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依旧笑春风

屋在胡同的尽头。胡同一侧是邻舍,另一侧是空地。空地上的几株臭椿树高大又粗壮,类似庄先生“吾有大树,人谓之樗”的那种。不过,它没有“匠者不顾,大而无用”,因为,其中的一株,在我结婚时伐掉做了婚床,我因此对这几株椿树和这块空地有了别样的感情。

桃花依旧笑春风

父母年岁大了以后,也对这块空地难舍难分。他们蹒跚的腿脚走不了太远的路,去东地、南湖、家后的大田耕种就成了奢望,撂不下土地的爹娘把空地打理成春割头刀韭、秋有水萝卜的菜地。

周边的房子越来越高,地基也就高了起来。空地成了洼地,继而积水,还时不时被人白天泼片尿,夜里倒桶屎。乡下人是很忌讳被别人在门前泼屎倒尿的,更不能容忍的是,粪便一多,菜上就多了蛆虫;雨水一大,父母出行时还要在脚下垫一溜砖块作为便道。

一次下乡,同车的一位同志在电话中指导别人如何栽植桃树,我不好意思地说,给我弄几棵。他讪笑地问我:“栽锅台上?”我给他说了空地的不堪、说了爹娘被这块空地的折磨。他又打了一个电话,告诉我,明天让人给你送树苗。

树苗是嫁接好的,筷子一样粗细、长度一拃左右,根须已经干枯。三十多棵树苗用一根细绳紧紧缠着,没有空地上椿树的一根树枝粗。父亲说,能烧锅了,栽得活?母亲说,一把干柴,哪是树苗哦。

栽树时,我手持铁锨,脚下不敢用劲,怕树洞太大埋没了树苗;母亲按上一棵树苗,用脚轻踩,害怕用力树苗斜倒下去。邻居嫂子问:“兄弟,种的啥?”我低声回答:“药草。”是的,但愿这些小桃树,是治父母和我心病的良药。

桃花依旧笑春风

年前种下的树苗,来年春风起,不仅全部成活,有几棵还不失本色酝酿出雨点大的花儿,母亲不知怕树苗累着了还是怕邻居发现是桃树被薅走,慌忙把花儿一个一个抹去;

又一年,小桃树在春风里发了疯,窜起了个。树干长成了人拳头、胳膊般粗,枝条相接、花叶也繁,整个三月,踏青的、过路的纷纷在此留影,人面桃花相映成景。我把桃花朵朵红发到朋友圈,更是众人纷至,大家还约定了摘桃的日子;

第三年,这几十棵桃树,蓬勃了身姿,长出了一把粗的个头。枝连枝,叶触叶地在春风里灿烂出花的海洋。花事未了,枝条就像急于怀胎生子的乡下媳妇,肥胖着身子、挂满了指头大的果实。又三、两个月,红的、白的桃子如出锅的馒头,缀满了枝头。没等桃熟,母亲就摘下一筐,挨家挨户给邻居送去,并告诉他们,就是个玩意儿,想吃就摘。

或许,这世间的爱都是相互的,善意终能得到回报。自从母亲送了桃后,邻居们记住了花开也记住了桃的滋味,这儿再也没了屎、尿。

村庄拆迁,桃树也未能幸免。村干部通知我挪树的时候,我想起了那位给我联系桃树苗的同志的调侃,锅台上自然不能栽。但这几十棵桃树眼看就长成了一个园子,且桃大汁多味甜,得之虽易,失之甚惜。如同桃树来这块空地时一样,我也在电话中告诉他们,那些桃树,品种好、品相好,谁想挪走都可以。后来听说,那几十株桃树确实被别人挪走了。再后来,偶尔看到一株桃树,便想起她们,心底也就会有一阵子不舍——我就这样把桃树弄丢了。刚刚挂果的小东西,但愿它们有个好的归宿。

村庄旧址上要建一所中学——本来,村庄就因为有一所学校而声名远播数十年,小时候也常见童子六七人,浴乎于村,“风乎舞萼,咏而归”,村子也因此文雅起来。后来,学校萎缩撤并,校园内没了喧嚣,村庄也没了诗书文章。而今,这块土地上又将窗明几净、书声琅琅、桃李满园了,我不禁激动起来。为了一睹尚在图纸上的学校,周末,我回到了拆成废墟的村庄。环顾四周,水干路尽,家已没有任何痕迹。就在我逡巡彷徨时,妻惊喜地说:“这里,咱的桃树。”

桃花依旧笑春风

哦,断壁残垣,残砖烂瓦中——一株,不,半株没了树头的桃树,就藏在废墟下。残留的树干,斑痕累累;几根枝条在断砖下倾斜着身子,钻出断砖后又努力地向上;三两朵桃花,指甲盖大小,有的躲在支离破碎的砖瓦下,有的在春风中颤抖着花瓣儿。我想起来了,这株桃树,因为栽种时靠着邻家的墙根,与其他的桃树相比,就扑棱得慢了点、也矮了点,更没长成好看的树形,仿佛人为的一株“病梅”。在被我弃之不顾时也没被别人看在眼里,房倒屋塌时,它就被瓦覆砖砸,终至于此。但她就是这样,匍匐着身子,从倾倒的砖瓦石砾中钻出来,寂寞地开着,笑对春风,为脚下的废墟增添了一抹红色,也为我与她的再见增加一段苦涩。我忽然一阵心疼。这可怜的树、可怜的花啊——

设若她开在一个美丽的庭院,那将会桃之夭夭,其华灼灼;

设若她开在一座桃园,那将有蜜蜂与她相伴共舞;

即便她开在山间,也会是岭上最美的景色,给寻春人一个惊喜······

但我偏偏就把她栽植在这片空地上,她既享受不到唐诗宋词的形容,也不能留于人们的镜框,只给人带来“野田荒家只生愁”的断肠。

落雨了。天空阴暗下来,正是清明时节雨。清明时节雨纷纷,三月桃花雨蒙蒙,清明时节的雨与桃花如此有缘。

“不是不让烧纸吗?剪两段桃枝放母亲墓前,让她看看她的桃树。”手中拿着剪刀的妻正收获着春天的野菜,她一句话拉回了我的思绪,是啊,到了该去看娘的日子了。

桃花依旧笑春风

娘也是一株桃树。她一生缺吃少穿,历经坎坷,与眼前这株桃树一个模样;别人把屎尿倒在她门前,她不敢高声言语,也如眼前这株桃树一样。我们都是娘这棵桃树结下的果实,努力的活成别人眼里的蟠桃;我们也是娘这棵桃树的一段枝条,当压枝再生自成一树时,只顾着在自己的春风里奔跑。娘也是一株桃树,有一年,那些下乡的学生到村里锻炼,她把我们三、四个赶到一张床上,为学生们腾出两张床,还在半夜起来为他们盖上蹬掉的被子。离开时,那些学生说了一句话,大娘,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我们愿做您的孩子。娘对我说,看人家说得多好听,你也要不言语,成溪水啊。娘听不懂那些学生说她像桃李一样,无形中教会了他们做人的道理,她告诉我们,凡事少言语,像水一样学会包容,如今想起来,真的百般滋味。

我没有听从妻子剪下一段桃枝的建议,但在这个令人断肠的节气里,我来到娘的墓前,告诉她,她的桃树仍在,桃花依旧笑对春风,她们以跪卧的姿势,迎接着一座未来的桃园,这桃园,未来真的会“下自成蹊”。墓碑的一角,是娘的一张照片,娘笑成了一朵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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