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历史文化丨「连载」李林山经典长篇小说《牛鉴》(一)


凉州历史文化丨「连载」李林山经典长篇小说《牛鉴》(一)


第一卷 通典:青涩赶考

科场旧话

大清朝的科考,规矩极为严格。一个读书人要想进仕途,那得考“三重天”。何谓“三重天”?一重天是要登中秀才的天。那中秀才极其艰难,先要县试,共是一主五覆六场,选两团一百人。到了四月,再考府试,共是六场。选中两团候着等省学政老爷到州府组织院试,共是三场,最后出一团红榜,棒上有名者,那是中学,俗叫中秀才。二重天是要登中乡试的天。乡试是正式考试的第一级,每三年一次,在省城举行。因是八月考试,又称秋闱。考试分三场:初九为头场,考八股文七篇;十二日为第二场,考论一篇;十五日为第三场,考经史时务策五道。考生必须于前一天进场、第三天交卷出场。比如甘肃秀才,那是要到西安贡院才能考乡试的,每科名额才六十五个,近两百县的秀才争这六十五个名额,不剥层皮那是中不了的。三重天就是登进士的天。考进士叫会试,每三年一次,在京城举行,时间是二三月,所以又叫春闱。由举人与国子监的监生参加考试,为防止假冒举人参加,举人在会试前要复试。会试由礼部主持,大总裁(主考官)为内阁学士或六部尚书,副总裁为六部侍郎或内阁学士。会试选中者,还要经过殿试。殿试是最高级考试,由皇帝主持,考策问。策问是以政事、经义等设问,内阁拟题,皇帝选定。答题用字千字以上。旧历四月二十一日举行。考试三天后读卷官送前十名呈献皇帝。由皇帝确定名次,并召见这十人,叫小传胪。余下取中的也由皇帝确定名次。内阁中书负责填写金榜。不过,这个前十名呈献皇帝的制度是在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才确定下来的;乾隆十九年(1754年)纪晓岚参加考试时,还是所有的试卷都要密封后交给皇帝本人确定名次。二十五日殿试名次揭晓,在太和殿举行典礼,这叫大传胪。金榜张贴在长安街宫墙上。二十六日举行恩荣宴。考中者为进士,前三名叫一甲:第一名为状元,第二名叫榜眼,第三名叫探花。后七名叫二甲。殿试后,除前三名外,其他人还要在保和殿举行考试。由皇帝命题,钦定大臣阅卷,分别等次。优等被选为翰林。

泱泱大清,到翰林这个层次的士子,真是凤毛麟角。有个统计表在这里,专说嘉庆年间全国中进士当了翰林的名额:嘉庆元年,选翰林二十五人;嘉庆四年,选翰林七十人;嘉庆六年,七十六人;嘉庆七年,九十一人;嘉庆十年,八十一人;嘉庆十三年,六十六人;十四年,六十六人;嘉庆十六年,六十九人;嘉庆十九年,六十七人;嘉庆二十二年,七十一人;嘉庆二十四年,六十三人;嘉庆二十五年,七十六人。拿武威县来说,嘉庆一朝,武威县出了五十二个举人,中进士者才十四人,当了翰林者仅六人。而且,在清廷高层的眼里,翰林院选馆者只是个“假翰林”,只有三年散馆,再考为优等者,被留馆的才配称“真翰林”。武威县自古以来文进士四十五人,“假翰林”只有十人,名副其实的“真翰林”只有一人,便是本书主人公牛鉴,他也是甘肃唯一的“真翰林”。嘉庆二十二年,天下翰林被道光考中留馆者只有二十八人,牛鉴是其一。大清二百年,只有“真翰林”才被皇帝特别任用,清代封疆大臣几乎都是“真翰林”出身。嘉庆十九年留馆二十四人,加上二十二年的二十八人,这五十二人是清朝嘉道两朝的砥柱中流。牛鉴“学而优则仕”,成了武威人自南北朝以后最大的官,秘密之一就在这里。

所以说,中举、中进士,那是一个传奇而悲怆的话题。嘉庆间,甘肃有个叫李贻德的举人,在京中参加会试,十年不归,屡试不第,年过五旬。这一年,他的一个同年中举的朋友死于京师,他赋诗曰:“故鬼未还新鬼续,怜人犹自恋长安。”可谓是道尽了科场辛酸。不久他也客死京城,闻者悲之。

黄章,广东顺德人,年近四十才考中秀才,六十岁补上廪生,八十三岁被选为贡生,一百岁时参加会试。从广东到北京应试,千里迢迢,一路由曾孙服侍照料。入考场时,黄章在灯笼上大书“百岁观场”四个字,曾孙在他前面引导。黄章以百岁高龄应会试成了当时科场佳话,时康熙三十八年(1699)。

无独有偶,相谐成趣。乾隆五十一年(1786)又一广东人谢启祚百岁时参加乡试,比起黄章算是进了一级了。此人三妻二妾,子二十三人,女十二人,孙二十九人,曾孙三十八人,玄孙二人。这个五世同堂的人瑞,不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如此高龄,仍披挂上阵,征战乡试,实在令人哭笑不得。照例,这等年龄参加乡试,应由该省巡抚呈报礼部请皇帝恩赐举人,但谢启祚坚决推拒,他说: “科名有定数,我老手尚健,岂知我不能为老儒生们扬眉吐气”?果然一举考中,启发了谢启祚老骥伏枥的雄心壮志,遂作《老女出嫁诗》一首:

“行年九十九,出嫁不胜羞。

照镜花生面,持梳雪满头。

自知真处子,人号老风流。

寄语青春女,休夸早好逑。”

本次和谢启祚同科举人之中有个十二岁少年,少年得志者与大器晚成者成了同榜年谊,监考的巡抚看到此景,颇多感慨,在鹿鸣宴上以诗纪事,有“老人南极天边见,童子春风座上来”之句,又被当时的科场传颂一时。

那时节,还没有设下甘肃乡试的堂场,甘肃秀才们取功名,是要上西安的。西安城的贡院修得真是大,光是号棚子就造了一万两千间,嘉庆十三年戊辰恩科大考,如今甘、宁、青、陕四省范围的秀才们蜂涌而来,号间不够用,陕西布政使老爷连夜派下千名匠人,搭木架,苫席片,垒案板,又加了一千间。那一科,武威县考中了八个举人,当时陕西乡试钦定六十五个名额,每八个举人中武威人就占了一个,震动天下,所以,那时节的西北读书人,心里都怯武威人。次年,天下大比,西北新老举人三百多吆牛喊马地进京,武威县中了三个进士。乾嘉时,仿佛文曲星都下凡了武威县似的,西安乡试取举人老爷,那是武威人的强项,嘉庆六年辛酉科,武威人考中4个;嘉庆九年甲子科,中三个;嘉庆十二年丁卯科,中了五个;嘉庆十三年戊辰科,中了八个;十五年庚午科,中了五个;十八年癸酉科,中了七个;己卯科,又是中了七个。这兴旺的光景,全是那时节的武威人重读书,好办学。西安乡试期间,商民一听武威口音者,就指他背后说:“此新举人也。”

大清乾嘉二朝,武威县那是文运大盛。详加统计,两朝92年光景,武威县恰好出了92个文举人老爷,真是巧得很。

不过,中举的辛酸也非常人能想象。清朝二百年,武威县中了二百五十九个举人,但有二百一十七个举人却一辈子奔走在武威到北京的路上,到底没能中上进士。武威县举人张兆衡,六上北京,花十二年时间才考上进士;武威县举人潘挹奎,七上北京考了十三年才当了末等进士。这两人都远比牛鉴中举早,却比牛鉴迟五年才中进士。

武威县嘉道五十五年间,出了二十七科、至少五百五十名秀才,中举者还不足零头数,大多数淹没在了红尘中。武威学者李铭汉,考到四十岁了还中不了举;武威人杨成绪,老童生出身,他的孙子出生后,才中了秀才;武威著名诗人陈炳奎,二十五岁中秀才,以后,十上西安乡试,都没考中,至考到五十岁,算是考凉了心。至于齐飞卿之流,他在四十五岁还掺在娃娃堆里考童子试,连个秀才都没考上。后来,唆民打衙,给杀了头。

凉州历史文化丨「连载」李林山经典长篇小说《牛鉴》(一)


凉州历史文化丨「连载」李林山经典长篇小说《牛鉴》(一)


圣谕广训(1)

乾隆爷那时节,凉州府出了不少的举人老爷,有名者多了去了的,比如,王化南、李蕴芳、郭楷。光是乾隆一朝,武威县就出了整四十个举人,这些个举人老爷披红挂花从西安回乡来,立刻就有千般甜万般暖的新朋友四面里围拢了过来,自不必说以前那板着脸子的衙门公人、富家商户都争着来拜帖子、送馈呈,就连知县、知府、道台老爷们也是鸣锣开道,不管多远的路,一定要登门一叙,平起平坐的,新举人老爷一应物事更是周密安排。若是举人老爷上京中了进士,三年散馆,不管到啥地方做得官,不几年就有大笔银子寄来,马上造起豪宅子,买下好田产,相比而言,凉州城那些商户算个甚东西?直把沾亲带故、左邻右舍们骇得丢了魂似的,见了就腿肚子发软下了跪,眼里艳羡得滴血水。所以,凉州人但凡有些资产的,都格外在娃子进学事上比拼。

眼看到乾隆末年,凉州又出了个神童,叫张澍的,十四岁就中秀才,十九岁当了举人老爷。嘉庆四年(1799)赶上己未科会试大比,他中了进士,年龄才二十四岁。亲戚、乡宦们早凑足了银子,唆使他爹爹张应举飞奔北京去沾喜。他爹爹冬天从北京回乡时,好大的派头。进了凉州府地界,庄浪教谕护的彩轿,古浪教谕接轿送入武威县双大乡,武威知县早候了多时了。那武威知县排了仪仗,吹吹打打地往西行来。到城南门十五里远,换了高头大马,一干公人扶进士的爹爹上马,真个是雪尽马蹄轻。恰到了红崖,一溜儿尽是车马店,大门都是丈二高的白杂木门板,挑着灯楼子,乱摆着些木轱辘大车,收粮的、运炭的、贩皮子的,哗啦跑出来经见世面。不期想进士爹爹骑的马给受了惊,一尥蹶子,把进士爹爹摔了个球朝天。

这还了得。几个公人上前去,劈头夹脑地拿鞭子抽这些冒失的店客,撵了个鸡飞狗上墙。进士爹爹叫人扶坐起来,新衫子糊成个土褡裢,红眉赤眼的,看看是丢了人气。知县过来给他掸土,武威县教谕作揖说:“大人且慢。据学生的观察,此处店家,尽是五杂六混之人,走艺卖当的,不受教化也。古人云,人顽地硬。也是学生的疏忽,平日里少叫讲生到此地皮上宣讲圣谕。学生以为,新老张太爷今个受此惊吓,断要拿出个由头来,叫五杂六混人等晓得圣贤之道全凭读书,所以,学生想出个主意,须要这地皮上的学究,飞速前来,一则为新老张太爷掸尘,二则牵马坠镫,好叫顽民知道教化的厉害。”知县听了,拍手叫好,当即着人催传里保。里保到来,跪在土尘里,连连磕头。知县跺着冻足,呵着手说:“本县问你,你要照实回答。”里保忙说:“小的明白。”知县问:“你先具上名节来,与本县核实。”里保赶紧报上姓名、三代等履历。知县又喊人叫里保验斗箕(指纹)。

进士爹爹也冻得跺脚,顾不得许多,自家掸尘,被教谕老爷挡住了,陪罪说:“千万先仔细等着,务要体面人掸尘。”

这时,听知县问:“里保,你可知罪?”里保忙说:“知罪。”知县说:“知罪就好。下面。请教谕老哥安排给他听。”教谕走前,深深向知县一揖,说:“代劳。本谕先问你,你可知圣训?”里保说:“这个最最知道。”教谕紧说:“那你先背一段与本谕听。”

里保忙向南方一拜,背道:“敦孝弟以重人伦,笃宗族以昭雍穆,和乡党以息争讼,重农桑以足衣食,尚节俭以惜财用,隆学校以端士习,黜异端以崇正学 ,讲法律以儆愚顽……”刚背到这处,忽听教谕大声喊停,骂道:“混帐东西,你知甚是法律来没?你平常不认真约束地皮上百姓,懵懂得不得了,还知道甚是法律?”临了,教谕才说:“今个这事体,须叫你地皮上学究速来,仔细向新老张太爷陪礼数。”

里保一听,脸绿了,“禀大人,小的红崖地皮,都是些小商小贩,几家下贫的户,能混口饱饭就知足得很,谁还敢奢望叫娃子进学?不瞒大人,别看本处是一店挨一店,有百十号车马店,可是,主子多在城里安家,一般是收租银才露面的。即便是有一二个娃子进学,也都在城里南街义学宿吃。大人你就剥了小的的皮,委实现找不来一个识字的,哪有学究去催?”

话刚说完,看热闹的几个儿童就乱喊:“有一个咧!有一个咧喀!今个没去上学,在帮他妈妈决算一年账。”教谕愈发生气,骂道:“本谕一看你就獐头鼠脑的净是白话,你说没有,尕娃咋说有一个?”里保说:“禀老爷,有是果有一个,只是……”里保膝行到教谕前,低声说:“确是有个车马店家的娃子,叫做牛鉴,书倒是念得好,只是无人和他具结,嫌他是不明白的户,他的妈妈一个女人家的,挣个车马店生意,哪能没有瓜田李下的事?所以,犯着个倡字,也就报不得名,考不得秀才。”教谕喔了一声:“这个娃子的事,本谕是知道的。他的妈妈,居然闯本谕的公堂,喊冤枉咧。真不顾廉耻。”

正说着,旁边一声喊:“新老张太爷要冻昏过去了!”知县带的一圈人就乱套了,放了一堆火,扶他向着火取暖。教谕见了,牙一咬:“罢罢罢,犯的忌也不提了,总之,牛鉴娃子是读书人,那就传来。”

忽啦啦一阵急传,不一回,跑来一个十来岁的娃子,秃个头,穿着毡鞋,精肚子上套个宽大的破棉袄,见了教谕,原是认得的,倒身就拜:“学生牛鉴,见过大宗师。”又给知县磕头,知县扭过身去不答睬。这娃子又给烤火的新老张太爷磕头,也不答睬。教谕还算十分赏脸,佯怒着给娃子递眼色,说:“就恕你白念书了,教化不到邻舍,五杂六混惊了新老张太爷的驾,你得给掸尘赔礼数。”牛鉴赶紧说:“尊大宗师命,学生愿为新老张太爷掸尘。”旁边一个衙役把拂尘递给他,牛鉴膝行了过去。

这时,只听唱班衙役悠着声喊:“奏乐!”净锣一响,四个衙役把喇叭仰到了天上,呜呜地响。那马又惊了,里保和邻舍拔腿去捉。

唱班衙役喊:“红崖本地学究-----拜!”牛鉴在执礼衙役的指引下,围着火堆拜了一圈。“红崖本地学究为新老张太爷掸尘谢罪——本处乡民人等跪——拜!再拜!三拜——”牛鉴拿了拂尘,终于把老太爷新衫上的灰土给掸净了。知县这才过来,命令衙役扶老太爷上了马,叫牛鉴牵着前行。

天上落下了稀疏的雪花,在四台喇叭呜呜声中,知县的队伍离开了红崖。

一个裹了腿的小脚妇人,戴个黑佛帽子,精肚子上穿宽大的绿袄,操着碎步小跑,连连向围观的路人喜笑颜开地喊:“给老太爷牵马者,你猜是谁?是我儿牛鉴喀。”

妇人名叫牛董氏,早年嫁与城中龙宫寺旁牛家少爷,原是个殷实的人家。岂想到了生下牛鉴这娃子,还在坐月子,他的男人就患了中风,眼看看成了个废人。牛府厌憎这废人不死不活的,就把南门外红崖车马店一处划给了他,任他女人咋经营也不管。可怜这牛董氏,一个女人价的,周旋在店中走南闯北的河套帮、河南帮、山西帮马班男人中,屡被不良男人垂涎,纵她千般贞良,外面却传出了蜚语。

牛董氏虽历在风尘中,志气却颇高,在牛鉴六岁时,备了礼,把儿子送到南街社学读书。

教授名唤尹绾,是个老秀才,他爷爷是举人,爹爹拔了贡,可惜他爹爹早亡,中道落了下来。教书颇在行,还是名师哩。他不就府县儒学教授,专拣寒门人家才念得起的社学教授,拿武威县月银半两、粮半石,自号“尹两半”,为时所称嘉。那牛鉴甚是聪慧,《百家姓》读得烂熟了,又修《千字文》《孝经》。然后描红,几年就练出一手好字体。牛鉴回到店里,混在店客的炕头,围个破被子,支了脸,夜夜听过路客人讲许多掌故、风俗,也谈八股对子,懒得做作业,常常挨他妈的打,尽管如此,同本地娃子比,牛鉴格外警灵咕噜些。尹绾也格外高看牛鉴一眼,常常不要他妈妈送来的念书馈呈月例五十文,只道是女人家不容易。

牛鉴到了十一岁,就能作试帖诗了。一日,他的受业师尹绾有意想难他一回,给个眼色叫他瞧。尹教授摇头晃脑吟:“重帘不卷留香久,啊香留久,得个帘字。”哪知牛鉴听了,作揖说:“恩师,这个实在容易。”教授大惊:“燎毛东西,那你作上来为师听听。”牛鉴吟道:

“久悟闲中趣,焚香读易兼。

欲教留一炷,不使卷重帘。

鸡舌熏徐袅,虾须隔漫嫌。

浓收银押底,清逗玉钩尖。

绣箔低还护,罗衣薄更添。

燕归人悄悄,鸭睡篆纤纤。

馥热堪驱蠹,光涵未透蟾。

御炉烟惹袖,佳句放翁拈。”

教授听了,走上前,啪地在他脊背打一戒尺,大怒说:“燎毛,为师也作不得这八韵的诗,你是妖精转世?实话说,哪偷窃的?”牛鉴害了怕,跪道:“学生也是在车马店里,听人念的,感到好得很,就记下了。”教授拈着山羊胡子,问他:“你能默写否?”牛鉴说:“这个也容易。”教授叫他到粉板上去,把这诗抄了出来,细看一番,点头说:“看来是记得住谱。你可知道此诗出处?”牛鉴又答:“容易。此试帖诗是根据乾隆壬申科江南乡试的题目作的。我家客人说了,是一个叫许三多的女子,见他郎君乡试了回家,问得题目,马上就吟成了这首。学生答得千万无白话,恩师且恕罪。”

教授点着头,有了喜色,因去粉板前,把诗中的“蟾”和“光”字调了个位置,“若是这样一换,就不凑韵矣。蟾涵二字就顺,为师以为,那女子郎君许是抄错了传外间的。”坐在泥土桌边的六十九个学生呱呱地拍起手(武威县儒学招七十生员,他也招七十童生),都说恩师解得好。岂知这牛鉴不识抬举,可着嗓门就喊:“胡说。”

教授这下真是气恼了,扬了戒尺喊声拿下,几个学生如狼似虎上前来,掀翻了牛鉴,押到刑凳上,扒了个净屁股,准备使板子。牛鉴不屈,叫道:“恩师,你那一改,落韵了,千万使不得。”教授大惊,叫暂缓使刑,走过来问他:“何谓落韵?”牛鉴答:“恩师出的题目,得个帘字,那是平水韵十四盐,全要照盐韵作才是。如今换成光字,是上平声一扬。所以学生以为落了韵。”

尹教授听了,先是一怔,忽然间喜出望外,扑上来就朝牛鉴白屁股很命地一啃,又在他脸上啪啪地亲一通。亲自给他穿了裤子,解下自己的裤带绳,替牛鉴勒了,把他抱在了怀里,手指尖在他额头上一啄一啄,说:“燎毛,你咋知道的?啊,你咋知道的?”牛鉴倒是羞了,说:“我家车马店的客人,晚夕没啥事消磨,都好玩填诗,学生也参加,斗他们,有时能赢。”教授追问:“这可是《诗韵》上的学问,莫非你也早悟了?”牛鉴答:“前年学的,现在轻车熟路了。”

教授越发欢喜,抱了牛鉴转到后堂,对老婆喊:“大喜!今个杀了生蛋母鸡,再添几个菜,老夫要仔细招待我贤徒。”晌午,教授在饭桌上又考了牛鉴些四书上的学问,牛鉴一一答过,甚合老儒心意。他婆娘感到好可笑:“你这龙子,又没中秀才,中举人老爷,你疯乐个甚?”尹绾脸一沉:“下贱的婆子,你懂个啥?我贤徒虽是个进学不久的童生,却早慧了,都解试帖诗了。诗帖诗是什么?啊,那可是中举人拿名次的硬项。老夫看,我贤徒现在就顶他个举人了。他中了举,老夫也是成绩。”说着,又给牛鉴喂了块鸡肉。

自打这以后,尹绾那是独独给牛鉴加课程,也不叫他回家去,就食宿在他家,晚上搂了牛鉴睡,随时耳提面授,教他试帖诗的绝货,又急火温火地教他八股文格式、文法。所以,到了牛鉴十二岁时,尹绾就忙着张罗人,准备请个廪生保牛鉴考秀才。

那时节,科考考的是八股、试帖,四书、五经只要背得烂熟就行,还要能默写全篇的《圣谕广训》。只要八股、诗帖工夫到家,考中那是全无问题的。试帖是什么东西?清代科举考试,自乾隆二十二年开始,于乡、会试增五言八韵诗一首,自后童试用五言六韵,生员岁考、科考、及考试贡生与覆试朝考等,均用五言八韵。官韵只限一字,为得某字,取用平声,诗内不许重字,遂为定制。

试帖诗的作法,也有严格的限制,大体如下:先是“出题”,也叫点题,题目的字,一定要在首次两联点出。出题不能太缓,首联或直赋题事,或借端引起,第二联要急转到题。如前举例二诗,题字均在第一、二联中写出。即全题字眼,必须在第一、二联出,将要紧字写出表明。三联以后不再见题字,结构与八股文一致。首联如破题,次联如承题,三联如起比,四五联如中比,六七联如后比,结联如束比,第一、二联出题后,中间数联或实作正面,或阐发题意,或用开合,或从题外推开,或在本题映照。结联或勒住本题,或放开一步,或将未点之题字,在此点出。全章布局,由浅入深,由虚及实,有纵有擒,有宾有主,相题立局,不能凌乱,都和八股相似。试帖诗限于科举考试及应制,语言要庄重典雅,儿女私情轻佻语言,羁愁旅况伤感的话,一字不能闯入。以《诗经》之体例比较,只要赋颂,不要比兴。题目到手,先要辨体、次要审题,然后命意、布局、琢句、炼气、炼神。清人李守斋《分类诗腋》一书中,分为八法:即押韵、诠题、裁对、琢句、字法、诗品、起结、炼格八个步骤。当时人细讲起来,那自然是十分复杂的。试帖诗是限韵的,如前举例,得“帘”字,帘字在下平声“十四盐”,全韵只有六十九个字,是窄韵,而且记得不熟,很容易与“一先”的字混淆。用字全要在本韵范围内选择,一错用了其他韵部的字,就叫出了韵。凉州人最怕“盐”、“扬”不分,所以,有多少读书人,考起试帖诗来就怕,奈何历次考试,那外来的学政,偏爱出个“赋得日照香炉生紫烟,得烟字”,或者“赋得万户捣衣声,得声字”,刁难的就是凉州人前后鼻音分不清。

牛鉴到了嘉庆三年(1798),十四岁年龄,八股文已是作得有了新意,尹绾见了,料定他日后中举是个轻松事,就往往在城里同事前面露傲色,不住声夸他贤徒的聪明。那时城里私塾、社学、义学的教授多得是,学生也是几千人的阵势,可是,每两年才新进一批秀才,名额紧张,武威县一届才二十人。所以,尹绾越是夸,同事越是忌,后来,打听到牛鉴的妈妈开车马店,生出个主意,众坐馆的叫人去教谕前告牛鉴出身“倡”家,教谕便一揽子查到底,把具保的廪生、具结的其他同学四人开除本次科考。

原来,读书人考秀才,先要过县试的关口。县试由县官主持,日期钦定在二月。其程序,童生向本县衙署的礼房报名,填写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三代存、殁、已仕、未仕之履历,还要出具同考五人互相保结,再出具本县廪生的保结,保其身家清白,不属于“优、倡、隶、皂”之子孙,以及没有冒籍、匿丧、顶替、假捏姓名等情形,然后方准应考。“优”是戏子匠家的娃子,不得考。“倡”是妓鸨家的娃子不得考。后来,引伸到考生妈妈若犯淫秽,也不得考。尹绾的同事,告牛鉴属“倡”,因为他妈妈开车马店,谁能证明她干净?所以,从那以后,谁都再不敢给牛鉴做保人了。尹绾就同牛鉴的妈妈,屡屡到县上告状诉冤,还是没有结果。

也是该着牛鉴有出头的机会。自打那次牛鉴牵了新老张太爷的马,掸了他的尘后不久,临到年底巡道御史考核武威县,知县考了个“力不胜才用”,是个劣等,被陕甘总督上奏给褫了职。县教谕也被甘肃学政老爷给外调了。新来了个知县,叫刘清园,是嘉兴府人氏,尹绾听到消息,一溜风就去牛家车马店。牛鉴的爹爹虽翻不得身,却说得话,赶紧喊恩人上炕。尹绾也不脱鞋,走到炕上,斜翻身靠了被垛。牛鉴妈妈拿来烟盘,请他吃鸦片烟。教授喊:“县衙大换人,走了那屡和老夫抬杆的狗知县、畜生教谕,贤徒有出脱机会了,老夫打算再去跑廪生的路子,明年二月就是考期,千万误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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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谕广训(2)

嘉庆五年(1800)二月初一日,挨上了府县各级官员钦定例行的“宣讲圣谕日。”凉州人恰赶上了春耕,东门、北门的百姓早吆牛喊马的往田野里拉粪土,富家套三出稍一驾辕的大轱辘车,哨鞭呱叽呱叽地摇,跑出了弥天的灰尘,反把天气搅得雾澄澄的。穷汉也不敢懈怠,用芨芨抬笆子装粪土,小跑儿往佃佣的地里送肥。也有了试犁翻土的人家,但不敢私自下种,因为,新知县择定己亥日,要亲自带县衙众人,到籍田扶今年凉州第一下种犁。他扶犁半天,这才下令百姓大耕大种,谁家种到前面,那是要赏钱的。这也是康熙以后钦定的官规,知县岂敢不仔细?

因面临大耕,城里人自正月十六后就沿街卖起了杈巴、铁锨、榔头、扫帚,还有毛口袋、驴马臃子、铧尖等等。据说今个正好赶上杀犯人的红火,城里人更是格外仔细地打点生意。到听圣谕的乡里代表入城时,吆喝声更是震天价地响。

县衙门前的宣化坊上插着五色旗子,衙役早洒扫完了,设下了方桌,摆上了香裱。从宣化坊东到大什子,约三百来步远,站满了带红缨子斗笠的兵。大什子再东些,隐约可见一具黑漆的棺材和跪着的一圈穿素衣的乡下人。衙里知事者说,今个处决的犯人,只不过是个平常的杀人者,不尊风化,与邻里斗殴,不慎一榔头打死了人。所以,没什么彩可喊。不过,处决犯人一旦和宣讲圣谕做一处办,那可得一万个认真,因此,各色人等一到了大什子,就腿发软,不敢做声。

原来,嘉庆皇帝“批红”决囚的文书传到武威县衙后,新来的刘知县就马上密秘通知捕厅典史、守城武官共同商量,决定由谁充当刽子手,布置行刑的有关事项。知县为把处决事做出教谕效果,特地安排在“圣谕日”一起办。死刑犯在杀头的前一天夜里,派人给他洗脸梳头,换上家里送来的新衣裳,天亮衙门传点发梆,等发三梆,知县坐大堂,仪门关闭,只留东西两角门不关。三班衙役齐集大堂伺侯,刑房写出犯人姓名标子、监犯牌,呈交知县准备提解犯人。捕快准备绳索,领取监牌并交捕厅,由禁卒开监门,捕快进监提出犯人,从东角门进至大堂跪下。刑书叫名验箕斗,然后赏给犯人酒肉包子,食毕,将衣服脱下,马快动手上绑,捆上“法绳”,刑书将犯人犯法标子(也称招子或明梏)倒放分案,刘知县用朱笔向前一拖,顺手丢去此笔不要。死刑犯插上标子,由捕快从西角门带出去交武官兵役押出了衙门,立时,百姓们一边喊好,一边呱叽拍手。那死刑犯被押着前行,口里高声唱着:

“凡出言 ,信为先, 诈与妄, 奚可焉。话说多, 不如少, 惟其是, 勿佞巧。奸巧语 ,秽污词, 市井气, 切戒之,见未真,勿轻言, 知未的 ,勿轻传 。事非宜, 勿轻诺, 茍轻诺 ,进退错……“

因这囚徒没文化,背不上圣谕,只好背《弟子规》。背几句,嚎哭一声,背后挨一枪杆,只好边哭边背诵。

这时,知县身穿大红呢雪衣,戴红呢斗篷,在大堂上了轿,开中门赶至法场监斩。新知县在轿里唱圣谕,随行一班衙役和着他的腔调唱,举彩旗的绅士们也跟着唱。知县下轿后,犯人家属跪着答谢,知县却不答睬。

掌刑的有三人,一人把一个铁笼头套在犯人头上,一人在犯人身后拉住法绳,另一人手拿鬼头刀站在正中。忽地一声吓炮,知县把令箭一 扔,骂:“屯(shun)气鬼,远行远行。”转身就去登轿。

只见前后二人使劲往前后一拉,犯人的脑袋就脱出腔子,掌刀的顺势一刀,身首异处。衙役们立刻放起了“驱鬼炮”,犯人家属抢了尸体,草草入棺,抬起就往城外跑。杵作带人在血滩上撒了石灰,唰拉几扫帚下去,大什子地皮就白了。被赶挤过来的听圣谕的百姓,立刻占住了刚才的血滩。只听衙役喊:“圣谕宣讲仪程开始喽,静城喽!”

随着厚重的音乐声,县衙的仪门徐徐打开,皂班、壮班、快班、讲生、礼、户、吏房书吏、兵、刑、工房书吏、刑名、钱粮二师爷、主薄及夫人、丫环、县丞及夫人、知县夫人依次走出县衙大门,来到宣化坊前。方桌上铺黄帛,黄帛上摆放上《圣谕广训》。最后,知县换上七品官服,随着全副仪仗走了过来。

这时,礼房书吏上前两步 ,面对观众说道:“俺们请县丞大人主持今个的圣谕宣讲仪式------。”

县丞向前一步高声说道:“跪拜圣谕------。”

于是,所有人员随知县行三叩九拜大礼。

县丞接着说:“俺们请知县大人宣--圣谕---。”

只见刘知县走向宣讲台,面对《圣谕广训》和民众朗诵道:“卑职奉旨宣讲圣谕十六条。介拉今次宣第一条:敦孝悌以重人伦啦。皇上说啦,朕丕承鸿业,追维往训,推广立教之思,先申孝悌之义,用是与尔兵民人等宣示之啦。”

知县讲的是古文,那时的知县不是本省人,其口音民众听不懂,便安排讲生上前用武威白话翻译:“家说,我雍正继承康熙先祖的宏图大业,追念祖宗以往的教诲,推广教化民众的思想。家又说,首先要申明孝和悌的意义,向我大清国的士兵和民众宣传孝悌的思想。”

刘知县继续高声说:“古语话得,‘乡邻好,无价宝 ,’真正弗错的啦。但是既然叫做‘乡邻 ’,人也多得肆,安能够个个知己啦?介拉待乡邻的法则,总少不得一个忍字、一个让字……还有一等人家,向来乡邻和睦,好来好去,只为得小人淘里相打相骂,啼啼哭哭,那两家大人都弗晓得自家个小人闯事啦……”

“凡为世界上个坏人,只要自家占便宜,哪怕伊弄到别人个家破人亡,伊心里也蛮过意得去的喔啦。介拉别人个少些同伊有介点勿合头,伊就要无中生有,花花头头造出许多犯法的事情来,多方装点做成一纸状纸,去告别人家一状啦”

“世界上最不好的事体是打官司,一打了官司便有十样害……你拿十样害来细细教想一想,真叫做气煞勿要打官司。要晓得打官司的起头啦,总因勿能忍耐、弗肯相让的缘故,若平日间待乡邻壁舍能够大家和好,样式忍让得起啦,何至惹事惹非啦,闹出这场官司来呢?”

凉州百姓听他叽哩说,虽然听不懂,却也好奇 。知县又宣讲一通,讲生继续用白话文翻译:“皇上家说,如果家里有二哥,叫家督,当弟弟的有大哥,叫家长咧。无论日常大小事务,都要向兄长请示禀报,吃喝要谦让,说话要恭顺,行走要紧紧跟随,坐立要在其下位,这些都是作为弟弟应该遵循的行为准则咧。所以不孝顺父母和不尊敬兄长是相互关联的,孝敬父母和尊敬兄长一样重要。家说,能做到孝敬父母,才能尊敬兄长,能这样当好孝子悌弟,那么在社会上你就是遵纪守法的良民,在军队里你就是英勇的战士。士兵和民众也知道为子当孝,为弟当悌,可皇上家忧虑的是实际生活中人们不能认真做到,导致自己的行为背离了人伦道德。如果能痛心自愧,诚心改过,竭力践行,由一件事做到孝悌,积累到事事处处做到孝悌。孝子悌弟不要说大话,不要忽略细节行为,不要沽名钓誉,不要有始无终,只有这样,孝悌的风气才能发扬光大咧。”

至此,知县走下讲坛,“圣谕十六条”讲完了第一条。

县丞上前两步“承蒙俺大清圣谕广训之滋润,湍默刁黄上下,陇右番蕃内外,孝悌典范日多,人伦之风盛行,下面由主薄宣本月知县旌善文。”

主薄上前两步说道:“宣,永昌乡张二光,本为殷实之家,为父治病买掉祖产良田二十亩,为葬母买掉房屋六间,现在到处乞讨继续为父治病。本县获悉甚为感动,赏田五亩、草房两间以张扬旌表之;宣,六坝乡七星潭王刘氏,三十年前嫁于王家,育二子,二十二岁夫亡守寡二十七年,王刘氏坚守妇道,勤与耕织,公婆养老送终,扶持弟妹四人,教育二子成材,远近闻名。本县特赏银二十两建牌坊一座以张扬旌表之。宣毕。”

就在这时,忽然冲过来个老儒生,头顶个状纸,口喊冤枉,朝知县跪了下去。身后七八个商户模样的人,抬着个门板,上面躺着个人,也冲进了宣化坊下。

兵勇们急忙拿枪逼住阵角,众衙役齐声喊“威武。”刘知县喊:“介拉下跪者何冤,着实说来,弗得花花道道喔。”

老儒生高叫:“本邑生员尹绾,先拜过青天大老爷。”刘知县忙起立,说:“介拉伊既是秀才,且立起说话喔啦。”

“大人冤枉。学生今个告状,非为自己,实在是为国荐才,勿遗漏于万一也。现有南门红崖童生牛鉴者,品行端庄,学问超群,学生身后乡里各色人等均愿作证。无奈人心不公,有那刁顽坐馆者、做塾者,有那不学无术童生多名,妒忌贤良,污告牛鉴出身倡家,前任教谕便不与报考,致使人才流落民间,倘我朝至圣至明天子知道,断要杀之儆效优矣。望青天大老爷做主!”

抬门板的人也一发声地喊冤。刘知县说:“介拉个高头坝乡约弗在啦?”

从跪听圣谕的队伍里挤出一个人来,向知县拜过,开口说:“小的在。”

刘知县问:“那伊从实具上牛鉴履历来,弗得做假喔。”

乡约说:“禀大人,牛鉴者,原不是小的乡里人氏,本在城里。牛鉴之父因中风废疾,牛鉴之母操持个车马店,近年屡传该妇人有不洁之辞。”

只听门板上躺的人惨叫一声:“冤枉!小的正是牛鉴之父,因病不能拜过老爷。可怜小的妻子,为了家计,十多年含辛茹苦,经营个车马店糊口。小的虽残废,眼里亮着。小的的妻子实为贞洁烈女,岂做苟且之事?若无贤妻照料生活,小的早饿毙了,更何况供娃子念书?”

抬门板的人纷纷说:“冤枉!我等都是河南商户,在车马店寄托生计,守正经营皮张、黄花烟草等,住牛家店多年,敬重牛家妇人为人憨厚,不欺客,外间传言,着实可恶。望青天大老爷,收监了高头坝乡约,一审之下,便知究竟。”

那老儒生拍着胸腔子喊:“皇天可鉴,青天大老爷刚才旌表六坝王刘氏,她固守贞,却有田产,不致风尘奔波;她虽无夫,却有公婆处处做主,岂如牛董氏凡事独自承当。王刘氏儿子皆白身,牛董氏却省吃俭用育得读书知礼的才子。试问,王刘氏能旌表,他牛董氏为何不能旌表?”

刘知县喊:“牛董氏弗在啦?”

老儒生尹绾代答:“在车马店喂马。”

知县不悦,望着儒生说:“啧啧,伊又系她何人啦。”

一边乡约马上答:“禀大人,此人乃牛鉴受业师。”

知县听了,点头说:“明白啦。原来是师父替徒弟做案件啦。本县问伊,身为秀才,若是帮介拉个诉讼,儒学院中《卧碑文》上弗何解释啦?”尹绾一时语塞。

刘知县立马翻脸,喊声拿下,几个衙役过来踢翻了尹绾,倒剪了双手按地。旁边两个衙役便要举大板劈他,学童牛鉴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噗嗵给知县跪倒,说:“大老爷且慢。小的便是事主牛鉴。情愿替恩师挨板子,凭大人打多少。”

这一招惊动了一旁的绅士们,都围过来作揖:“老爷,万万不可。此蓍老乃武威人望,勤奋教学,成绩颇大,萧士双翰林便是他弟子。若萧翰林活着,尹教授他岂服软?大人是甫来乍到的,不知究里。若是大人知道尹教授的典故,借故杀他的威,我等诸人是不惧大人的,皮锤放到脸上的事也是有的。”刘知县的脸就红了,口气也放松了,叹口气说:“且罢,今个庶民百姓也围了几千看着,介拉个分明像地头蛇世界啦,肘住了本县啦,就看觑伊们的面子,当着众百姓议一议啦,介拉牛鉴算不算得倡禁?”

乡约喊:“小的敢具结乡里良民十家,定他牛家个倡禁。”

一边气恼了躺在门板上的牛鉴爹爹,高喊:“青天大老爷明鉴,兀这乡约,每天晚夕,便来小的家里调戏娘子,被店客们气不过,打了他几次,便造谣污我娘子。”抬门板的河南商客,不听乡约此言,还懒得与他说话,一听此言,喊声打,便要撕乡约的嘴,被兵勇拿枪逼住才没打成。

老儒尹绾自打一听到“萧翰林”三字,勾发了漫天漫地的陈年创伤,跌坐在当地,搂着牛鉴,哭得两鼻腔拖出一尺长的鼻涕,像象牙似的。

这帮武威绅士们以前也知道前任教谕一直压着尹教授,今个亲眼见了牛鉴爹爹的残疾,心里都有底了,知道十成是那些做馆的、做塾的教授们妒忌他师徒,就想主持个公理,都作揖说:“我等都情愿保牛鉴身份干净。”

知县刘清园正在想新主意,一边厢站出个细高个子的书生来,三十出头,朝知县一揖:“禀父母官大人,学生乃廪生马廷锡,学生家也在南门开得商栈,知晓牛鉴真况。学生情愿出面保状,二月十六日陪他去衙门礼房报名。”绅士们喊起“仗义”来,四围的百姓也连声喝彩。知县拿眼四望,看到刚才一个抬门板的客商模样的汉子,笑着捏衣脚,拿眼色递,明白是牛家少不了馈呈的,心下明白,口里却说:“就承介拉绅士、一地庶民百姓的意思,本县主持公道啦,今后县上礼房决弗坑住牛鉴。介拉个乡约,同伊有介点勿合头,伊就要无中生有,花花头头造出许多犯法的事情来,待本县查实褫介拉职事不迟。”满街的人喊着“真是青天”,目送知县回了衙。

这边尹教授见马廷锡主动作保,意外之余,由不得百感交集,爬上去抱了马廪生的腿,磕头如捣蒜似的,而嚎哭声却越发劲大了。绅士们过来劝,也不止哭,无奈,有娃子们在南街义学念书的百姓,借了副门板,把老儒抬了起来,送到家去。老儒一路那是左一声“萧儿”右一声“鉴儿”地哭,惹得沿途那些老婆子老汉抹眼泪。谁知刚一进社学的门,老儒霎地止了哭,一个蹦子跳下地,连连喊:“快请河南那些老哥们来社学,老夫有大事叮嘱。”一边拖住那些个抬了他的人的胳臂,延到外堂吃酒答谢。他老婆央人飞一样去了牛家。

凉州历史文化丨「连载」李林山经典长篇小说《牛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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