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故事:故鄉的屋檐

情感故事:故鄉的屋簷

我居住的木鎮,房子所有的煙囪朝上,所有的屋簷向下,房簷下鳥巢所有的鳥雀頭朝外。是的,在冬季,最避風寒的就是在黃昏時回家找一個棲身的屋簷。早先木鎮的人死了,墳墓裡腳都對著村口的方向,好像翹向屋簷,伸到屋裡去。

每次從外面回來,我都感到木鎮侷促與狹小,連掛在白楊樹梢的月亮也是一半,瘦瘦的清癯,好像另一半被城裡奪去了。我真的覺得木鎮很小,如廢棄的卷角起毛的郵票,有時又真的覺得它是那樣的敏感,如一個刺蝟窸窣在平原的深處裡,一有響動,就膽怯地蜷縮起來。

對故土時時反顧,有時又覺得,無論你離開土地多久,從鄉間走出多遠,總能感到隱隱有一根臍帶連著你和鄉村,這臍帶如輸液管一樣,給你溫暖和營養。

在外地,常會無端想到——夜裡,窗外有風,父親常在風裡早起,那時風吹動窗欞上的紙,噗噗響,父親走出籬笆門拿著掃帚,把落葉和枯枝弄到一起,然後背到灶下。到了晚間,灶頭的火照紅了母親,而牆上筷籠子裡的筷子,也成了紅的,一根根如鉛筆,在灶下,母親用火的灰燼埋下一塊紅薯,到了夜半,在惺忪的夢裡,你接到烤得焦焦的紅薯,覺得鄉村的柴草和炭火烤出的紅薯,那才叫烤紅薯——這不是手藝,是鄉下母親們天生的獨門絕技,這裡面有母親的體溫,有父親收攏的枯枝落葉,更有大風把漫天的星星吹落後,父親走在風裡的踉蹌。

確實是狹小侷促的木鎮,每當夜裡風起之時,我總有一種擔心,怕那像草繩一樣羊腸一樣的小路,那上面無盡的落葉,不會把路淹沒吧?或者路也會被風吹斷,一截被風吹到另一個村子?

在城市無端的失眠,被那些夜裡的肆無忌憚的光弄得心驚肉跳。失眠久了,時不時想起鄉村,總有一個詞突顯——“屋簷”。是啊,有屋簷,你就感到溫暖,那在鄉村被子裡,無邊黑夜裡新棉花被子下的腳趾頭如一個個小豬在安恬地趴著睡。

平原深處,黃壤深處的鄉村的屋頂是如緩坡一樣的聳立,如三十度的夾角。那是水和泥土柴草燒製的灰色的瓦,在陝西的阿房宮舊址的土地上,我曾看到秦代的瓦,與現在的模樣簡直是兄弟,有著同樣的基因。灰色的瓦排列起來,一片壓著一片,如鳥羽,下面是草是房梁是檁條,就這麼簡單支撐起一片溫暖。夜裡,曾有幾次驚叫把家人嚇醒,被問是否有夢魘,我說看到鄉村的瓦片如鳥的翅膀在夜空裡翻飛。那些瓦片也如鋼琴的琴鍵在奏著誰也不懂的曲子。

該如何形容鄉村的那一排排瓦呢?真如鋼琴或者手風琴的琴鍵呀。在還有生產隊的時候,從城裡下放的馬老師,為大家演唱《紅星照我去戰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挎在胸前的手風琴。那黑鍵白鍵在老師的手下,如風觸到了瓦片,觸到樹的枝柯,觸到了水面,各種聲音都一起匯聚到鄉村牛屋旁邊的“完小”。

第一次看到那黑鍵白鍵,就想到鄉村屋頂的瓦,那是雪後的瓦,微微露出黑黑一角的瓦,或者是霜降夜裡的瓦,凹的地方是白,凸的地方是黑,那霜降的夜,睡不著的人,看到了有一隻黑貓,在屋頂十分詫異地看那霜,它不明白,就用腳一下一下劃那霜。貓的爪子如印戳,蓋出老貓到此的陰文和陽文。

是啊,那時的我覺得老師演奏起手風琴來,就像把手伸到河裡伸到溪裡,在那些荷葉底下淤泥中摸魚——孩子在木鎮後的河裡,用肚皮緊貼淺淺的河床,張開手摸魚,不經意間就摸出歡樂,如老師在手風琴裡摸出的音符。

回家,有一次遠遠地看到村口的父親,戴著一頂老式的蘆葦編的草帽,那尖尖的模樣,就如鄉村的屋頂。父親說,剛割了麥子,有用石磨磨開的麥仁,那是幼年十分盼望而不易得的熬麥仁啊。到了嘴邊是植物的清香,還有母親在草垛裡用豆秸捂到長白毛的醬豆。鄉村的醬豆是故意發酵到長白毛,到時再配上辣蘿蔔。在麥天,兒子戴著爺爺的草帽,喝了一碗麥仁,接著又喝下一碗。鄉下的飯食養人,我那時知道了根系在這片土地,連兒子也莫能除外。

父親老了,他走過多少鄉村,真的不好說,但他觸摸過木鎮的每個角落,他的腳也踏過這裡的每一寸泥土。泥土有記憶,哪片地方父親踏了一遍,踏了兩遍,泥土都保存著。有時在夜裡,在城裡的夜裡,父親僅有的幾次住到城裡我的樓房裡,我聽到父親的夢話,雖然不清晰,但我知道那是與一輩子廝守的泥土對話。木鎮有多少戶人家,有多少房子,有幾口井?這些父親都知道。

鄉村遠離了我住的城市,但故鄉卻潛伏在我的血液的深處,骨髓的深處。有一天,一位詩人朋友說,你頭上隱隱的有東西,我說,那是故鄉的屋頂。朋友說,你眼裡的東西呢,還沒到生白內障的年齡呢,我說,那是木鎮的屋簷。

那夜,朋友醉了,為自己沒有一處眼裡的屋簷,故鄉的屋簷!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