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精確,還是西文精確?

“張棗的《鏡中》‘登上一株松木梯子’一句,‘一株’這個量詞給人帶來模糊感,讓人覺得這既可能是樹又可能是梯子,在模糊中獲得了詩意,而很多時候,中國古典文學中的詩意常常來源於漢字和字組的多義性,可以給人帶來豐富的聯想。然而同時,漢語又追求字詞的精確,故而‘推敲’。我隱約覺得這兩者是有聯繫的,因為很多時候,模糊的語言恰恰能精確表達獨特的況味,所以‘模糊’和‘精確’是否是‘不二’的呢?”語言與文化課的學生問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

所謂“不二”,指的是最終的理解的“不二”,也就是說,中文用“模糊”的方法,實現了精確的理解。精確不僅是文化可能性的範疇,也是文化普遍性的範疇。

1.作為文化可能性的“精確”

“精確”不是褒義詞,也不是一個貶義詞,只是一箇中性詞。和“精確”對應的,不是“不精確”或“模糊”,而是“靈活”。

一種語言,形態複雜了就容易精確,形態簡單了就容易靈活。要精確還是要靈活,不同文化有不同的選擇,由此形成不同的思維方式。每一個文化的選擇,都是因地制宜,充分適應了本土社會的發展,並在社會的發展中不斷更新完善的。

2作為文化相對性的“精確”

一種語言中,能夠精確說的,在另一種語言中,由於沒有這樣的語法和詞彙,就不能精確地說,因此,精確是相對性的。我們說過,一種語言中的觀點,可能在另一種語言中是盲點。此時從觀點一方來看,另一種語言就是不精確的。這都沒有關係,而且可以相互學習。

根據美國人類學家的研究,對於“石頭落下”這一現象,不同的語言有不同的“觀點”。有的語言關注石頭是陰性的還是陽性的,有的語言關注石頭是有生命的還是無生命的,有的語言關注石頭是確定性的還是不確定性的,有的語言關注石頭是單數的還是複數的,有的語言關注石頭是近說話人,還是近聽話人,還是近第三者,有的語言把一切關注交給語境中的默契,更有語言的關注中沒有石頭,只有石頭的運動,你說哪一種語言是精確的或不精確的?從一種語言的觀點會看到別的語言“不精確”,反過來也是一樣。人類語言有客觀的“精確”標準嗎?

韓少功的小說《馬橋詞典》裡,馬橋人有著與其他地方人不一樣的思維。從第三人稱來說,馬橋人把不在眼前的、遠處的人稱為“他”,把眼前的近處的人稱為“渠”。你能夠說馬橋人的方言精確嗎?不能,只能說馬橋人在第三人稱的表達上比有些方言精確。

3.作為文化普遍性的“精確”

語言都是為言語社團的交際服務的。信息的精確是交際的題中應有之義。只是因為文化和思維方式不同,實現信息精確傳遞的路徑是不一樣的。

歐洲人認為語言形式複雜化有利於信息的精確傳遞,中國人認為語言形式的簡單化有利於信息的精確傳遞。因為,只有語言形式簡單了,才能靈活適應不同的運用場景,才能最有效地利用語境信息。而語言形式本身能夠傳遞的信息,是無論如何比不上語境中蘊含的豐富的信息的,因為語言形式的線性本身就是意義的平面化,線性形式的複雜化不過是張大了形式的侷限性。因此,從中國文化的思維方式看,以簡馭繁,實現語境通觀,才能精確把握說話人所要表達的真情實感。

在這個意義上,沒有一種語言不是為精確而存在,並實現了精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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