,也敘述了家庭的至暗時刻。他作為旁觀者記錄了朋友的病情與康復、華科校友會的抗疫行動、陌生人的生離死別,也記錄了自己的各種夢境、眼淚和輾轉難眠的夜晚。激動難言的時刻,他甚至直接寫起詩歌。

“我想記錄下來,等兒子長大了,告訴他這是爸給你寫的,你自己好好看一下。”程翔說。

武汉·接龙⑲|20万字的封城日记,是我为儿子写下的记录

2月24日,程翔帶父親前往省人民醫院就醫,父親正在發熱門診抽血。這是封城第33天。

以下是程翔的口述:

最壓抑的時刻:父親病了

1月23日早上10點封城。其實22號晚上,一些企事業單位就已經通知不要離開武漢了。好多人對於封城根本沒概念,那幾天很多人都在打聽這條路能不能走,往哪裡走。知道消息以後,我當時也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頂多就是像非典一樣,一段時間就好了,也沒有想到未來會封這麼久,影響這麼大。

家裡物資儲備足夠,一開始我不是很慌,後來我爸生病的時候我緊張了。他是封城前三天到武漢來的,我也讓他在火車上戴了口罩。但是2月20日左右他就有點低燒,燒了三四天,到最後飯都吃不下。我們唯一感到安慰的是他不咳。

最嚴重的時候,我爸自己用頭撞牆,後悔來武漢,覺得“哎呀這怎麼辦?”當時我們就覺得一定要冒險出去了,我就開車帶他去人民醫院檢查。

我們先去發熱門診做CT、抽血,確認了不是新冠,再去非新冠病人的診療區。當時就兩個醫生是接待一般病人的,好多人從頭天等到第二天,醫生才有時間給他看。

病人把急診室都圍滿了,外面也是人,躺在病床上的、坐在椅子上的、被人扶著的,還有護士,擠滿了。心電圖的“滴滴滴”、氧氣瓶的“滋滋滋”,儀器各種各樣的響聲,真的沒法待。後來我找朋友在另外一個醫院拿了一點胃藥,就回來了。我爸慢慢也好了。

現在回想其實他也沒吃多少藥,我懷疑他是因為自己緊張,他當時很恐懼很害怕。這在以前是很簡單的事情,該什麼病就怎麼治,現在醫院沒法很快給你確診病因,所以就覺得很無助、很無奈。

父親生病那一段時間其實是封城期間我最壓抑的時候,真的像座山一樣,你知道吧?

那幾天,我妻子喉嚨疼,我兒子突然有點低燒,我媽也有點不舒服。當時我一個人,確實非常緊張,我揹著家人在房間裡哭。在武漢的這個時候,你就不能生病,我真的怕生病。

我日記影響力最大的應該就是帶我爸去看病那一篇——《封城第33天:請給特殊病人一條生路》。那是我用作為一個記者的筆法,寫下了一個很完整的經歷。閱讀量有四五萬。很多人給我打電話、發微信,其中有新華社、央廣的媒體朋友跟我採訪。社區也給我打電話,問我爸的事怎麼處理,至少他們在關心這個事。

武汉·接龙⑲|20万字的封城日记,是我为儿子写下的记录

3月4日,程翔在社區做了一天的志願者,為鄰居發放團購食品。這是封城第42天。

“像把傷口重新翻開一樣”

我寫日記的初衷就是為了我兒子。

他還小,就七八歲。我七八歲的記憶全沒了,非常模糊。但是他也在經歷這個事情。我想記錄下來,等他長大了,告訴他:“這是你爸給你寫的,你自己好好看一下。”

以前我上班可能比較忙,跟我兒子也就是早上見個面,晚上見個面,現在一天24個小時在一起。我也一天天地看他長大,以前有的時候還打他,現在一般都不打了。我們強迫他每天寫日記,他天天寫的是跟我在一起,“今天跟爸爸打球”“今天跟爸爸打遊戲”“今天太高興了”,天天寫這個。我覺得這也是一個跟以前不一樣的收穫。

關於疫情,我沒有刻意地把一些恐懼和悲傷傳達給他,我覺得他應該快樂一點,沒必要嚇唬他。

清明節全國哀悼,我跟兒子說了,這麼多人是被病毒殺死的,他們都是無辜的。我們不要吵,不要跳,要默哀。

他不懂,他似懂非懂。

我印象最深刻是,老師佈置了朗誦作業,我以他的口吻寫了一首詩《今年,武漢沒有春天》,我寫的時候有一句“我哭了”,他就會說:“我沒哭!你怎麼寫我哭了?”就跟我盡扯了。小孩子就這樣純真,是吧?我覺得多保留一點純真,他長大後那麼長的時間裡,自然有夠他痛苦的。

但是我自己不迴避,哭了很多次。有的視頻,有些人看一遍就過了,不想看了,不想哭。但是我不一樣,我要再看一遍,甚至看到別人發我再看一下。我覺得我能把這東西寫出來,別人體會一次的痛苦,我要體會三四次。

我看一遍,上傳一遍,寫一遍,回憶一遍,像把傷口重新翻開來一樣。

妻子說我一天到晚把自己放到悲傷的音樂裡,搞得自己很痛苦。但是要寫東西,必須要在這種氛圍裡,陷到裡面去,才能寫出好東西來,就像我以前做記者時一樣的。

2月2日之前我們都是懵懵懂懂的,當時覺得封城半個月、一個月就了不起了,覺得沒那麼嚴重。一開始我對鍾南山為什麼流淚不大理解,那個時候公佈的人數不多,後來才慢慢體會到,他們見得多了,可能他眼中看到的死亡,我們沒有看見。

我好多天以後才寫那篇文章——《封城第十一天:鍾南山的淚,我懂了》,我才能體會。一開始不能深刻理解,後來再看又不一樣了。這是我情緒比較低落的階段,直到方艙醫院建立我才好一點。

其實我們華中科技大學好多校友都在做志願者,武漢校友會的秘書長方華,我採訪過她,她每天在協調組織各種援助物資,到處跑。

我能做什麼?

我在我的社會網絡裡扮演著很多角色,我的好友將近5000人,我有幾百個群,大概分為幾類:親戚、中小學同學、華科校友、社區鄰居。我的信息來自於他們,我記錄的也是這些人的真實故事,所以我記錄了很多華科的事情、我小區的事情、我家庭的事情,並且也是通過這些渠道傳播開來。

武汉·接龙⑲|20万字的封城日记,是我为儿子写下的记录

3月18日下午,程翔帶兒子可樂下樓轉一圈,可樂戴上口罩和帽子,還不忘帶上滑板車,早早在電梯門口等待。這是封城第56天,可樂被“關”第81天。

“一鯨落萬物生”

4月7日是“封城日記”的完結篇。

寫日記期間,我早上一般是八九點鐘吃飯,吃完早飯我就刷一下微信,看看今天發生了些什麼新聞,看一下我昨天寫的稿子,有沒有留言。午飯吃完我就開始準備今天的選題了,日記最重要、最難的就是找選題,下午三四點可能選題就基本上找好了。

晚飯過後我就開始寫,寫完就發,在各個群發,跟各個群的人互動。

我現在是重症微信依賴症,一天刷微信刷十來個小時。

現在我星期五下午上網課,教新聞採訪和寫作。學生都蠻喜歡我的,還給我寫了篇稿子,說我是“網紅直播”。我一來就“老鐵們”,都沒有叫學生,我上課從頭到尾都發紅包,一看有多少人搶,表面上是活躍氣氛,其實也是在關注他們的動態。

我老家是湖北陽新的,2000年到華科讀大學,六年本碩連讀,然後在《湖北日報》工作了11年,自己開公司5年,去年開始在武昌首義學院教書。在武漢待了快二十年了,說實話我以前一點都不喜歡武漢,覺得自己和武漢人格格不入。這次(疫情)之後,我覺得武漢人民,我們還是有大局觀的,大家還是忍住了。

武漢本來就是一個英雄的城市,我覺得它是一個很有韌性的城市,寬容堅韌,我覺得它什麼事都能承受得過去。

昨天看了一個視頻,中國首次在南海發現鯨落(注:指鯨魚死亡後落入深海形成的生態系統),有一句話叫“一鯨落萬物生”,因為鯨身體龐大,它死了以後可以養活很多小動物。我覺得跟“解封”這個情景蠻適合的。“林深時見鹿,海藍時見鯨”,鯨落也算是一種重生。

4月8日,武漢人可以出去了。

這個週末我可能要送爸媽回老家,他們在這待太久了,讓他們散個心。

(指導老師:華中科技大學新聞與信息傳播學院教師 周婷婷;澎湃新聞記者 崔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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