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歷史文化丨「連載」李林山經典長篇小說《牛鑑》(一)


涼州歷史文化丨「連載」李林山經典長篇小說《牛鑑》(一)


第一卷 通典:青澀趕考

科場舊話

大清朝的科考,規矩極為嚴格。一個讀書人要想進仕途,那得考“三重天”。何謂“三重天”?一重天是要登中秀才的天。那中秀才極其艱難,先要縣試,共是一主五覆六場,選兩團一百人。到了四月,再考府試,共是六場。選中兩團候著等省學政老爺到州府組織院試,共是三場,最後出一團紅榜,棒上有名者,那是中學,俗叫中秀才。二重天是要登中鄉試的天。鄉試是正式考試的第一級,每三年一次,在省城舉行。因是八月考試,又稱秋闈。考試分三場:初九為頭場,考八股文七篇;十二日為第二場,考論一篇;十五日為第三場,考經史時務策五道。考生必須於前一天進場、第三天交卷出場。比如甘肅秀才,那是要到西安貢院才能考鄉試的,每科名額才六十五個,近兩百縣的秀才爭這六十五個名額,不剝層皮那是中不了的。三重天就是登進士的天。考進士叫會試,每三年一次,在京城舉行,時間是二三月,所以又叫春闈。由舉人與國子監的監生參加考試,為防止假冒舉人參加,舉人在會試前要複試。會試由禮部主持,大總裁(主考官)為內閣學士或六部尚書,副總裁為六部侍郎或內閣學士。會試選中者,還要經過殿試。殿試是最高級考試,由皇帝主持,考策問。策問是以政事、經義等設問,內閣擬題,皇帝選定。答題用字千字以上。舊曆四月二十一日舉行。考試三天後讀卷官送前十名呈獻皇帝。由皇帝確定名次,並召見這十人,叫小傳臚。餘下取中的也由皇帝確定名次。內閣中書負責填寫金榜。不過,這個前十名呈獻皇帝的制度是在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才確定下來的;乾隆十九年(1754年)紀曉嵐參加考試時,還是所有的試卷都要密封后交給皇帝本人確定名次。二十五日殿試名次揭曉,在太和殿舉行典禮,這叫大傳臚。金榜張貼在長安街宮牆上。二十六日舉行恩榮宴。考中者為進士,前三名叫一甲:第一名為狀元,第二名叫榜眼,第三名叫探花。後七名叫二甲。殿試後,除前三名外,其他人還要在保和殿舉行考試。由皇帝命題,欽定大臣閱卷,分別等次。優等被選為翰林。

泱泱大清,到翰林這個層次的士子,真是鳳毛麟角。有個統計表在這裡,專說嘉慶年間全國中進士當了翰林的名額:嘉慶元年,選翰林二十五人;嘉慶四年,選翰林七十人;嘉慶六年,七十六人;嘉慶七年,九十一人;嘉慶十年,八十一人;嘉慶十三年,六十六人;十四年,六十六人;嘉慶十六年,六十九人;嘉慶十九年,六十七人;嘉慶二十二年,七十一人;嘉慶二十四年,六十三人;嘉慶二十五年,七十六人。拿武威縣來說,嘉慶一朝,武威縣出了五十二個舉人,中進士者才十四人,當了翰林者僅六人。而且,在清廷高層的眼裡,翰林院選館者只是個“假翰林”,只有三年散館,再考為優等者,被留館的才配稱“真翰林”。武威縣自古以來文進士四十五人,“假翰林”只有十人,名副其實的“真翰林”只有一人,便是本書主人公牛鑑,他也是甘肅唯一的“真翰林”。嘉慶二十二年,天下翰林被道光考中留館者只有二十八人,牛鑑是其一。大清二百年,只有“真翰林”才被皇帝特別任用,清代封疆大臣幾乎都是“真翰林”出身。嘉慶十九年留館二十四人,加上二十二年的二十八人,這五十二人是清朝嘉道兩朝的砥柱中流。牛鑑“學而優則仕”,成了武威人自南北朝以後最大的官,秘密之一就在這裡。

所以說,中舉、中進士,那是一個傳奇而悲愴的話題。嘉慶間,甘肅有個叫李貽德的舉人,在京中參加會試,十年不歸,屢試不第,年過五旬。這一年,他的一個同年中舉的朋友死於京師,他賦詩曰:“故鬼未還新鬼續,憐人猶自戀長安。”可謂是道盡了科場辛酸。不久他也客死京城,聞者悲之。

黃章,廣東順德人,年近四十才考中秀才,六十歲補上廩生,八十三歲被選為貢生,一百歲時參加會試。從廣東到北京應試,千里迢迢,一路由曾孫服侍照料。入考場時,黃章在燈籠上大書“百歲觀場”四個字,曾孫在他前面引導。黃章以百歲高齡應會試成了當時科場佳話,時康熙三十八年(1699)。

無獨有偶,相諧成趣。乾隆五十一年(1786)又一廣東人謝啟祚百歲時參加鄉試,比起黃章算是進了一級了。此人三妻二妾,子二十三人,女十二人,孫二十九人,曾孫三十八人,玄孫二人。這個五世同堂的人瑞,不含飴弄孫,頤養天年,如此高齡,仍披掛上陣,征戰鄉試,實在令人哭笑不得。照例,這等年齡參加鄉試,應由該省巡撫呈報禮部請皇帝恩賜舉人,但謝啟祚堅決推拒,他說: “科名有定數,我老手尚健,豈知我不能為老儒生們揚眉吐氣”?果然一舉考中,啟發了謝啟祚老驥伏櫪的雄心壯志,遂作《老女出嫁詩》一首:

“行年九十九,出嫁不勝羞。

照鏡花生面,持梳雪滿頭。

自知真處子,人號老風流。

寄語青春女,休誇早好逑。”

本次和謝啟祚同科舉人之中有個十二歲少年,少年得志者與大器晚成者成了同榜年誼,監考的巡撫看到此景,頗多感慨,在鹿鳴宴上以詩紀事,有“老人南極天邊見,童子春風座上來”之句,又被當時的科場傳頌一時。

那時節,還沒有設下甘肅鄉試的堂場,甘肅秀才們取功名,是要上西安的。西安城的貢院修得真是大,光是號棚子就造了一萬兩千間,嘉慶十三年戊辰恩科大考,如今甘、寧、青、陝四省範圍的秀才們蜂湧而來,號間不夠用,陝西布政使老爺連夜派下千名匠人,搭木架,苫席片,壘案板,又加了一千間。那一科,武威縣考中了八個舉人,當時陝西鄉試欽定六十五個名額,每八個舉人中武威人就佔了一個,震動天下,所以,那時節的西北讀書人,心裡都怯武威人。次年,天下大比,西北新老舉人三百多吆牛喊馬地進京,武威縣中了三個進士。乾嘉時,彷彿文曲星都下凡了武威縣似的,西安鄉試取舉人老爺,那是武威人的強項,嘉慶六年辛酉科,武威人考中4個;嘉慶九年甲子科,中三個;嘉慶十二年丁卯科,中了五個;嘉慶十三年戊辰科,中了八個;十五年庚午科,中了五個;十八年癸酉科,中了七個;己卯科,又是中了七個。這興旺的光景,全是那時節的武威人重讀書,好辦學。西安鄉試期間,商民一聽武威口音者,就指他背後說:“此新舉人也。”

大清乾嘉二朝,武威縣那是文運大盛。詳加統計,兩朝92年光景,武威縣恰好出了92個文舉人老爺,真是巧得很。

不過,中舉的辛酸也非常人能想象。清朝二百年,武威縣中了二百五十九個舉人,但有二百一十七個舉人卻一輩子奔走在武威到北京的路上,到底沒能中上進士。武威縣舉人張兆衡,六上北京,花十二年時間才考上進士;武威縣舉人潘挹奎,七上北京考了十三年才當了末等進士。這兩人都遠比牛鑑中舉早,卻比牛鑑遲五年才中進士。

武威縣嘉道五十五年間,出了二十七科、至少五百五十名秀才,中舉者還不足零頭數,大多數淹沒在了紅塵中。武威學者李銘漢,考到四十歲了還中不了舉;武威人楊成緒,老童生出身,他的孫子出生後,才中了秀才;武威著名詩人陳炳奎,二十五歲中秀才,以後,十上西安鄉試,都沒考中,至考到五十歲,算是考涼了心。至於齊飛卿之流,他在四十五歲還摻在娃娃堆裡考童子試,連個秀才都沒考上。後來,唆民打衙,給殺了頭。

涼州歷史文化丨「連載」李林山經典長篇小說《牛鑑》(一)


涼州歷史文化丨「連載」李林山經典長篇小說《牛鑑》(一)


聖諭廣訓(1)

乾隆爺那時節,涼州府出了不少的舉人老爺,有名者多了去了的,比如,王化南、李蘊芳、郭楷。光是乾隆一朝,武威縣就出了整四十個舉人,這些個舉人老爺披紅掛花從西安回鄉來,立刻就有千般甜萬般暖的新朋友四面裡圍攏了過來,自不必說以前那板著臉子的衙門公人、富家商戶都爭著來拜帖子、送饋呈,就連知縣、知府、道臺老爺們也是鳴鑼開道,不管多遠的路,一定要登門一敘,平起平坐的,新舉人老爺一應物事更是周密安排。若是舉人老爺上京中了進士,三年散館,不管到啥地方做得官,不幾年就有大筆銀子寄來,馬上造起豪宅子,買下好田產,相比而言,涼州城那些商戶算個甚東西?直把沾親帶故、左鄰右舍們駭得丟了魂似的,見了就腿肚子發軟下了跪,眼裡豔羨得滴血水。所以,涼州人但凡有些資產的,都格外在娃子進學事上比拼。

眼看到乾隆末年,涼州又出了個神童,叫張澍的,十四歲就中秀才,十九歲當了舉人老爺。嘉慶四年(1799)趕上己未科會試大比,他中了進士,年齡才二十四歲。親戚、鄉宦們早湊足了銀子,唆使他爹爹張應舉飛奔北京去沾喜。他爹爹冬天從北京回鄉時,好大的派頭。進了涼州府地界,莊浪教諭護的彩轎,古浪教諭接轎送入武威縣雙大鄉,武威知縣早候了多時了。那武威知縣排了儀仗,吹吹打打地往西行來。到城南門十五里遠,換了高頭大馬,一干公人扶進士的爹爹上馬,真個是雪盡馬蹄輕。恰到了紅崖,一溜兒盡是車馬店,大門都是丈二高的白雜木門板,挑著燈樓子,亂擺著些木軲轆大車,收糧的、運炭的、販皮子的,嘩啦跑出來經見世面。不期想進士爹爹騎的馬給受了驚,一尥蹶子,把進士爹爹摔了個球朝天。

這還了得。幾個公人上前去,劈頭夾腦地拿鞭子抽這些冒失的店客,攆了個雞飛狗上牆。進士爹爹叫人扶坐起來,新衫子糊成個土褡褳,紅眉赤眼的,看看是丟了人氣。知縣過來給他撣土,武威縣教諭作揖說:“大人且慢。據學生的觀察,此處店家,盡是五雜六混之人,走藝賣當的,不受教化也。古人云,人頑地硬。也是學生的疏忽,平日裡少叫講生到此地皮上宣講聖諭。學生以為,新老張太爺今個受此驚嚇,斷要拿出個由頭來,叫五雜六混人等曉得聖賢之道全憑讀書,所以,學生想出個主意,須要這地皮上的學究,飛速前來,一則為新老張太爺撣塵,二則牽馬墜鐙,好叫頑民知道教化的厲害。”知縣聽了,拍手叫好,當即著人催傳裡保。裡保到來,跪在土塵裡,連連磕頭。知縣跺著凍足,呵著手說:“本縣問你,你要照實回答。”裡保忙說:“小的明白。”知縣問:“你先具上名節來,與本縣核實。”裡保趕緊報上姓名、三代等履歷。知縣又喊人叫裡保驗斗箕(指紋)。

進士爹爹也凍得跺腳,顧不得許多,自家撣塵,被教諭老爺擋住了,陪罪說:“千萬先仔細等著,務要體面人撣塵。”

這時,聽知縣問:“裡保,你可知罪?”裡保忙說:“知罪。”知縣說:“知罪就好。下面。請教諭老哥安排給他聽。”教諭走前,深深向知縣一揖,說:“代勞。本諭先問你,你可知聖訓?”裡保說:“這個最最知道。”教諭緊說:“那你先背一段與本諭聽。”

裡保忙向南方一拜,背道:“敦孝弟以重人倫,篤宗族以昭雍穆,和鄉黨以息爭訟,重農桑以足衣食,尚節儉以惜財用,隆學校以端士習,黜異端以崇正學 ,講法律以儆愚頑……”剛背到這處,忽聽教諭大聲喊停,罵道:“混帳東西,你知甚是法律來沒?你平常不認真約束地皮上百姓,懵懂得不得了,還知道甚是法律?”臨了,教諭才說:“今個這事體,須叫你地皮上學究速來,仔細向新老張太爺陪禮數。”

裡保一聽,臉綠了,“稟大人,小的紅崖地皮,都是些小商小販,幾家下貧的戶,能混口飽飯就知足得很,誰還敢奢望叫娃子進學?不瞞大人,別看本處是一店挨一店,有百十號車馬店,可是,主子多在城裡安家,一般是收租銀才露面的。即便是有一二個娃子進學,也都在城裡南街義學宿吃。大人你就剝了小的的皮,委實現找不來一個識字的,哪有學究去催?”

話剛說完,看熱鬧的幾個兒童就亂喊:“有一個咧!有一個咧喀!今個沒去上學,在幫他媽媽決算一年賬。”教諭愈發生氣,罵道:“本諭一看你就獐頭鼠腦的淨是白話,你說沒有,尕娃咋說有一個?”裡保說:“稟老爺,有是果有一個,只是……”裡保膝行到教諭前,低聲說:“確是有個車馬店家的娃子,叫做牛鑑,書倒是念得好,只是無人和他具結,嫌他是不明白的戶,他的媽媽一個女人家的,掙個車馬店生意,哪能沒有瓜田李下的事?所以,犯著個倡字,也就報不得名,考不得秀才。”教諭喔了一聲:“這個娃子的事,本諭是知道的。他的媽媽,居然闖本諭的公堂,喊冤枉咧。真不顧廉恥。”

正說著,旁邊一聲喊:“新老張太爺要凍昏過去了!”知縣帶的一圈人就亂套了,放了一堆火,扶他向著火取暖。教諭見了,牙一咬:“罷罷罷,犯的忌也不提了,總之,牛鑑娃子是讀書人,那就傳來。”

忽啦啦一陣急傳,不一回,跑來一個十來歲的娃子,禿個頭,穿著氈鞋,精肚子上套個寬大的破棉襖,見了教諭,原是認得的,倒身就拜:“學生牛鑑,見過大宗師。”又給知縣磕頭,知縣扭過身去不答睬。這娃子又給烤火的新老張太爺磕頭,也不答睬。教諭還算十分賞臉,佯怒著給娃子遞眼色,說:“就恕你白唸書了,教化不到鄰舍,五雜六混驚了新老張太爺的駕,你得給撣塵賠禮數。”牛鑑趕緊說:“尊大宗師命,學生願為新老張太爺撣塵。”旁邊一個衙役把拂塵遞給他,牛鑑膝行了過去。

這時,只聽唱班衙役悠著聲喊:“奏樂!”淨鑼一響,四個衙役把喇叭仰到了天上,嗚嗚地響。那馬又驚了,裡保和鄰舍拔腿去捉。

唱班衙役喊:“紅崖本地學究-----拜!”牛鑑在執禮衙役的指引下,圍著火堆拜了一圈。“紅崖本地學究為新老張太爺撣塵謝罪——本處鄉民人等跪——拜!再拜!三拜——”牛鑑拿了拂塵,終於把老太爺新衫上的灰土給撣淨了。知縣這才過來,命令衙役扶老太爺上了馬,叫牛鑑牽著前行。

天上落下了稀疏的雪花,在四臺喇叭嗚嗚聲中,知縣的隊伍離開了紅崖。

一個裹了腿的小腳婦人,戴個黑佛帽子,精肚子上穿寬大的綠襖,操著碎步小跑,連連向圍觀的路人喜笑顏開地喊:“給老太爺牽馬者,你猜是誰?是我兒牛鑑喀。”

婦人名叫牛董氏,早年嫁與城中龍宮寺旁牛家少爺,原是個殷實的人家。豈想到了生下牛鑑這娃子,還在坐月子,他的男人就患了中風,眼看看成了個廢人。牛府厭憎這廢人不死不活的,就把南門外紅崖車馬店一處劃給了他,任他女人咋經營也不管。可憐這牛董氏,一個女人價的,周旋在店中走南闖北的河套幫、河南幫、山西幫馬班男人中,屢被不良男人垂涎,縱她千般貞良,外面卻傳出了蜚語。

牛董氏雖歷在風塵中,志氣卻頗高,在牛鑑六歲時,備了禮,把兒子送到南街社學讀書。

教授名喚尹綰,是個老秀才,他爺爺是舉人,爹爹拔了貢,可惜他爹爹早亡,中道落了下來。教書頗在行,還是名師哩。他不就府縣儒學教授,專揀寒門人家才念得起的社學教授,拿武威縣月銀半兩、糧半石,自號“尹兩半”,為時所稱嘉。那牛鑑甚是聰慧,《百家姓》讀得爛熟了,又修《千字文》《孝經》。然後描紅,幾年就練出一手好字體。牛鑑回到店裡,混在店客的炕頭,圍個破被子,支了臉,夜夜聽過路客人講許多掌故、風俗,也談八股對子,懶得做作業,常常挨他媽的打,儘管如此,同本地娃子比,牛鑑格外警靈咕嚕些。尹綰也格外高看牛鑑一眼,常常不要他媽媽送來的唸書饋呈月例五十文,只道是女人家不容易。

牛鑑到了十一歲,就能作試帖詩了。一日,他的受業師尹綰有意想難他一回,給個眼色叫他瞧。尹教授搖頭晃腦吟:“重簾不卷留香久,啊香留久,得個簾字。”哪知牛鑑聽了,作揖說:“恩師,這個實在容易。”教授大驚:“燎毛東西,那你作上來為師聽聽。”牛鑑吟道:

“久悟閒中趣,焚香讀易兼。

欲教留一炷,不使卷重簾。

雞舌燻徐嫋,蝦鬚隔漫嫌。

濃收銀押底,清逗玉鉤尖。

繡箔低還護,羅衣薄更添。

燕歸人悄悄,鴨睡篆纖纖。

馥熱堪驅蠹,光涵未透蟾。

御爐煙惹袖,佳句放翁拈。”

教授聽了,走上前,啪地在他脊背打一戒尺,大怒說:“燎毛,為師也作不得這八韻的詩,你是妖精轉世?實話說,哪偷竊的?”牛鑑害了怕,跪道:“學生也是在車馬店裡,聽人唸的,感到好得很,就記下了。”教授拈著山羊鬍子,問他:“你能默寫否?”牛鑑說:“這個也容易。”教授叫他到粉板上去,把這詩抄了出來,細看一番,點頭說:“看來是記得住譜。你可知道此詩出處?”牛鑑又答:“容易。此試帖詩是根據乾隆壬申科江南鄉試的題目作的。我家客人說了,是一個叫許三多的女子,見他郎君鄉試了回家,問得題目,馬上就吟成了這首。學生答得千萬無白話,恩師且恕罪。”

教授點著頭,有了喜色,因去粉板前,把詩中的“蟾”和“光”字調了個位置,“若是這樣一換,就不湊韻矣。蟾涵二字就順,為師以為,那女子郎君許是抄錯了傳外間的。”坐在泥土桌邊的六十九個學生呱呱地拍起手(武威縣儒學招七十生員,他也招七十童生),都說恩師解得好。豈知這牛鑑不識抬舉,可著嗓門就喊:“胡說。”

教授這下真是氣惱了,揚了戒尺喊聲拿下,幾個學生如狼似虎上前來,掀翻了牛鑑,押到刑凳上,扒了個淨屁股,準備使板子。牛鑑不屈,叫道:“恩師,你那一改,落韻了,千萬使不得。”教授大驚,叫暫緩使刑,走過來問他:“何謂落韻?”牛鑑答:“恩師出的題目,得個簾字,那是平水韻十四鹽,全要照鹽韻作才是。如今換成光字,是上平聲一揚。所以學生以為落了韻。”

尹教授聽了,先是一怔,忽然間喜出望外,撲上來就朝牛鑑白屁股很命地一啃,又在他臉上啪啪地親一通。親自給他穿了褲子,解下自己的褲帶繩,替牛鑑勒了,把他抱在了懷裡,手指尖在他額頭上一啄一啄,說:“燎毛,你咋知道的?啊,你咋知道的?”牛鑑倒是羞了,說:“我家車馬店的客人,晚夕沒啥事消磨,都好玩填詩,學生也參加,鬥他們,有時能贏。”教授追問:“這可是《詩韻》上的學問,莫非你也早悟了?”牛鑑答:“前年學的,現在輕車熟路了。”

教授越發歡喜,抱了牛鑑轉到後堂,對老婆喊:“大喜!今個殺了生蛋母雞,再添幾個菜,老夫要仔細招待我賢徒。”晌午,教授在飯桌上又考了牛鑑些四書上的學問,牛鑑一一答過,甚合老儒心意。他婆娘感到好可笑:“你這龍子,又沒中秀才,中舉人老爺,你瘋樂個甚?”尹綰臉一沉:“下賤的婆子,你懂個啥?我賢徒雖是個進學不久的童生,卻早慧了,都解試帖詩了。詩帖詩是什麼?啊,那可是中舉人拿名次的硬項。老夫看,我賢徒現在就頂他個舉人了。他中了舉,老夫也是成績。”說著,又給牛鑑餵了塊雞肉。

自打這以後,尹綰那是獨獨給牛鑑加課程,也不叫他回家去,就食宿在他家,晚上摟了牛鑑睡,隨時耳提面授,教他試帖詩的絕貨,又急火溫火地教他八股文格式、文法。所以,到了牛鑑十二歲時,尹綰就忙著張羅人,準備請個廩生保牛鑑考秀才。

那時節,科考考的是八股、試帖,四書、五經只要背得爛熟就行,還要能默寫全篇的《聖諭廣訓》。只要八股、詩帖工夫到家,考中那是全無問題的。試帖是什麼東西?清代科舉考試,自乾隆二十二年開始,於鄉、會試增五言八韻詩一首,自後童試用五言六韻,生員歲考、科考、及考試貢生與覆試朝考等,均用五言八韻。官韻只限一字,為得某字,取用平聲,詩內不許重字,遂為定製。

試帖詩的作法,也有嚴格的限制,大體如下:先是“出題”,也叫點題,題目的字,一定要在首次兩聯點出。出題不能太緩,首聯或直賦題事,或藉端引起,第二聯要急轉到題。如前舉例二詩,題字均在第一、二聯中寫出。即全題字眼,必須在第一、二聯出,將要緊字寫出表明。三聯以後不再見題字,結構與八股文一致。首聯如破題,次聯如承題,三聯如起比,四五聯如中比,六七聯如後比,結聯如束比,第一、二聯出題後,中間數聯或實作正面,或闡發題意,或用開合,或從題外推開,或在本題映照。結聯或勒住本題,或放開一步,或將未點之題字,在此點出。全章佈局,由淺入深,由虛及實,有縱有擒,有賓有主,相題立局,不能凌亂,都和八股相似。試帖詩限於科舉考試及應制,語言要莊重典雅,兒女私情輕佻語言,羈愁旅況傷感的話,一字不能闖入。以《詩經》之體例比較,只要賦頌,不要比興。題目到手,先要辨體、次要審題,然後命意、佈局、琢句、煉氣、煉神。清人李守齋《分類詩腋》一書中,分為八法:即押韻、詮題、裁對、琢句、字法、詩品、起結、煉格八個步驟。當時人細講起來,那自然是十分複雜的。試帖詩是限韻的,如前舉例,得“簾”字,簾字在下平聲“十四鹽”,全韻只有六十九個字,是窄韻,而且記得不熟,很容易與“一先”的字混淆。用字全要在本韻範圍內選擇,一錯用了其他韻部的字,就叫出了韻。涼州人最怕“鹽”、“揚”不分,所以,有多少讀書人,考起試帖詩來就怕,奈何歷次考試,那外來的學政,偏愛出個“賦得日照香爐生紫煙,得煙字”,或者“賦得萬戶搗衣聲,得聲字”,刁難的就是涼州人前後鼻音分不清。

牛鑑到了嘉慶三年(1798),十四歲年齡,八股文已是作得有了新意,尹綰見了,料定他日後中舉是個輕鬆事,就往往在城裡同事前面露傲色,不住聲誇他賢徒的聰明。那時城裡私塾、社學、義學的教授多得是,學生也是幾千人的陣勢,可是,每兩年才新進一批秀才,名額緊張,武威縣一屆才二十人。所以,尹綰越是誇,同事越是忌,後來,打聽到牛鑑的媽媽開車馬店,生出個主意,眾坐館的叫人去教諭前告牛鑑出身“倡”家,教諭便一攬子查到底,把具保的廩生、具結的其他同學四人開除本次科考。

原來,讀書人考秀才,先要過縣試的關口。縣試由縣官主持,日期欽定在二月。其程序,童生向本縣衙署的禮房報名,填寫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三代存、歿、已仕、未仕之履歷,還要出具同考五人互相保結,再出具本縣廩生的保結,保其身家清白,不屬於“優、倡、隸、皂”之子孫,以及沒有冒籍、匿喪、頂替、假捏姓名等情形,然後方準應考。“優”是戲子匠家的娃子,不得考。“倡”是妓鴇家的娃子不得考。後來,引伸到考生媽媽若犯淫穢,也不得考。尹綰的同事,告牛鑑屬“倡”,因為他媽媽開車馬店,誰能證明她乾淨?所以,從那以後,誰都再不敢給牛鑑做保人了。尹綰就同牛鑑的媽媽,屢屢到縣上告狀訴冤,還是沒有結果。

也是該著牛鑑有出頭的機會。自打那次牛鑑牽了新老張太爺的馬,撣了他的塵後不久,臨到年底巡道御史考核武威縣,知縣考了個“力不勝才用”,是個劣等,被陝甘總督上奏給褫了職。縣教諭也被甘肅學政老爺給外調了。新來了個知縣,叫劉清園,是嘉興府人氏,尹綰聽到消息,一溜風就去牛家車馬店。牛鑑的爹爹雖翻不得身,卻說得話,趕緊喊恩人上炕。尹綰也不脫鞋,走到炕上,斜翻身靠了被垛。牛鑑媽媽拿來煙盤,請他吃鴉片煙。教授喊:“縣衙大換人,走了那屢和老夫抬杆的狗知縣、畜生教諭,賢徒有出脫機會了,老夫打算再去跑廩生的路子,明年二月就是考期,千萬誤不得。”

涼州歷史文化丨「連載」李林山經典長篇小說《牛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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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諭廣訓(2)

嘉慶五年(1800)二月初一日,捱上了府縣各級官員欽定例行的“宣講聖諭日。”涼州人恰趕上了春耕,東門、北門的百姓早吆牛喊馬的往田野里拉糞土,富家套三出稍一駕轅的大軲轆車,哨鞭呱嘰呱嘰地搖,跑出了彌天的灰塵,反把天氣攪得霧澄澄的。窮漢也不敢懈怠,用芨芨抬笆子裝糞土,小跑兒往佃傭的地裡送肥。也有了試犁翻土的人家,但不敢私自下種,因為,新知縣擇定己亥日,要親自帶縣衙眾人,到籍田扶今年涼州第一下種犁。他扶犁半天,這才下令百姓大耕大種,誰家種到前面,那是要賞錢的。這也是康熙以後欽定的官規,知縣豈敢不仔細?

因面臨大耕,城裡人自正月十六後就沿街賣起了杈巴、鐵鍁、榔頭、掃帚,還有毛口袋、驢馬臃子、鏵尖等等。據說今個正好趕上殺犯人的紅火,城裡人更是格外仔細地打點生意。到聽聖諭的鄉里代表入城時,吆喝聲更是震天價地響。

縣衙門前的宣化坊上插著五色旗子,衙役早灑掃完了,設下了方桌,擺上了香裱。從宣化坊東到大什子,約三百來步遠,站滿了帶紅纓子斗笠的兵。大什子再東些,隱約可見一具黑漆的棺材和跪著的一圈穿素衣的鄉下人。衙裡知事者說,今個處決的犯人,只不過是個平常的殺人者,不尊風化,與鄰里鬥毆,不慎一榔頭打死了人。所以,沒什麼彩可喊。不過,處決犯人一旦和宣講聖諭做一處辦,那可得一萬個認真,因此,各色人等一到了大什子,就腿發軟,不敢做聲。

原來,嘉慶皇帝“批紅”決囚的文書傳到武威縣衙後,新來的劉知縣就馬上密秘通知捕廳典史、守城武官共同商量,決定由誰充當劊子手,佈置行刑的有關事項。知縣為把處決事做出教諭效果,特地安排在“聖諭日”一起辦。死刑犯在殺頭的前一天夜裡,派人給他洗臉梳頭,換上家裡送來的新衣裳,天亮衙門傳點發梆,等發三梆,知縣坐大堂,儀門關閉,只留東西兩角門不關。三班衙役齊集大堂伺侯,刑房寫出犯人姓名標子、監犯牌,呈交知縣準備提解犯人。捕快準備繩索,領取監牌並交捕廳,由禁卒開監門,捕快進監提出犯人,從東角門進至大堂跪下。刑書叫名驗箕斗,然後賞給犯人酒肉包子,食畢,將衣服脫下,馬快動手上綁,捆上“法繩”,刑書將犯人犯法標子(也稱招子或明梏)倒放分案,劉知縣用硃筆向前一拖,順手丟去此筆不要。死刑犯插上標子,由捕快從西角門帶出去交武官兵役押出了衙門,立時,百姓們一邊喊好,一邊呱嘰拍手。那死刑犯被押著前行,口裡高聲唱著:

“凡出言 ,信為先, 詐與妄, 奚可焉。話說多, 不如少, 惟其是, 勿佞巧。奸巧語 ,穢汙詞, 市井氣, 切戒之,見未真,勿輕言, 知未的 ,勿輕傳 。事非宜, 勿輕諾, 茍輕諾 ,進退錯……“

因這囚徒沒文化,背不上聖諭,只好背《弟子規》。背幾句,嚎哭一聲,背後挨一槍桿,只好邊哭邊背誦。

這時,知縣身穿大紅呢雪衣,戴紅呢斗篷,在大堂上了轎,開中門趕至法場監斬。新知縣在轎裡唱聖諭,隨行一班衙役和著他的腔調唱,舉彩旗的紳士們也跟著唱。知縣下轎後,犯人家屬跪著答謝,知縣卻不答睬。

掌刑的有三人,一人把一個鐵籠頭套在犯人頭上,一人在犯人身後拉住法繩,另一人手拿鬼頭刀站在正中。忽地一聲嚇炮,知縣把令箭一 扔,罵:“屯(shun)氣鬼,遠行遠行。”轉身就去登轎。

只見前後二人使勁往前後一拉,犯人的腦袋就脫出腔子,掌刀的順勢一刀,身首異處。衙役們立刻放起了“驅鬼炮”,犯人家屬搶了屍體,草草入棺,抬起就往城外跑。杵作帶人在血灘上撒了石灰,唰拉幾掃帚下去,大什子地皮就白了。被趕擠過來的聽聖諭的百姓,立刻佔住了剛才的血灘。只聽衙役喊:“聖諭宣講儀程開始嘍,靜城嘍!”

隨著厚重的音樂聲,縣衙的儀門徐徐打開,皂班、壯班、快班、講生、禮、戶、吏房書吏、兵、刑、工房書吏、刑名、錢糧二師爺、主薄及夫人、丫環、縣丞及夫人、知縣夫人依次走出縣衙大門,來到宣化坊前。方桌上鋪黃帛,黃帛上擺放上《聖諭廣訓》。最後,知縣換上七品官服,隨著全副儀仗走了過來。

這時,禮房書吏上前兩步 ,面對觀眾說道:“俺們請縣丞大人主持今個的聖諭宣講儀式------。”

縣丞向前一步高聲說道:“跪拜聖諭------。”

於是,所有人員隨知縣行三叩九拜大禮。

縣丞接著說:“俺們請知縣大人宣--聖諭---。”

只見劉知縣走向宣講臺,面對《聖諭廣訓》和民眾朗誦道:“卑職奉旨宣講聖諭十六條。介拉今次宣第一條:敦孝悌以重人倫啦。皇上說啦,朕丕承鴻業,追維往訓,推廣立教之思,先申孝悌之義,用是與爾兵民人等宣示之啦。”

知縣講的是古文,那時的知縣不是本省人,其口音民眾聽不懂,便安排講生上前用武威白話翻譯:“家說,我雍正繼承康熙先祖的宏圖大業,追念祖宗以往的教誨,推廣教化民眾的思想。家又說,首先要申明孝和悌的意義,向我大清國的士兵和民眾宣傳孝悌的思想。”

劉知縣繼續高聲說:“古語話得,‘鄉鄰好,無價寶 ,’真正弗錯的啦。但是既然叫做‘鄉鄰 ’,人也多得肆,安能夠個個知己啦?介拉待鄉鄰的法則,總少不得一個忍字、一個讓字……還有一等人家,向來鄉鄰和睦,好來好去,只為得小人淘裡相打相罵,啼啼哭哭,那兩家大人都弗曉得自家個小人闖事啦……”

“凡為世界上個壞人,只要自家佔便宜,哪怕伊弄到別人個家破人亡,伊心裡也蠻過意得去的喔啦。介拉別人個少些同伊有介點勿合頭,伊就要無中生有,花花頭頭造出許多犯法的事情來,多方裝點做成一紙狀紙,去告別人家一狀啦”

“世界上最不好的事體是打官司,一打了官司便有十樣害……你拿十樣害來細細教想一想,真叫做氣煞勿要打官司。要曉得打官司的起頭啦,總因勿能忍耐、弗肯相讓的緣故,若平日間待鄉鄰壁舍能夠大家和好,樣式忍讓得起啦,何至惹事惹非啦,鬧出這場官司來呢?”

涼州百姓聽他嘰哩說,雖然聽不懂,卻也好奇 。知縣又宣講一通,講生繼續用白話文翻譯:“皇上家說,如果家裡有二哥,叫家督,當弟弟的有大哥,叫家長咧。無論日常大小事務,都要向兄長請示稟報,吃喝要謙讓,說話要恭順,行走要緊緊跟隨,坐立要在其下位,這些都是作為弟弟應該遵循的行為準則咧。所以不孝順父母和不尊敬兄長是相互關聯的,孝敬父母和尊敬兄長一樣重要。家說,能做到孝敬父母,才能尊敬兄長,能這樣當好孝子悌弟,那麼在社會上你就是遵紀守法的良民,在軍隊裡你就是英勇的戰士。士兵和民眾也知道為子當孝,為弟當悌,可皇上家憂慮的是實際生活中人們不能認真做到,導致自己的行為背離了人倫道德。如果能痛心自愧,誠心改過,竭力踐行,由一件事做到孝悌,積累到事事處處做到孝悌。孝子悌弟不要說大話,不要忽略細節行為,不要沽名釣譽,不要有始無終,只有這樣,孝悌的風氣才能發揚光大咧。”

至此,知縣走下講壇,“聖諭十六條”講完了第一條。

縣丞上前兩步“承蒙俺大清聖諭廣訓之滋潤,湍默刁黃上下,隴右番蕃內外,孝悌典範日多,人倫之風盛行,下面由主薄宣本月知縣旌善文。”

主薄上前兩步說道:“宣,永昌鄉張二光,本為殷實之家,為父治病買掉祖產良田二十畝,為葬母買掉房屋六間,現在到處乞討繼續為父治病。本縣獲悉甚為感動,賞田五畝、草房兩間以張揚旌表之;宣,六壩鄉七星潭王劉氏,三十年前嫁於王家,育二子,二十二歲夫亡守寡二十七年,王劉氏堅守婦道,勤與耕織,公婆養老送終,扶持弟妹四人,教育二子成材,遠近聞名。本縣特賞銀二十兩建牌坊一座以張揚旌表之。宣畢。”

就在這時,忽然衝過來個老儒生,頭頂個狀紙,口喊冤枉,朝知縣跪了下去。身後七八個商戶模樣的人,抬著個門板,上面躺著個人,也衝進了宣化坊下。

兵勇們急忙拿槍逼住陣角,眾衙役齊聲喊“威武。”劉知縣喊:“介拉下跪者何冤,著實說來,弗得花花道道喔。”

老儒生高叫:“本邑生員尹綰,先拜過青天大老爺。”劉知縣忙起立,說:“介拉伊既是秀才,且立起說話喔啦。”

“大人冤枉。學生今個告狀,非為自己,實在是為國薦才,勿遺漏於萬一也。現有南門紅崖童生牛鑑者,品行端莊,學問超群,學生身後鄉里各色人等均願作證。無奈人心不公,有那刁頑坐館者、做塾者,有那不學無術童生多名,妒忌賢良,汙告牛鑑出身倡家,前任教諭便不與報考,致使人才流落民間,倘我朝至聖至明天子知道,斷要殺之儆效優矣。望青天大老爺做主!”

抬門板的人也一發聲地喊冤。劉知縣說:“介拉個高頭壩鄉約弗在啦?”

從跪聽聖諭的隊伍裡擠出一個人來,向知縣拜過,開口說:“小的在。”

劉知縣問:“那伊從實具上牛鑑履歷來,弗得做假喔。”

鄉約說:“稟大人,牛鑑者,原不是小的鄉里人氏,本在城裡。牛鑑之父因中風廢疾,牛鑑之母操持個車馬店,近年屢傳該婦人有不潔之辭。”

只聽門板上躺的人慘叫一聲:“冤枉!小的正是牛鑑之父,因病不能拜過老爺。可憐小的妻子,為了家計,十多年含辛茹苦,經營個車馬店餬口。小的雖殘廢,眼裡亮著。小的的妻子實為貞潔烈女,豈做苟且之事?若無賢妻照料生活,小的早餓斃了,更何況供娃子唸書?”

抬門板的人紛紛說:“冤枉!我等都是河南商戶,在車馬店寄託生計,守正經營皮張、黃花菸草等,住牛家店多年,敬重牛家婦人為人憨厚,不欺客,外間傳言,著實可惡。望青天大老爺,收監了高頭壩鄉約,一審之下,便知究竟。”

那老儒生拍著胸腔子喊:“皇天可鑑,青天大老爺剛才旌表六壩王劉氏,她固守貞,卻有田產,不致風塵奔波;她雖無夫,卻有公婆處處做主,豈如牛董氏凡事獨自承當。王劉氏兒子皆白身,牛董氏卻省吃儉用育得讀書知禮的才子。試問,王劉氏能旌表,他牛董氏為何不能旌表?”

劉知縣喊:“牛董氏弗在啦?”

老儒生尹綰代答:“在車馬店餵馬。”

知縣不悅,望著儒生說:“嘖嘖,伊又系她何人啦。”

一邊鄉約馬上答:“稟大人,此人乃牛鑑受業師。”

知縣聽了,點頭說:“明白啦。原來是師父替徒弟做案件啦。本縣問伊,身為秀才,若是幫介拉個訴訟,儒學院中《臥碑文》上弗何解釋啦?”尹綰一時語塞。

劉知縣立馬翻臉,喊聲拿下,幾個衙役過來踢翻了尹綰,倒剪了雙手按地。旁邊兩個衙役便要舉大板劈他,學童牛鑑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噗嗵給知縣跪倒,說:“大老爺且慢。小的便是事主牛鑑。情願替恩師挨板子,憑大人打多少。”

這一招驚動了一旁的紳士們,都圍過來作揖:“老爺,萬萬不可。此蓍老乃武威人望,勤奮教學,成績頗大,蕭士雙翰林便是他弟子。若蕭翰林活著,尹教授他豈服軟?大人是甫來乍到的,不知究裡。若是大人知道尹教授的典故,藉故殺他的威,我等諸人是不懼大人的,皮錘放到臉上的事也是有的。”劉知縣的臉就紅了,口氣也放鬆了,嘆口氣說:“且罷,今個庶民百姓也圍了幾千看著,介拉個分明像地頭蛇世界啦,肘住了本縣啦,就看覷伊們的面子,當著眾百姓議一議啦,介拉牛鑑算不算得倡禁?”

鄉約喊:“小的敢具結鄉里良民十家,定他牛家個倡禁。”

一邊氣惱了躺在門板上的牛鑑爹爹,高喊:“青天大老爺明鑑,兀這鄉約,每天晚夕,便來小的家裡調戲娘子,被店客們氣不過,打了他幾次,便造謠汙我娘子。”抬門板的河南商客,不聽鄉約此言,還懶得與他說話,一聽此言,喊聲打,便要撕鄉約的嘴,被兵勇拿槍逼住才沒打成。

老儒尹綰自打一聽到“蕭翰林”三字,勾發了漫天漫地的陳年創傷,跌坐在當地,摟著牛鑑,哭得兩鼻腔拖出一尺長的鼻涕,像象牙似的。

這幫武威紳士們以前也知道前任教諭一直壓著尹教授,今個親眼見了牛鑑爹爹的殘疾,心裡都有底了,知道十成是那些做館的、做塾的教授們妒忌他師徒,就想主持個公理,都作揖說:“我等都情願保牛鑑身份乾淨。”

知縣劉清園正在想新主意,一邊廂站出個細高個子的書生來,三十出頭,朝知縣一揖:“稟父母官大人,學生乃廩生馬廷錫,學生家也在南門開得商棧,知曉牛鑑真況。學生情願出面保狀,二月十六日陪他去衙門禮房報名。”紳士們喊起“仗義”來,四圍的百姓也連聲喝彩。知縣拿眼四望,看到剛才一個抬門板的客商模樣的漢子,笑著捏衣腳,拿眼色遞,明白是牛家少不了饋呈的,心下明白,口裡卻說:“就承介拉紳士、一地庶民百姓的意思,本縣主持公道啦,今後縣上禮房決弗坑住牛鑑。介拉個鄉約,同伊有介點勿合頭,伊就要無中生有,花花頭頭造出許多犯法的事情來,待本縣查實褫介拉職事不遲。”滿街的人喊著“真是青天”,目送知縣回了衙。

這邊尹教授見馬廷錫主動作保,意外之餘,由不得百感交集,爬上去抱了馬廩生的腿,磕頭如搗蒜似的,而嚎哭聲卻越發勁大了。紳士們過來勸,也不止哭,無奈,有娃子們在南街義學唸書的百姓,借了副門板,把老儒抬了起來,送到家去。老儒一路那是左一聲“蕭兒”右一聲“鑑兒”地哭,惹得沿途那些老婆子老漢抹眼淚。誰知剛一進社學的門,老儒霎地止了哭,一個蹦子跳下地,連連喊:“快請河南那些老哥們來社學,老夫有大事叮囑。”一邊拖住那些個抬了他的人的胳臂,延到外堂吃酒答謝。他老婆央人飛一樣去了牛家。

涼州歷史文化丨「連載」李林山經典長篇小說《牛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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