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典,被渲染出的國學大師與現代狂徒?70年後其子現身澄清流言

過去,西人以賽亞·伯林評論說,越是文化不昌的時代,就越迷信越喜好造神。例如“國學大師”劉文典這尊神,就是咱們集體唾沫橫飛給造出來的。

劉文典,被渲染出的國學大師與現代狂徒?70年後其子現身澄清流言

劉文典,1889—1958,字叔雅,安徽懷寧人,生於合肥

安徽懷寧劉文典,學有根柢,名有見述,專究《淮南》,以此特出,是昔日名教授,也是堅貞愛國、有基本民族氣節之人,這是一個不該抹煞的事實。可問題在於:在民國學術圈,他只不過就是一線學者梯隊中的小角色一枚,我們看當時人寫的學術史,實際極少有人稱道他,有所提及還多是訕笑,刻薄點的言辭更不堪。

可以說,劉文典雖一度在北大清華任教,但其人並不見得有多特殊,更缺乏可與陳寅恪等同事同行並雄的學識資本、學術威望、社會貢獻,及著作成就。所以,前些年,“當代百曉生”胡文輝大佬,出過一部題為《現代學林點將錄》的名作,算是很客觀獨立的一份月旦評,對劉文典就完全漠視,此談言微中亦足解紛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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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者胡文輝,頭條也有號

這本書,將民國以來文史圈,最具份量的學者,“點將”出128位,連姚從吾、周汝昌、張五常都給獨置一席。偏偏劉文典“大師”隻字未提,也可徵見後世對其地位的一個評判視角。


我們評判人事,首先要確定真假,其次才是非判斷,而最後方是循名定位,看是否值得跟風大吹彩虹屁。

可以明確地講,如今群眾口中“大師”來“大師”去,像談論自家親戚一般熟悉的劉文典先生,在民國學術界實際並非很特出。他在學術上,主要是靠兩大同鄉,也是彼時文化界兩大明星,即陳仲甫與胡適之的援引、提攜、吹噓而得。老輩人極看重鄉誼,也正因了這倆“學術保姆”擎旗開路,他才得以進入大學,擠進主流學術圈,且日漸“薄有虛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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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胡適-人稱“劉文典的學術保姆”

劉文典一生學術成就在校勘《淮南子》與《莊子》,這也是胡適給他的提點——被陳弄進北大後“北大同事一直冷眼旁觀”,對他看不上,長年“領最低的薪”,胡適勸他校勘古籍,因容易出成果,最便捷獲取名利。後來一些八卦動輒說他如何狂,如何瞧不起胡適云云,實際他對胡適終身都畢恭畢敬,在目前可查40多封書信中無不奉承頌歌,不敢絲毫忤逆。“你是弟所最敬愛的師友,弟的學業上深深受你的教導”,通篇都是諸如此類親暱。

如今時賢動輒引述的,陳寅恪、胡適給他的書寫序,如何吹捧推重云云,稍知中國老派文化人交往方式的都當清楚,書序、書信之類在過去無非一種“學術交際”,誇大其詞那是慣常做法,並不一定要講心裡話,說出真實看法。 比如胡適,一面在公開序言中對他一通猛吹,在私下日記卻嫌棄他,批他“以書賈待人,而以市儈自待”。這些,《劉文典詩文存稿》、《胡適日記》等書,一翻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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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寅恪—受胡適所託,曾給劉文典寫序

不僅如此,恰恰相反,在民國學術圈,劉文典是新舊兩派都挺嫌棄的人物。談學問,他屢受吳宓、王叔岷等人的抨擊,傅斯年甚至“炮轟”其代表作《莊子補正》“無窮錯誤”,判為學術水準低下 ;論為人,時人都極鄙夷他,陳夢家、馮友蘭、王力諸人都有類似“敗類”的評價,《朱自清日記》1942年9月10日條說聞一多一聽劉文典就“痛罵”。1942年5月,西南聯大一致通過決議開除劉文典,當時一個總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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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堂上的劉文典

總體而言,他學問不錯,但委實稱不上“大師”;最後出處,也不失民族氣節,可為人也說不上多正面,多偉岸。不黑不吹,實事求是,在那個時代,他就是一介普通學者,一個不失底線的中國人。可就是這麼一本平常的學者,經我們的吹捧渲染與無中生有,反覆翻炒乃為“國學大師”,添油加醋而成“民國第一狂徒”,如此造神是連瞎捧都捧不到點上,實在挺無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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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夢家-也與劉文典不和

比如,近一二十年來,坊間談民國學術八卦,給劉文典安上的“三大光環”事蹟,稍翻閱點材料,即知都受不起推敲。


一,“公開腳踢蔣志清事件”系後世演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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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作者\\馬莉

民國時代,似是知識分子尊嚴特張之日。章太炎痛罵袁世凱、胡適翹腿與上司同坐、梁漱溟當場頂撞,以及劉文典公然踢人,此4樁美事差不多是“民國粉”最津津樂道的。

只是,凡事一“粉”就不大正常。劉文典頂撞過蔣志清確有其事,可是什麼“打過蔣老闆,差點把老蔣踢碎”之類都是添鹽著醋的演繹。最堅實的證據,來自劉文典之子劉平章老先生,在2004年所發的《“腳踢蔣先生”系演繹——被誤讀的父親劉文典》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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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文典之子劉平章,現居昆明

該事實際也簡單:1928年11月23日,時安徽大學跟隔壁省立第一女子中學的學生起了衝突,彼時蔣氏恰在安慶視察,聽聞此事,召來時任徽大校長劉文典和女校校長程勉詢查內情。劉文典到場後,堅謂此事“有黑幕”,不肯合作,蔣被氣到了,直指劉為“新學閥”。劉回罵他是“新軍閥”,遂被拘留。後經老鄉胡適等作保,關幾天伺候後釋放。

這樁事情,固然體現了劉文典的“狂”,可他的“狂”如今看來,可能也是看菜下單的。一來,彼時的蔣上臺尚未久,威望不夠;二來,劉文典只怕也自恃是“革命老人”,是追隨過孫文的前輩,對蔣氏大概還有看不上的心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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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文典手跡,致吳宓信

到了後來,蔣氏高踞萬人之上,劉大師對蔣就特別客氣了,謳功頌德,唯恐人後。1946年,蔣氏60大壽,那篇洋洋纚纚的阿諛壽文就出劉氏手筆。一個聰明人的“狂”,從不是愣頭青般的顢頇,而是瞧時機與場合。


二,“西南聯大開除劉文典事件”是自取其咎

劉文典被聯大解聘,可稱其一生中最大的“滑鐵盧之敗”,且在此中也絲毫不見其“狂”態,只有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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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文典與兒子

西南聯大,自1937年11月創設,至1946年5月散夥,存在共約9年。在此期間,只出現過兩起名教授被解聘事件,一是羅努生因太醉心官場落職,另一出便是劉文典了。西南聯大以“共克時艱”為號召,這些在其整個歷史中,都是罕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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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右至左:沈鈞儒、張申府、羅努生

劉文典之所以遭解聘,據我所見材料推斷,其主要原因不外乎兩個,且都是劉自身的問題:

其一,學術水準備受懷疑。劉本是極富才情之人,26歲受陳仲甫援引入職北大,32歲志在“學術鉅商”,用心搞出《淮南鴻烈集解》,《莊子補正》也很快寫就,但此後的劉自負自得,留連花叢,使酒罵座,不僅基本再無有分量的研究成果,連課都應付了事。

看《吳宓日記》、《朱自清日記》等,即可知道,彼時聯大學者群對其資格與水準始終芥蒂甚深,只因他在北大前後有安徽老鄉陳胡二公罩著,也就勉強應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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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時期的昆明護城河邊

其二,人品為彼時同行所不齒。劉文典其人,據周作人、張中行、何兆武等回憶錄,作為教師是不負責的:“十堂課總有七八堂都不來”,來了就罵人,師生嘖有煩言;尤其讓這般“五四人物”受不了的是:他有抽鴉片的噁心,還自詡風雅,號為“二雲居士”(雲南煙土與雲南火腿),為時流所深惡痛絕。

稍後,他變本加厲,“不經請假,私行離校,惡意曠課,徙遷普洱”,依附於巨賈張孟希為門客,只為圖其重金與鴉片供給,此舉徹底激怒了彼時清華中文系主任聞一多諸位,終於在1942年5月的校決議中不再續聘。據說,聞當場發飆:“難道不當漢奸就能擅離職守,不負教學責任嗎?”

為此,吳宓在日記中似歡天喜地,說“幸得將惡劣之某教授( 典) 排擠出校”,且認為“專收爛貨、藏垢納汙之雲大,則反視為奇珍而聘請之,真咄咄怪事也”。直接說他是“破爛”,而云南大學是“藏汙納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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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兆武:“他十堂課總有七八堂都不來,偶爾高興了來上一堂,講時隨便罵人,然後下次課他又不來了”

在“此役”中,如今眾所稱道的“民國第一狂徒”劉文典,一點狂態也沒有,非但如此,他馬上“搖尾乞憐”。1943年7月25日,劉異常恭敬地上書時任清華校長梅貽琦,表示痛改前非,可梅沒有理睬他。至此以後,劉文典就滯留在了雲南,被雲大所聘任。

直至1947年,彼時“中研院”啟動第一批院士評審,劉文典經胡適引薦,得列候選人名單,可在評議會的5輪投票中,得票均為0票,遂成笑談。


三,“劉文典侮辱沈從文事件”完全無中生有

當代人最喜聞樂見的,是狗血八卦。談及劉文典,他何以會如此馳名,“贏得狂名七十年”,最大因素當然與他跑警報時羞辱沈從文那則軼聞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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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

這個傳說,在當代為人所知,最主要傳播源來自汪曾祺、何兆武、張中行等人的回憶文章。雖都是“聽聞”、“據說”、“聽別人講”,表述有小差異,可大體都可追溯如下:聯大時期,日寇常空襲,是以師生跑防空洞為家常便飯。某次,劉文典正跑著,路遇沈從文,當眾羞辱說,"陳寅恪先生跑警報,是為留存國粹;我劉文典跑警報,是為了腹中的莊子;學生們跑,是為國家之未來;你沈從文啥都不是,是為了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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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昆明翠湖—當年聯大師生魂牽夢繞之地

但是,這個事情實際是個流言,並不存在。實際上早在1988年的時,學者尹洛,這位西南聯大老學生,就曾專門寫過一篇《沈從文不答劉文典》的文章正本溯源,表示絕無此事,認為是“文人相輕一類話頭而已”。一番論證後的結論是,“過去傳說劉文典侮辱沈從文先生的事不實,沒有那回事,應予闢謠,以正聽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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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上課中的西南聯大學生

更為重要的是,劉文典的親傳弟子,乃至親兒子,及沈從文次子沈虎雛,都曾出面澄清完全子虛烏有。劉文典最喜歡的學生吳進仁,寫有《叔雅先生》一文,說過劉文典自己都很困擾:“其實早在我上學之時,先生就跟我講過這事,覺得很不可思議,怎麼會有這種傳聞出現呢?”劉文典哲嗣劉平章說的更清楚,沈從文當教授時,劉文典已不在聯大,況且兩傢俬交不錯,時常往來,劉從未看輕過沈,倆家甚至張羅過結親。他說,“說出這樣的話,估計那已經不是一個正常人了,不知道是誰編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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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4年,沈從文與妻子張兆和、兒子沈虎雛在家中

劉文典反對、輕視沈從文當教授一事,完全可證實並不存在——這麼一來,劉文典的“狂”,也就更落空了前些年,嶽南寫暢銷書《南渡北歸》,在中部第10章對這個事依然大加渲染,顯然與他筆下很多記錄一樣,是不大可信的。

劉文典,被渲染出的國學大師與現代狂徒?70年後其子現身澄清流言

作家嶽南


我們知道,關於劉文典的“狂奴故態”,以及圍繞他的狂名所生產的大量雞湯八卦,多年來始終盛傳於網上,乃至報端、書籍。

劉文典,被渲染出的國學大師與現代狂徒?70年後其子現身澄清流言

影視劇演繹

我特別能理解,我們如此樂此不疲,誇誇其談劉文典及民國諸學者,很顯然有這樣一個背景:在那些奇缺又亟需樹立知識分子精神的時代,表彰與闡微劉文典及其同道,最大意義上是在呼籲此種精神傳統的重生,並冀望學術文化的優良系統得以重建。

可是,同樣不辯自明的是,這一切必需得建築於事實的基礎之上,而非出於實用主義傅粉施朱瞎編亂造。如今關於劉文典的許多事蹟,都是荒誕無稽的,要麼不合史實 ,要麼不夠客觀,要麼過分拔高。例如劉文典曾擔任過孫逸仙秘書等流行說法,均為謠傳。據劉氏自個所寫《孫中山先生回憶片斷》,他是“親炙中山先生”,談過幾次話,可秘書云云,則完全捕風捉影。

劉文典,被渲染出的國學大師與現代狂徒?70年後其子現身澄清流言

另外,還需澄清的是,此番議論劉文典,是意在將其請出由瞎話、訛傳、謠言、雞湯編織的神殿,講述出一個“真實的劉文典”。且如實指出,倘循名責實,其“國學大師”、“民國第一狂徒”等名頭未免過當。可我並無意去否定這麼個人,他的建樹也斷非我這麼一介噴子所能遮掩。

比如,其《淮南鴻烈集解》一書,論校勘之精湛,實難有另書可替代,至今我也還時時誦讀;比如,他的翻譯、時論、政評文章,也多精義,其《日本敗後我們該怎樣對他》一文,我素以為是那個時代相關意見中極特出的,反映出作者的日本學素養,較之錢端升諸專家,似也不遑多讓。

劉文典,被渲染出的國學大師與現代狂徒?70年後其子現身澄清流言

安慶市宜秀區劉文典墓地

因此,如果這篇小文讓一些痴迷此道的朋友惱火到,在此,我得拱手錶示歉意,只因我的本意,是期盼公共言論能夠實事求是,有一分證據講一份話,不要把什麼都搞得神漢搖籤一般,烏煙瘴氣,混淆視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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