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月寶鑑》是誰寫的?裡面有什麼故事?

作者 卜喜逢


《風月寶鑑》是誰寫的?裡面有什麼故事?

熟讀《紅樓夢》的讀者,對“風月寶鑑”四字不會陌生,《紅樓夢》的《凡例》中就出現了這四個字:

又曰《風月寶鑑》,是戒妄動風月之情;又曰《石頭記》,是自譬石頭所記之事也。此三名皆書中曾已點睛矣。如寶玉作夢,夢中有曲,名曰《紅樓夢十二支》,此則《紅樓夢》之點睛。又如賈瑞病,跛道人持一鏡來,上面即鏨“風月寶鑑”四字,此則《風月寶鑑》之點睛。

《風月寶鑑》的主要目的,是為了“戒妄動風月之情”,而賈瑞正是以其死來驗證了這一點。在小說第十二回中,“風月寶鑑”作為一面鏡子出現了:

那道士嘆道:“你這病非藥可醫!我有個寶貝與你,你天天看時,此命可保矣。”說畢,從褡褳中取出一面鏡子來——兩面皆可照人,鏡把上面鏨著“風月寶鑑”四字——遞與賈瑞道:“這物出自太虛幻境空靈殿上,警幻仙子所制,專治邪思妄動之症,有濟世保生之功。所以帶他到世上,單與那些聰明俊傑、風雅王孫等看照。千萬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緊,要緊!三日後吾來收取,管叫你好了。”說畢,佯常而去。

在今本《紅樓夢》中,“風月寶鑑”成了一個實物,一個鏡子,而鏡子這個意象又有著鏡鑑的義項。這個鏡子又出自“太虛幻境”之中,於是,“風月寶鑑”就與“太虛幻境”建立了聯繫。而這又與“太虛幻境”中諸多仙姑的名字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如鍾情大士、引愁金女、度恨菩提等等,“鍾情”與“引愁”相對,因鍾情而得愁,因愁而生恨,正是人的七情六慾。尤其是與“警幻仙姑”的道號有關,所謂“幻”正與“本”相對,而警幻者,就是警戒眾人勿受“幻”的迷惑,而風月本就是“幻”的一種,則“風月寶鑑”出自警幻仙姑之手就是理所應當的了。如此一來,“風月寶鑑”成了“太虛幻境”神話的一個組成部分,可以視作“太虛幻境”神話的一個延伸。

第一回中列出了《紅樓夢》的其餘五個名字,其中之一就是《風月寶鑑》,此處有一脂批:

雪芹舊有《風月寶鑑》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餘睹新懷舊,故仍因之。

此批語揭示了曹雪芹舊有《風月寶鑑》一書。而“睹新懷舊”一語,正是說明了在《紅樓夢》與《風月寶鑑》之間,有新舊之別,新的自然是《紅樓夢》了,而舊的則是《風月寶鑑》。

本部分將圍繞著“風月寶鑑”展開,體現各個方面的思考。

(一)、《風月寶鑑》的作者是誰

近年來,關於《紅樓夢》的作者問題一直眾說紛紜,據說在眾多學者的努力之下,已經為《紅樓夢》找到了七十多位作者。然而作為唯一史料有徵的曹雪芹作者說,卻因為曹雪芹的記載頗少,又因為曹雪芹家世中的諸多疑點而頗遭質疑。實際上,這些質疑往往存在一個疑點的轉嫁。我們不能因為搞不清楚曹雪芹的父親是誰,就否定這些史料,從而否定曹雪芹的作者身份。故而筆者認為,此處應該考辨一下《風月寶鑑》的作者問題。同時也由於“風月寶鑑”即是一本書名,又是一個鏡子的名字。作為書名,我們自然要明瞭它的作者問題,確定了《風月寶鑑》的作者,我們才能談《風月寶鑑》與《紅樓夢》的關係。而作為鏡子的名字,“風月寶鑑”更是部分主旨的體現。為避免張冠李戴,我們首先要確定的是《風月寶鑑》的作者。

《風月寶鑑》在《紅樓夢》的成書研究領域備受重視,起因是裕瑞在《棗窗閒筆》中的一段記載:

蓋因雪芹改《風月寶鑑》數次,始成此書,抄家各於其所改前後第幾次者,分得不同,故今所藏稿本未能畫一耳。”“聞舊有《風月寶鑑》一書,又名《石頭記》,不知為何人之筆。曹雪芹得之,以是書所傳述者,與其家之事蹟略同,因借題發揮,將此書刪改至五次,愈出愈奇,乃以近時之人情諺語,夾寫而潤色之,藉以抒其寄託。曾見抄本卷額,本本有其叔脂硯齋之批語,引其當年事甚確,易其名曰《紅樓夢》。[1]

裕瑞的前輩姻親有與曹雪芹交好的人,故而此段記述比較有說服力,又由於裕瑞表述的多歧,分別為“二書合併”與“一稿多改”兩種學說提供了理論基礎。支持“一稿多改”說的學者大部分都引用 “蓋因雪芹改《風月寶鑑》數次”一語,而支持“二書合併”說的學者又大都引用“聞舊有《風月寶鑑》一書,不知為何人之筆”一語。

而關於“舊有”一說,則又與脂批相同,又生歧義:一為《風月寶鑑》是曹雪芹的舊作;一為《風月寶鑑》是曹雪芹的舊存。

戴不凡先生認為今本《紅樓夢》是曹雪芹“在石兄《風月寶鑑》舊稿基礎上巧手新裁改作成書的”。[2]主要證據有:

1、庚辰本十三回回末硃批雲:“讀五件事未完,餘不禁失聲大哭!三十年前作書人在何處耶?!”至少可以舉出五條理由證明這是畸笏乾隆壬午(1762)所批。

2、以自古未聞之奇語,故寫成自古未有之奇文,此是一部書中大調侃寓意處。蓋作者實因鶺鴒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閨閣庭幃之傳。(甲戌本第二回硃筆眉批)

3、詩童才女,添大觀園之顏色;埋花聽曲,寫靈慧之悠閒。妒婦主謀,愚夫聽命;惡僕殷勤,淫詞胎邪。開《楞嚴》之密語,闡法界之真宗。以撞心之言與石頭講道。悲夫!(戚序本第二十三回總批)

4、裕瑞《棗窗閒筆》中記載,前文已引。

戴不凡先生正是靠這些批語及前人記載推出《風月寶鑑》非曹雪芹所著,但並不能確定著者為誰,只能將其冠以“石兄”的名號,蓋文本與脂批中常出“石頭”或“石兄”二詞耳。


《風月寶鑑》是誰寫的?裡面有什麼故事?

在第一條證據中,戴先生將這條批語列為畸笏叟於壬午年所加之批,理由為據靖本批語中記載,畸笏叟於壬午季春曾披閱過第十三回,故將此批的時間確定為壬午年所加批語。此處姑不論靖本是真是偽。戴先生忽略了一個問題,脂批的形成非常複雜,其間又有反覆加批的過程,不能因為畸笏叟在壬午年曾經披閱過第十三回,就將該批語認定為系壬午年所加之批。甲戌本第二回有眉批:“餘批重出。餘閱此書,偶有所得,即筆錄之。非從首至尾閱過,復從首加批者,故偶有復處。且諸公之批,自是諸公眼界,脂齋之批,亦有脂齋取樂處。後每一閱,亦必有一語半言,重加批評於側,故又有前後照應之說等批。”脂硯齋此批就向我們詳盡地道出加批的過程。況在甲戌本中與戴先生所舉批語同處亦有一眉批:“舊族後輩受此五病者頗多,餘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見書於三十年後,令餘悲痛血淚盈。”這兩條批語又能確定哪一條是壬午年所加的批語呢?更何況“三十年前作書人在何處耶”該語當理解成“三十年前,作書人在什麼地方”,而不能理解為“三十年前的作書人現在在什麼地方”。此批並不能證明曹雪芹非《風月寶鑑》的著者。

戴不凡先生舉的第二條證據,認為“鶺鴒”與“棠棣”為兄弟的代名詞,這當然無法否認。可我們並不知道曹雪芹有沒有兄弟。甲戌本批語中有“乃其弟棠村序也”一語,那棠村又為誰?與雪芹又有什麼樣的關係?這些都是我們無法確定的。在這種情況下,對此問題無法作出判斷。更何況曹家乃是大家族,平輩兄弟自然不少,生出“鶺鴒之悲”、“棠棣之威”這樣的感慨就不足為怪了。

對於“石頭”或“石兄”,文中多次出現,有研究者認為“石頭”是作為一種行文的敘事模式,而戴不凡先生是將“石兄”作為《風月寶鑑》的作者來看的。基於此點,戴不凡先生對“以撞心之言與石頭講道”一語理解為:“如果小說確是雪芹一手創作而成,難道他自己竟會寫下‘撞心之言’與他自己——‘石頭’講道?!”[3]按照戴先生的推論,《風月寶鑑》為石兄所寫,那麼這句話就只能理解成石兄寫出“撞心”之言與“石頭”講道,這也是說不過去的。讀該批,我們應該注意最後批者所用的語氣詞“悲夫”,批者非常感慨,並且無奈。所謂“撞心之言與石頭講道”,當有“對牛彈琴”之感,感於作者作此文章,可只能對“石頭”論道,其他人等皆不能知其中深意,批者至此,大發感慨而已。如坐實為小說中的“石頭”,就無法理解了。

裕瑞的記載中有“聞舊有《風月寶鑑》一書”一語,因其非為目見,僅為傳聞,僅能證明有《風月寶鑑》一書的存在。“不知為何人之筆”語,也證明了他對此傳聞的模糊。拿此模糊的傳聞來證明曹雪芹不是《風月寶鑑》的著者,就有些證據不足了。

吳世昌先生認為《風月寶鑑》為脂硯齋所寫,是“曹氏‘家史’的一部分”, 又把“家族中發生的其他事情編寫成小說”,並且“曾用《風月寶鑑》和《石頭記》等書名”。[4]吳世昌先生的主要依據有三:

1、甲戌本中一條硃筆眉批:“雪芹舊有《風月寶鑑》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餘睹新懷舊,故仍因之。”並提出了“舊有”非“舊作”,《風月寶鑑》非曹雪芹所寫的觀點。

2、棠村序文中有:“借‘省親’事寫南巡,出脫心中多少憶昔感今。”認為“省親”和“南巡”二事寫於1706年和1707年,此時曹雪芹尚未出生,因此也“決不能想象當時的豪華、堂皇的富貴氣象。”遂得出這樣的結論:“換句話說,這段故事的初稿出於脂硯之手。”

3、從思想的角度,也可以看出《風月寶鑑》的原作者和曹雪芹有顯著的區別。從遺留在今本《石頭記》的前二十一回中的許多‘風月故事’看,這位作者似乎未能擺脫明季文人好談閨帷穢聞的惡習。比起後面雪芹所寫純潔的愛情故事來,相差很遠。”[5]

對於“舊有”與“舊作”之爭,吳先生認為:“‘有’與‘作’或‘著’或‘寫’大有區別。一個收藏家可以有周鼎、漢碑、唐俑、宋畫,但這些文物都不是他所製作的。然則雪芹‘舊有’某書,這書就是他所著作的嗎?”對此說法,沈治均先生認為這是“有意不考慮古代漢語的習慣用法”, [6]段熙仲、潘君昭兩位先生則舉出數個例子來進行反駁,現謄錄於下:

1、 宋龐元英《文昌雜錄》:“梁沈約有《修竹彈甘蔗文》。”

2、 宋李清照《漁家傲》詞:“學詩謾有驚人句。”

3、 明葉子奇《草大子·談藪篇》:“箕仙所作,多有所驗……有詩云:獨駕扁舟下紫芝,三山夜夜望西歸;不須更望長安道,苑老香山白板扉。”

4、《清詩話·蓮坡詩話》:“長洲沈確士編修德潛有《說詩晬語》二卷”,“洪(昉思)有集名《稗畦》。”[7]

如此看來,“有”與“著”或“作”在很多的時候是通用的,可以理解成“著有”或“作有”,“雪芹舊有《風月寶鑑》之書”正可解釋為曹雪芹原來所寫《風月寶鑑》一書。此處“有”字,不能當作“收藏有”來解讀。甲戌本的眉批,也成了證明曹雪芹曾經著有《風月寶鑑》的一條力證。況且這條批語本身就是脂硯齋的一條批語,脂硯齋豈會將自己所寫的書批作“雪芹舊有”?如果是脂硯齋寫完後送於雪芹,亦會點明的。劉夢溪先生對此批語的解讀為:“棠村曾為雪芹的舊作《風月寶鑑》作過序,現在看到雪芹的新作《紅樓夢》,睹物傷情,便想起了雪芹的舊作,感到有必要保留《風月寶鑑》這個書名,作為對已逝的雪芹的弟弟的紀念。”[8]從此說。

吳先生根據棠村序文中的記載,認為“省親”為“南巡”之寫照。而“南巡”發生於曹雪芹出生之前,曹雪芹沒有經歷過,沒有生活體驗,無法寫出這等文字。並由此推斷《風月寶鑑》的作者為脂硯齋。吳先生是將棠村的看法誤當成曹雪芹的本意了。棠村可能對曹雪芹的創作比較瞭解,但並不能說曹雪芹寫“元妃省親”就是寫“南巡”,此中區別很大。“元妃省親”為小說內容,而小說是可以虛構的。“元妃省親”,賈府大加建設,落成“大觀園”,並由寶玉題寫匾額,這些都是小說中的描寫,“南巡”中難道也有這些事情?固 “元妃省親”故事中可能有“南巡”的影子,但如果認定沒有經歷“南巡”就寫不出“省親”,就有些偏頗了。曹雪芹在北京生活多年,對於皇家排場,自然有機會領略。《清史稿·世宗本記》中記載:“癸亥,上耕籍田,三推畢,附加一推。甲子,敕州縣舉老農,予頂戴……庚午,上祈雨黑龍譚……三月乙亥朔,上詣太學……”《清史稿·高宗本記》中記載:“癸亥,上詣昭西陵、孝陵、孝東陵、景陵……庚辰,祭大社、大稷,上親詣行禮。自是每年如之……”[9]這種種的皇家行為,在雍正、乾隆年間有很多,乾隆更有多次南巡,作為北京人的曹雪芹,總會有些耳聞目睹吧。敦誠在《寄懷曹雪芹霑》中寫道:“當時虎門數晨夕,西窗剪燭風雨昏。”虎門是清廷為宗室子弟設立的官學,由此詩我們得以知道曹雪芹曾在虎門擔任差事,處在這樣的位置,對於富貴奢華當有很深的瞭解。退一步講,曹雪芹不關心這些事情,或者曹雪芹生活於鄉村之中,無緣得見這種種皇家氣派,可很多資料都能證明,曹家有許多的貴族親朋。如在雍正年間襲王爵的福彭就是曹雪芹的姑表兄。就算曹雪芹“傲骨”難屈,但是也不可能到了“老死不相往來”的境地。此處僅為推測,並無實證,可是既然存在這種種的可能性,曹雪芹瞭解皇家氣象應不是難事。康熙南巡,曹家曾經接駕,這對於臣子來說是非常榮耀的事情,對於這樣的盛事,曹雪芹的長輩自然會經常提及,耳濡目染,曹雪芹對這段歷史會非常熟悉。基於以上種種條件,曹雪芹寫出“元妃省親”這樣的大文章也就有可能了。

吳先生將《風月寶鑑》中的風月文墨與今本《紅樓夢》中的愛情故事相比較,認為它們之間從“思想的角度”來看,差別也很大。由此來認定,作者不能是同一人。此說也過於絕對化,凌濛初的《初刻拍案驚奇》中既有風月味道濃厚的《姚滴珠避羞惹羞,鄭月娥將錯就錯》、《酒下酒趙尼媼迷花,機中機賈秀才報怨》,又有崇尚孝道的《趙六老舐犢喪殘生,張知縣誅梟成鐵案》,還有描寫愛情故事的《趙司戶千里遺音,蘇小娟一詩正果》,這些主旨各不相同的文章皆出於一人之手。況一人在人生的不同階段對社會、生活的認識不同,經歷的事情不同,寫出的文章自然也不同。那麼曹雪芹既能寫風月文墨的《風月寶鑑》,又能寫純潔愛情故事的《紅樓夢》就可以理解了。

綜上,《風月寶鑑》的作者問題已經很明顯了,他既不是“石兄”,也更不可能是“脂硯齋”。我們可以由裕瑞在《棗窗閒筆》中的記載,來推斷有《風月寶鑑》一書的存在,並且知道《風月寶鑑》與《紅樓夢》之間有著扯不斷的關係。由“雪芹舊有《風月寶鑑》之書”一語及甲戌本中《凡例》,我們就可以知道《風月寶鑑》的著者是曹雪芹。

無論是持“一稿多改”說的學者,還是持“二書合併”說的學者,都承認《風月寶鑑》與《紅樓夢》之間的關係,那就是現存的《紅樓夢》中包含了很多《風月寶鑑》中的舊文。

二、《風月寶鑑》之中的情節與主旨

在《凡例》中有明示:賈瑞故事是《風月寶鑑》的點睛,而主旨是戒“妄動風月之情”。

我們且來看賈瑞的故事 。《紅樓夢》中的情節架構,雖非《水滸傳》般可簡單的用“武十回”、“宋十回”等來區分,但在某些地方也確實存在著這樣的狀態。而最為明顯的就是賈瑞的故事。賈瑞的故事集中在第十一、十二回中,情節緊湊而集中。這段故事大致可分為四個部分:一、見鳳姐起淫心部分;二、鳳姐整治賈瑞部分;三、賈瑞得病求醫部分;四、賈瑞正照“風月寶鑑”而亡部分。這四個部分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故事情節,有發生,有高潮,有結局,有預示,形成了一個閉環的脈絡,可以說賈瑞正是因“淫”而亡,可為“鏡鑑”。如此我們就明瞭了《風月寶鑑》中的故事大致是具有這樣三種基本的要素:其一、《風月寶鑑》中的故事是風月故事;其二、《風月寶鑑》中的故事是與“皮膚濫淫”有關的;其三、這些風月故事有著鏡鑑的功能。

我們來推想一下《紅樓夢》中屬於《風月寶鑑》的情節。

在賈瑞的故事之外,首先是有關於秦鐘的故事。秦鍾雖諧音為“情種”,然而此“情種”卻又與賈寶玉的“情不情”有著雲泥之別。如在秦可卿的送葬途中,賈寶玉等人偶至村莊歇息,遇到二丫頭的時候,秦鐘的反映是“此卿大有意趣”,文字雖雅,語卻輕浮,無情而有淫念。這與賈寶玉的“恨不得下車跟了他去”形成了鮮明的比照。在小說第十五回《王熙鳳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中,對秦鍾與智能之間的關係做了一個詳細的描述:

那智能兒自幼在榮府走動,無人不識,因常與寶玉、秦鍾頑笑。他如今大了,漸知風月,便看上了秦鍾人物風流,那秦鍾也極愛他妍媚,二人雖未上手,卻已情投意合了。

由此可見,二者都是愛色而已,不涉於情。而其淫亂在小說中卻是明寫的。並且秦鍾實際上也是因淫而亡的,還連累了父親:

誰知近日水月庵的智能私逃進城,找至秦鍾家下看視秦鍾,不意被秦業知覺,將智能逐出,將秦鍾打了一頓,自己氣的老病發作,三五日的光景嗚呼死了。秦鍾本自怯弱,又值帶病未愈,受了笞打,今見老父氣死,此時悔痛無及,更又添了許多症候。

而在秦鍾生命的最後關頭,他到底是明瞭了許多,從而為自己增添了一份鏡鑑的色彩:

秦鍾道:“並無別話。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

可以說,秦鐘的故事完全的具備這三項基礎的要素,來源於《風月寶鑑》當可坐實。

作為秦鐘的姐姐,秦可卿的故事也也應當是《風月寶鑑》中的故事。從秦可卿的判詞和判曲中,我們可以知道,秦可卿是涉及到情與淫的人物,與風月有關。《紅樓夢》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龍禁衛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一回中,脂批每每有提示,如“補天香樓未刪之文”,又如“刪。卻是未刪之筆”,再如“此回只十頁,因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去四五頁也”。這些都提示著讀者,關於秦可卿的死,曹雪芹是有著大改動的。而改動的就是“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的部分。這在脂批中也有明確的記載: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託鳳姐賈家後事二件,嫡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

通回將可卿如何死故隱去,是大發慈悲心也,嘆嘆!壬午春。

秦可卿故事缺少了鏡鑑部分,大約是在曹雪芹修改的過程中被刪除了吧。而秦可卿託夢給王熙鳳的部分,是不能理解成鏡鑑的。此處或者就是秦可卿故事被挪到《紅樓夢》中後的增加的情節。故而我們也能瞭解到很多故事情節在從《風月寶鑑》轉移到《紅樓夢》裡的過程中,是經過了大量的修改的,並不會如賈瑞故事那般典型的具有這三種要素,但並不能因此而判斷這些故事不是《風月寶鑑》中的內容。

另外,發生在賈璉身上的部分情節,可能是《風月寶鑑》中的舊文。如賈璉與鮑二家的、多姑娘等的故事,就較為典型的反映出賈璉這個“皮膚濫淫”之輩的面孔,而此部分內容,可能是推進賈璉悲劇的情節,重點不會放在對鮑二家的以及多姑娘的身上。

《風月寶鑑》是誰寫的?裡面有什麼故事?

與之有別的則是二尤部分,這部分的情節與賈瑞部分相同,並且比賈瑞的故事更為獨立。在《紅樓夢》第六十三回至六十九回之中,一反主角是賈寶玉的常態,賈璉與二尤成為了主角,賈珍、賈蓉等人的戲份也比賈寶玉為多。賈寶玉與林黛玉等人,僅僅在第六十四回與六十七回中出現過,而這又與這兩回的晚出相對照,可以視作曹雪芹的修改部分,或者曹雪芹也怕賈璉等人喧賓奪主,故而在這些章回中特意增加了賈寶玉與林黛玉等人的情節。

在“二尤”的故事裡,有著太多的風月情節,如“二馬同槽”、“父子聚麀”,又如“情遺九龍佩”等等情節,這些情節都與“皮膚濫淫”有關。與其他“皮膚濫淫”的故事不同,“紅樓二尤”的故事是較為豐滿的,在這段故事中,不僅僅是“淫”的表現,又由“淫”而至爭鬥,如王熙鳳如何整治尤二姐,尤二姐又因此身亡等等。在這些故事裡還有一個亮點,就是尤三姐對柳湘蓮的愛戀。很多評論家將尤三姐視作“烈女”,此稱號自然是名至實歸,她敢於追求自己的幸福,而這種追求在“風月”的環境之中破滅了。這也可以視作尤三姐的鏡鑑。在小說第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劍殺人 覺大限吞生金自逝》一回中,尤三姐託夢給尤二姐時說道:

姐姐,你一生為人心痴意軟,終吃了這虧。休信那妒婦花言巧語,外作賢良,內藏奸狡,他發恨定要弄你一死方休。若妹子在世,斷不肯令你進來,即進來時,亦不容他這樣。此亦系理數應然,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喪倫敗行,故有此報。你依我將此劍斬了那妒婦,一同歸至警幻案下,聽其發落。不然,你則白白的喪命,且無人憐惜。”

此段文字更可看作是從“因果”的角度來對“皮膚濫淫”的鏡鑑。正是由於先前有了淫行,才會導致惡果,淫行與惡果是相連的。此處也可視作“風月寶鑑”的另一主旨闡發之處。

關於《風月寶鑑》的情節考辨,大塊的內容應該僅此幾處,而散碎的融入到《紅樓夢》中的情節尚有許多,這些情節因為曹雪芹“批閱十載,增刪五次”,大多都已經成為了一個小插曲,不再引人注目。周紹良先生曾以三條線索來考訂《風月寶鑑》的內容:“第一個線索是故事內容是‘戒妄動風月之情’的。第二個線索是,風格筆致與其他部分不大一樣的,也就是多少有些‘風月小說’味道的。第三個線索是,故事安排結構有不銜接的痕跡的。”據此他推測《紅樓夢》中原屬於《風月寶鑑》的部分有:“一、鳳姐和賈瑞的故事……二、秦可卿的故事……三、賈璉的故事:包括尤二姐、鮑二家的和多姑娘兒的故事……四、秦鐘的故事……五、薛蟠的故事……六、尤氏姊妹的故事……七、妙玉的故事……八、傻大姐與司棋的故事……”[10]

俞平伯先生也曾做過一些推斷: “我以為本書是以《風月寶鑑》和《十二釵》兩稿湊合的。《風月寶鑑》之文大都在前半,卻也並非完全在前半部。若寶玉、秦氏,鳳姐、賈瑞,秦鍾、智能等事固皆《寶鑑》舊文,但下半部也是有的,如賈敬之死只尤氏理喪以及二尤的故事,疑皆《風月寶鑑》之文。”[11]俞先生所寫的關於寶玉的情節,應該是屬於“濁寶玉”範疇的內容,卻與賈寶玉的青春故事無干了,如第二十八回《蔣玉菡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中的部分內容。沈治鈞先生認為此是由《風月寶鑑》舊文中的某些人物的情節分合而來,此說頗有道理。[12]



[1]一粟編,《紅樓夢卷》,中華書局出版社1963年出版,第.111至114頁。.

[2]戴不凡,《紅學評議·外篇》,文化藝術出版社1991年出版,第54.頁。

[3]戴不凡,《紅學評議·外篇》,文化藝術出版社,1991年出版,第3頁。.

[4]吳世昌,《紅樓夢探源外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出版,第483頁。.

[5]吳世昌,《紅樓夢探源外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出版,第485頁。

[6]沈治均,《紅樓夢成書研究》,中國書店,2004年出版,第36頁。.

[7]段熙仲、潘君昭,《談的作者》《紅樓夢研究集刊》1982第8輯,第260頁。.

[8]劉夢溪,《紅樓夢新論》,中國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2年出版,第175頁。.

[9]趙爾巽等,《清史稿》,:中華書局出版社,1998年出版

[10]周紹良著,《細說紅樓》,北京出版社2015年出版,第160頁至164頁。

[11]俞平伯著,《俞平伯全集》花山文藝出版社1997年出版,第130頁。

[12]沈治鈞著,《紅樓夢成書研究》,中國書店2004年出版。在此書的《“新寶玉”和“舊寶玉”》一節,對此問題有詳細闡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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