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了,最疼我的姥爺

昨天晚上突然夢見了姥爺,我告訴他我失戀了,然後像個孩子似的放聲痛哭。姥爺給我擦眼淚,輕撫我的後背安慰我,就像小的時候一樣。小時候我犯了錯誤,總會第一時間告訴姥爺,因為姥爺會幫我解決問題,不會像父母一樣只知道責罵我。

  男友毅然決然地離開我,我沒掉一滴眼淚。夢裡見到姥爺,我卻忍不住大哭了一場。

  早上起床,看到窗外的世界都白了。我出生在南方,南方的冬天很少下這麼大的雪,漫天的風雪讓我產生了一種疏離的傷感。

  不想一個人在家待著,決意出門走走,讓陌生人沖淡我的思鄉之情。

  一路走到雍和宮門口,不見成群的遊客,也許是大雪的緣故吧。雍和宮裡外恍如兩個世界,就連那雪似乎也比外面下得安靜許多。

  我像個虔誠的僧侶一樣,參拜每一尊佛像,心裡似乎獲得了某種安寧。

  法輪殿裡,喇嘛們點著酥油燈,誦唸著經文。我跪在大殿門口的蒲團上,雙手合十,不停叩拜。我不知道自己應該祈禱些什麼,只覺得聽著經文心裡有種莫名的感動和心安。

  電話突然振動起來,一看號碼,是爸爸。電話那頭,爸爸的聲音略顯低沉,我心裡頭隱隱覺得不安。爸爸哽咽著說,姥爺今天早上走了。

  我腦子一下就空了。雖然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是放下電話,眼淚依然止不住地流。一旁燒香的阿姨看到我哭得泣不成聲,嚇壞了,連聲問我是不是生病了不舒服,我抱住素不相識的阿姨痛哭流涕:“我姥爺去世了,我再也沒有姥爺了……”

  原來昨天晚上的夢裡,他是來和我道別的。

  多想讓他再抱一抱我,就像小時候一樣。多想再聽他說,沒事兒的大孫子,有姥爺在。

  小學的時候,爸媽工作忙,姥爺就接我上下學。小孩嘴饞,放學的路上,我總纏著姥爺買羊肉串吃。姥爺每次都說,對身體不好還是別吃了,但最終都會給我買。看著我吃得滿嘴流油,他笑得一臉慈祥。

  後來我能自己獨立上學了,姥爺就回老家了。開車回老家只要一個小時的車程,可是除了寒暑假,平常我去得並不多。當時總說學業忙,現在想來,全都是為了懶惰找的藉口。

  每次去姥爺家,他都走出屋子好遠,去大路上接我。他會給我買開心果,買草莓,買樂事薯片,買很多很多我愛吃的東西,多貴他都捨得。但他自己從來不捨得多花一分錢,剩菜吃到最後一口,早起去超市排幾個小時的隊,就是為了買促銷的雞蛋。

  姥爺對子女傾盡所有,但卻不想麻煩子女分毫,即使當初尿血,他也一直瞞著家人。最嚴重的時候,一次尿了小半盆血,不過這都是後來我們才知道的。

  姥爺一個人去醫院看病。小縣城的醫院沒有電梯,他拖著虛弱的身子,把著樓梯扶手一步一步向上爬。每每想到這個場景,我都能掉下淚來。姥爺病得那麼厲害,依然不想變成子女和姥姥的負擔,要不是被鄰居偶然撞見,我們都不知道他得了膀胱癌。他怕連累家人,不捨得花錢看病,他說要把錢留下來給姥姥養老用,因為姥姥沒有社保,生活沒有保障。

  我最後一次見他,他已經瘦到皮包骨,可他還是那麼樂觀,不想讓子女擔心。他讓我看他的腳踝,說不知道這裡怎麼水腫得厲害,你戳一戳,有個坑,半天都起不來,可好玩了。然後他就認真地戳給我看。我知道那是癌症晚期,加上大量藥物的副作用造成的。我強忍住眼淚不流下來,裝出笑意跟他說,我早上起來臉也會腫,你那個才不算什麼呢!

  姥爺說他最大的願望就是能看見我嫁人,可是他沒能等到。

  我最大的心願就是工作之後帶姥爺和姥姥出國玩一次,姥爺一輩子幾乎連省都沒有出過,可是他沒能等到。

  姥姥和姥爺吵吵鬧鬧了一輩子,卻始終沒有分開,不知道他們之間有沒有所謂的愛情。那個年代的夫妻,基本上都是組織安排的,兩個陌生人三下五除二就被綁在了一起,愛與不愛都得往前趕著日子過下去。工作、生孩子、養孩子、孩子結婚、帶孩子的孩子,忙忙碌碌地就過完了一輩子。即使沒有愛情,他們也不離不棄地生活了幾十年,這種相互牽絆的情感遠比愛情偉大得多。

  可惜我既沒找到愛情,更談不上和誰有了情感上的牽絆,和另外一個人和諧相處真是太難了。沒能讓姥爺看見我把自己嫁出去,同樣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

  姥爺的去世讓我的世界空了一大塊,那種任性的疼愛,再也不會有了。多想變成小女孩,讓他牽著手,我一口一口地吃著羊肉串,吃得滿嘴都是油,他掏出手絹把我嘴角的油擦掉。

  回到家裡,我不敢開燈。和姥爺的合照就擺在書架上,我不敢去看。整個世界冷冰冰的,我坐在黑暗中大聲地哭泣。

  孩子們都長大了,他們生活中有各自的煩惱,大多數情況下姥爺都幫不上忙。孩子們之間偶有矛盾,姥爺從不指責孰是孰非。姥爺覺得生活是兒女們自己的,不能因為自己的干涉徒增他們的煩惱。

  就因為這樣,大姨一直對姥爺頗有微詞,認為他對兒子偏心。面對家裡冷冰冰的氛圍,姥爺承受著巨大的孤獨,於是他在房子後面的荒地上種下了一大片菜園。他寧願和那些蔬菜水果打交道,也不願意去打擾孩子們的生活。他心裡跟明鏡兒似的,可是他儘量不去摻和兒女們的事兒。

  我坐在冷冰冰的家裡,突然感受到了那種無法交流的孤獨感,我多想和姥爺痛痛快快地聊天,可惜我都沒來得及好好地陪伴他,只是遠遠地看過那片菜園子,我現在才體會他開墾那片荒地時的孤獨感。

  想找個人安慰,可是不知道該找誰。這個城市裡,每個人都是陌生的、冷冰冰的機器人。即使對誰有了好感,那美好的感覺也脆弱到不堪一擊,沒有功利性質的情感交流幾近絕跡。

  特別想找人說說話,於是我把電話打到家裡,媽媽接過電話泣不成聲,她在電話那頭哭得撕心裂肺,說:“女兒啊,我沒有爸爸了……”我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因為我和她一樣傷心,世界上最愛我們的那個人不在了。

  本想買張機票,飛到離家最近的機場,再租車回縣城,可是一直查詢航班信息,得到的提示一直是,暴風雪太大,機場不開放。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家,送姥爺最後一程。他是怕我傷心吧,所以特意安排了一場大雪,阻止我回家送他。他就是這樣一個人,處處為子女操心,不想給子女增添麻煩。

  我沒法待在家裡,遊魂一樣跑到單位去加班。偌大的辦公室只有我一個人,本想著找點兒活幹能讓自己好受一點,但對著電腦,我只能無聲地流淚。

  我拿起電話撥通了男友的號碼,電話裡傳來通話中的提示音,他應該把我拉黑了。我唯一想要去傾訴的人,他和我老死不相往來了。

  領導從辦公室裡走出來,看見我在哭,就問我怎麼了。我告訴他我姥爺去世了,他摸摸我的頭說:“你要堅強。”然後就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這是我那天得到的唯一一句安慰的話。

  大雪讓我錯過了姥爺的葬禮。後來聽親戚說,葬禮那天,我媽媽情緒十分激動,把著姥爺的身體不讓任何人靠近,不願意讓人把姥爺推進去火化,誰拉她,她就要跟誰拼命。

  姥姥對姥爺的去世好像沒有表現出多大的傷感。我一直覺得他們之間可能沒有那麼多的愛吧,即使難過也是因為不得不改變生活習慣,不得不忍受突如其來的孤獨。如果情感淡漠一點兒,那麼失去時就會少那麼一點兒傷心。

  但是我錯了,我對愛情的理解過於膚淺了。我原以為男歡女愛、你儂我儂的,那才是愛,但平靜地接受命運的安排,不因為生離死別而過度傷感,有的時候其實也是一種愛。既然死亡是必須走過的終點,那麼正是因為愛你,我才不會因為你先走一步感到特別難過,因為我們終究還是會再見的,一定會再見的。

  一年以後,我們全家去給姥爺掃墓。姥姥看著墓碑上的照片,喃喃自語地說:“老吳啊,你好像長胖了一點兒了。”

  話音未落,我的眼淚就流出來了。媽媽、大姨和舅舅,他們也是紅了眼眶。

  姥姥可能一直都不相信姥爺去世了吧,他只是去了另外一個地方,在那裡等著和姥姥重逢。

  兩個人攜手走完一生,是一件多麼偉大的事情。

  回家的路上,看見樓後那片荒地,菜園子早已經荒廢了,這是不是意味著姥爺從此也就不再孤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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