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贊鬱《蝙蝠》:韓版色戒還是血腥童話?

路易:“那天早上我還沒有變成吸血鬼,我最後一次看了日出。我完全記得它的細節,但是我已忘記之前的每個日出。我最後一次欣賞這壯觀的景色就好像我是第一次看一樣。然後我就對陽光永別了,變成了我現在的這個樣子。”

——《夜訪吸血鬼》

吸血鬼路易從一場日出開始了地獄般的生活,而尚賢的生命卻終止於一場日出。他和愛人泰珠抱在一起,痛苦著、尖叫著迎接了這場死亡,完成了救贖。

這部有韓版色戒之稱的《蝙蝠》不管是大尺度情慾戲,還是女主角金玉彬那酷似湯唯的氣質和外貌,都讓人第一時間想到李安的《色戒》,但這部影片的野心卻顯然遠在《色戒》之上,宗教題材,哲學思辨,符號化的隱喻,血腥中的黑色冷幽默,將樸贊鬱導演一貫的暗黑風格發揮到極致。

電影《蝙蝠》的英文版片名是《thirst》,渴,對於血液的渴望,亦是人性中潛藏的惡魔的慾望,可能更加符合這部片子的精髓。

神父尚賢可以以神的名義為教徒承諾永生,但是面對教徒們最本能的想要避開的死亡卻束手無策。雪白的病床旁邊只能通過吹豎笛來撫慰教徒心靈的神父尚賢,同通過切切實實的搶救能從死神處挽回生命的醫生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尚賢因此對深信不疑的神產生了懷疑和無力,於是自告奮勇的走向研究室,自願成為了活體實驗的樣本。

通過黑人護士的話語,我們可以得知這是一場致死率百分之百的實驗。尚賢在自己的病室裡,寫著死前的回憶錄,靜靜的等待死亡的來臨。

然而等來的是一場重生——瀕死的尚賢陰差陽錯的被輸入了吸血鬼的血液,就此成為了一個吸血鬼。

樸贊鬱《蝙蝠》:韓版色戒還是血腥童話?


01.上帝與撒旦


心懷慈悲的神父尚賢身體裡面住著一個嗜血的吸血鬼,尚賢成了一個靈與肉分裂的主體,在上帝和撒旦的兩極徘徊掙扎。

神父尚賢是上帝的代理人,卻有著成為上帝的慾望。

而他救不了瀕死的教徒,更救不了處於痛苦而對上帝失望的人們。失明的老神父,失戀的修女,甚至倦怠的泰珠,他都無能為力。

殉教,對於他而言就是成為上帝的一個路徑——以我之死,換千萬人福祉。

尚賢從研究所出來時,門外的教徒一擁而上,擁簇著這個身上神蹟再現的男人,滿臉包著繃帶的尚賢與門口被定在十字架的耶穌形象慢慢重合。

耶穌遵循神意接受了被釘在十字架的刑罰,殺身成仁,完成了千萬教徒的救贖;尚賢的殉教就如同耶穌之死,死亡即救贖的開始。

而諷刺的是,尚賢真正的救贖,不是以神父的身份,即上帝的名義,而已以代表撒旦的吸血鬼而進行的。

曾經面對疾病、死亡束手無策的尚賢成為吸血鬼之後再次面對奄奄一息的病人時,惡魔之手覆上病人的額頭,祈禱從惡魔口中緩緩念出時,病人的病竟奇蹟般的治癒了。

到底拯救者是上帝還是撒旦?

神父的墮落從信仰崩塌開始。

尚賢殺死的第一個人是如同父親一般從小陪伴在自己身邊的老神父。

老神父雖然是神父,但是心中卻是西方現代醫學中心主義的認識論。他曾勸說尚賢學醫,以醫好自己的眼睛。

他渴望吸血鬼尚賢的血液,只要能從無盡的黑暗裡脫離出去,即使成為魔鬼也在所不惜。

在老神父的手覆上尚賢的額頭,聽著老神父的祈禱的尚賢羞愧又痛苦的低下頭,就像上帝的力量通過神父的手直擊惡魔的靈魂一般,尚賢的嘴裡湧出了鮮血。而一抬頭卻看到自己一向敬重的老神父為了一己私慾向魔鬼乞求的模樣——老神父伸出舌頭拼命的想要舔舐吸血鬼鮮血的模樣猙獰又醜惡,尚賢毫不猶豫地殺死了老神父,尚賢的信仰就此開始隕落。

人性的醜惡到底源於誘惑還是一種原罪?

我想導演從一開始就告訴了我們這個答案。

片頭第一個場景裡的雪白乾淨的門上有一層黑色的陰影投射在上面,尚賢從門後緩緩走出來,這扇帶著陰影的雪白的門何嘗不是尚賢的內心寫照。人性之中的善惡摻雜並不因為神父的身份而改變一分。

實驗室裡注入的病毒叫做eve,在舊約當中是誘惑亞當的原罪,在這部片子中,eve也是喚醒神父尚賢心中慾望的一個種子。

eve成全了尚賢,幫助其釋放心中的慾望,而這個慾望種子只是一個催化劑而已。

樸贊鬱《蝙蝠》:韓版色戒還是血腥童話?


02.尷尬的錯位


樸贊鬱的電影有一個特徵就是尋找人們覺得有價值的事物的矛盾點,並將其放大,讓人直視其中的黑暗和醜惡,殘忍至極。

樸贊鬱將矛盾點再現的方式就是通過勾畫一個怪誕、醜惡的世界,使觀眾目睹陌生而恐懼的怪誕世界,通過極端的、並具有矛盾性的經驗和思維誘導人們對世界和人類生存的幻滅覺醒。

直麵人性的善與惡,揭露其中的荒誕與矛盾的表現方式便是錯位表達——片中尚賢的行為和其結果總是呈現出一種矛盾又極具諷刺意味的錯位。

宣稱能夠救贖罪孽的神父卻因為世俗經驗的匱乏無法理解人世間複雜的情感。他是神的代理人,卻從未見過神;他是芸芸眾生的一員,卻不曾體會過世俗的慾望。這種尷尬而錯位的存在讓他卡在一種人與神的間隙當中,他的懷疑感和挫敗感因此而不可避免。

以福澤人間為目的的實驗把他變成惡魔,想要將他人從死亡當中救贖的尚賢變成依附於他人的犧牲而存活的存在;

吸血鬼是與天主教對峙的異教徒文化,但是吸血鬼的血卻可以成為尚賢奇蹟生還的神蹟,吸血鬼尚賢的祈禱竟也能從死神那裡挽回生命;

以愛情和救贖為出發的殺人卻導致家破人亡;

尚賢一邊為陷入昏迷的教徒擦拭身子,精心照顧,一邊一罐一罐的抽取他的鮮血……

這種怪異,矛盾,荒誕的場面刺激著我們的神經,讓我們對人性、信仰、生命,一切我們視為珍寶的東西產生一遍一遍的質詢。

在這種錯位中,尚賢的掙扎也被所處狀況無限放大。

通過吸血鬼的五識聽到泰珠房間裡傳來的呻吟,尚賢用那隻代表神聖的豎笛一遍一遍的自虐式的抽打著自己,而最終跑出去將鞋子遞給泰珠的尚賢也終於功虧一簣了。

泰珠的出現無疑加速了尚賢的墮落,尚賢中被泰珠的愛情衝昏了頭腦,中了泰珠的詭計,殺掉了無辜的江宇。

錯殺好友的尚賢因為負罪感卸下了神父的身份,從神父尚賢徹底的變成了吸血鬼尚賢,身份的變化也同樣伴隨著慾望的轉換。

尚賢成為神救贖所有人的慾望轉化為渴求一切的慾望,thirst的內在慾望衝破神性的軀殼無限外化,一發不可收拾。

這種錯位之下的荒誕與無力也通過尚賢這個人物無限放大,讓我們直視我們一直迴避的醜惡,打破烏托邦式的幻想,把我們拉回冰冷的現實。

樸贊鬱《蝙蝠》:韓版色戒還是血腥童話?


03.怪誕的世界與社會潛在危機


神父尚賢是一個孤兒,是一個舉目無親的在社會上游蕩的‘孤魂野鬼’。

他唯一可稱得上是親人的老師卻是個利己主義者,會為了醫好自己的眼睛,不顧尚賢的意願勸其學醫。

尚賢孑然一身,靈魂無處安放。

還有什麼比信仰更能禁錮住尚賢躁動不安的靈魂呢?

信仰為社會邊緣人群的自我確認和身份認同提供了一個再合適不過的場域。

然而這隻能是權宜之計,並沒有根本上解決尚賢的身份危機。

於是尚賢陷入了一個不斷自我確認的循環與陷阱裡——救贖。

他是神父,他要代替上帝救贖別人。救贖的野心和慾望讓他再次的感知到自我的存在。

告解室裡與修女之間那看不到摸不著卻切切實實存在的隔閡,醫院裡在醫生面前無力的自己讓他的救贖之夢幻滅了。

無法救贖的尚賢還能做些什麼呢?他只能將救贖與自己的生命融為一體,結束生命即是救贖。

尚賢的殉教有著幾分的獻身精神,又有著幾分的自殺傾向無需贅述。

在天主教文化當中,自殺無疑是罪惡的,神父的自殺衝動因教義無法達成,連結束生命的權力也被教會文化狠狠的壓抑著。

而成為吸血鬼的尚賢還在這條救贖之路上掙扎徘徊。諷刺的是,作為神父無法完成的救贖通過魔鬼的身份完成了。他可以通過吸血鬼力量救贖別人,幫助想死的人死去,還可以起死回生,甚至通過壓抑自己的嗜血慾望本身就是一種對他人救贖。

對於尚賢來說,救贖是壓抑之下的一個慾望突破口,也是一個身份認同的必經之路。

吸血鬼無疑是怪物的一種,這種怪物可以說是主流文化壓抑之下的派生物。

電影敘事中的‘怪物們’是為了主流文化的價值以及安全性之保障而產生的‘遭受壓抑的存在’,恐怖電影通過這種‘怪物的迴歸’來對現存價值進行質疑與顛覆從而達成一種意識轉換的意圖。

尚賢所在的世界真的是真善美的嗎?那這麼真善美的世界是如何孕育了像尚賢這樣的怪物呢?

現代文明冰冷的觸感,孤立與疏遠,壓抑與虛偽,所有人們迴避的,選擇性忽略的醜惡都通過這種‘怪物的迴歸’重新被放置到我們面前。

尚賢經歷了兩次死亡,都是出於救贖的死亡。

他是否如他所願的救贖了世人我不知道,但最後我相信尚賢救贖了自己。

樸贊鬱《蝙蝠》:韓版色戒還是血腥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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