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戲曲:前行在迴歸本體之路上(傅謹)

2019戲曲:前行在迴歸本體之路上

《中國文藝評論》2020年第1期

傅謹

2019年,戲曲在迴歸本體的路上曲折前行。戲曲的演出與新劇目創作、經典傳承與當代發展之間的複雜關係,多年來一直衍生出各種各樣的爭議,且經常逸出學術與藝術的軌道。通過對2019年戲曲領域現狀的審視,就可以找到許多與之相關且令人深思的現象。

戲曲題材豐富多樣

2019年在上海舉辦的第十二屆中國藝術節和在福州舉辦的第十六屆中國戲劇節,無疑是這個年度戲曲界最重要的活動,從這兩大戲劇藝術盛事中戲曲劇目的題材選擇趨勢看,變化令人矚目。

2019年5月20日至6月2日,由文化和旅遊部、上海市人民政府共同主辦的第十二屆中國藝術節在上海舉行。戲曲在歷屆藝術節參演劇目的數量上均有明顯優勢,本屆藝術節上的戲曲劇目數量有所下降。如果從題材角度看,所有參演戲曲劇目裡只有三部古裝戲,其餘14部都是一般所說的“現代戲”,最終獲“文華大獎”的四部均為現代戲。在所有現代戲裡,反映改革開放以來的現實題材作品佔參演戲曲劇目的一半,更為歷屆藝術節所僅見。

第十二屆中國藝術節雖只有三部古裝戲,畢竟還未絕跡。此前有超過兩個省在本年度舉辦的藝術節上,所演出的全部都是現代戲,甚至都是“當下題材”。正因題材集中,一時間出現大量雷同的戲曲新劇目,甚至在一次展演中出現數部反映第一書記等 “精準扶貧”的劇目,連劇名都大同小異。這些創作背後明顯包含了對戲劇功能急功近利的理解,歷史的教訓告訴我們,在這種場合,戲劇作家往往無暇真正沉潛到豐富的現實生活和戲劇人物內心世界中,發現並表現有個性和有力度的戲劇內容,所以藝術質量很難讓人滿意。改革開放40年後的今天,我們仍需不斷重溫歷史,深化對當代藝術史曲折歷程的認識,避免重走彎路。

從整體上看,我們要充分信任戲劇界自身矯正偏差的能力,在2019年10月26日至11月12日舉辦的第十六屆中國戲劇節,參演劇目有了明顯變化,更好地體現了題材的多樣化。本屆戲劇節參加演出的30臺劇目有九部新編古裝戲,這佔到了總數的近三分之一,而且表現出了較高的藝術水準,比起其他劇目更受觀眾的喜愛。

從20世紀50年代以來,戲曲的興衰始終與題材選擇密切關聯,而戲曲題材的多樣化與豐富性,正是戲曲繁榮發展的積極信號。這一屆戲劇節上受到好評的劇目中,既有北京市選送的河北梆子《人民英雄紀念碑》、江蘇省選送的淮劇《送你過江》、山東省選送的呂劇《大河開凌》等充分體現當代價值觀的優秀現代戲;亦有福建省選送的莆仙戲《踏傘行》、閩劇《紅裙記》、歌仔戲《僑批》和上海市選送的淮劇《武訓先生》等相當出色的古裝戲,而古裝戲也無不體現正確健康的價值導向。包括石家莊市絲絃劇團演出的《大唐魏徵》、安徽省黃梅戲劇院演出的《不越雷池》和河南省豫劇院一團演出的《張伯行》,都能將歷史情懷和現實觀照有機地結合起來,並以此激起當代觀眾的強烈共鳴。儘管每個省區市多數都只有一臺入選劇目,全國各地仍有多達七個省市選擇了報送古裝戲,說明超越題材的侷限、從藝術質量角度出發遴選劇目的觀念,獲得越來越廣泛的認可。

戲曲題材的多樣化與豐富性,逐漸體現在2019年下半年以來各地的演出劇目中。戲曲界本身對現代戲、尤其是對當下題材戲曲創作一邊倒的現象的質疑具有普遍共識,並且逐漸形成一股無形的力量,推動戲曲創作演出逐漸回到正確的道路上,我們希望這種趨勢能夠持續下去。

演員重新回到舞臺中心

2019年5月,張火丁再次以她新創排的京劇程派劇目《霸王別姬》,擔綱“相約北京”大型聯歡活動的閉幕演出,11月又攜該劇赴上海國際藝術節演出,均引起強烈反響。張火丁的演出具有多重意義,如京劇表演藝術大師葉少蘭先生(點擊查看《中國文藝評論》刊發葉少蘭專訪:上、下)所說:“京劇有很多經典劇目,但在繼承和弘揚經典時,必須具備高超的藝術、技術標準以及專業水平……如何讓更多的京劇經典劇目在當代舞臺上再現,張火丁的努力提供了一種答案。”

張火丁的《霸王別姬》(點擊查看文藝名家微評)將這出梅派經典搬上舞臺的過程,始終圍繞其藝術風格與表演特點展開。為了這出不足一小時的小本戲的重新演繹,她和作曲家萬瑞興為劇中的女主人公虞姬設計了全新的唱腔和那段聞名遐邇的劍舞,尤其是她在虞姬所舞的劍上加了長穗,幾乎所有劍舞的動作都要重新設計,經過一年左右的練習,這段劍舞才臻於完善。在張火丁這裡,這出老戲不只是在唱腔和表演上呈現出全新的面貌,高難度的劍舞也提升了這出戏的技術標準。

2019戲曲:前行在迴歸本體之路上(傅謹)

張火丁京劇《霸王別姬》劇照

她的這一創作過程對京劇乃至整個戲曲界而言,既熟悉又陌生。說熟悉,是由於這樣的創作路徑,是歷史上京劇乃至於戲曲發展演變的常態,千百年來各劇種的戲曲演員就是通過自己對劇目的理解和自由發揮,造就了精彩紛呈的戲曲文化。說陌生,是由於20世紀演出市場催生出海量新劇目,表演者在新劇目創作過程中所起的作用,遠遠比不上傳統劇目的個性化演繹。20世紀50年代以來,戲曲的創作模式已經發生了根本變化,不僅由職業化的編劇負責劇本創作成為新常態,更關鍵的是職業化的導演成為舞臺形態設計最核心的承擔主體,而表演者反而在劇目創作過程中成為越來越次要的角色。

程派《霸王別姬》的出現,讓張火丁這位當代最具影響力的戲曲演員的創造能力得到充分體現,更說明優秀的表演者完全有可能站在創作的中心位置。如果我們把這一現象級事件看成“演員中心制”的再現,一點也不為過。

戲曲創作要重新回到“演員中心”的模式並不容易,半個多世紀以來,兩代戲曲演員都已習慣於在導演的指揮與安排下從事新劇目的創作,如何把握新劇目創作時的主動性與主體性,對多數戲曲演員來說都是個全新的課題。如果說張火丁的《霸王別姬》具有偶然性,莆仙戲《踏傘行》就是更自覺地讓演員成為新劇目創作過程中的主導者的結果。

福建省莆仙戲劇院創作演出的莆仙戲《踏傘行》,由周長賦編劇,徐春蘭導演。該劇巧妙地將莆仙戲傳統劇目《雙珠記》中未婚夫婦陳時中和王慧蘭亂世中逃難遇親這條副線單獨抽出,又截取與化用了傳統劇目《蔣世隆》裡的“走雨”“搶傘”等精彩場面,經過重新構思和精心糅合,將它們改編髮展為一部新的大型劇目。《踏傘行》除了劇本的情節設置精妙,場面調度流暢,在扮演男女主人公的黃豔豔、俞植等主要演員的表演中,莆仙戲傳統科介在劇中得到充分運用,如風擺楊柳般的動態和嫻淑內斂的靜態相得益彰,尤其是精美絕倫的蹀步和車肩,更讓全劇融化在濃郁的古典風韻中,美不勝收。

2019戲曲:前行在迴歸本體之路上(傅謹)

2019戲曲:前行在迴歸本體之路上(傅謹)

無論是張火丁的《霸王別姬》,還是莆仙戲《踏傘行》,都是因為經過一個以演員為主體的磨戲過程,才呈現出如此的精彩。事實上,戲曲史上優秀的經典幾乎都要經歷一個由演員“磨戲”的過程,只是這種“磨”有兩大途徑:一是在編排階段的“磨”,一是在演出中的“磨”。我們現在所見的各地方劇種的精彩表演,多半都是在漫長時間的流淌中,無數演員一點一滴的積累,他們以群體的方式完成了這個磨戲的過程,因此才能讓劇本文學水平相對不高的地方劇種仍留下無數經典作品。演員在新劇目創作過程中能否更關注表演這一戲曲的核心,尤其是在具體的表演環節是否能迴歸“演員中心”的劇目創作模式,就成為今天能否出現新的戲曲舞臺經典的關鍵。

國家藝術基金助力戲曲發展

2015年國務院辦公廳頒發《關於支持戲曲傳承發展的若干政策》後,國家陸續推出一系列政策措施,包括戲曲進校園、戲曲進鄉村等等,對戲曲的傳承發展起到了積極作用。其中對戲曲發展最直接的支持與投入,就是國家藝術基金。2019年獲第十六屆“文華大獎”的秦腔《王貴與李香香》、豫劇《重渡溝》、蘇劇《國鼎魂》、河北梆子《李保國》,和2019年獲第十五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的滑稽戲《陳奐生的吃飯問題》、秦腔《王貴與李香香》、豫劇《重渡溝》、閩劇《生命》(點擊查看相關)等;還有莆仙戲《踏傘行》、河北梆子《人民英雄紀念碑》、湖南花鼓戲《蔡坤山耕田》等,都是國家藝術基金資助創作的優秀作品。

2019年度國家藝術基金滾動資助劇目名單裡,還有呂劇《大河開凌》和淮劇《送你過江》等。

國家藝術基金的設立以及對戲曲的重點支持,在全國各地各戲曲劇種的創作中所產生的推動作用不能忽視。當然,如何提升基金資助項目的水平,不完全是基金的職能,關鍵在於戲曲界本身。

“傳記劇”成為戲曲新流行

本屆藝術節17部戲曲劇目有多達九部劇目是以真人真事為內容。其中最集中的是當代英模,還有《欽差林則徐》等以歷史名人和《楊靖宇》等以抗日英雄為題材的作品。

將各地的歷史文化名人或英雄模範搬上舞臺,借戲劇形式弘揚他們的事蹟,這樣的創作模式在戲曲界早就具有普遍性,只是在最近數年裡顯得尤其集中和突出而已或可將它們視為某種意義上的“傳記劇”。這不僅是由於它們均以真實人物為戲劇表現內容,更因為相當多的類似劇目,都採取從戲劇主人公的一生中擷取數個階段來表現其功績的結構。這種類型的劇目,其動機往往是要通過戲劇的方式為某個人物撰寫傳記,其內容也基本是傳記的佈局。

如此多的人物傳記題材戲劇作品出現在一次藝術節和戲劇節上,決非偶然現象。在“傳記劇”盛行的背後,明顯有戲劇藝術功能“工具論”的影子,它給戲曲新劇目創作帶來新的困惑。“傳記劇”的盛行只不過是表象,就像地域題材的風行一樣,在它背後有無數值得深思的動因。變化的主導權並不完全在戲曲界手上,實為牽涉面非常之廣的系統工程。

總之,2019年的戲曲發展,仍體現了逐漸迴歸本體的可貴跡象,而最終實現這一目標,還需要經歷一個多通道並進的複雜過程。除了在表演上堅持戲曲化的原則,堅守其美學上的風格與特色,還需要通過多樣化的題材選擇,正視戲曲內容豐富性原則的意義。在傳統劇目賡續和新劇目創作過程中,表演者的主體作用應該得到更直接的彰顯。最後,在題材選擇上,還應更多地尊重藝術與市場的邏輯。所有這些都是戲曲“本體”的題中應有之義,而要回歸這一“本體”,前行的路並不平坦。歷史與現實給予我們太多經驗與教訓,只要經常汲取經驗,記取教訓,戲曲就能越過所有坎坷,迎向光明未來。

2019戲曲:前行在迴歸本體之路上(傅謹)

*作者:傅謹 單位:中國戲曲學院北京戲曲文化傳承與發展研究基地

*本文系《中國文藝評論》雜誌所刊約萬字理論評論文章的精簡版

*雜誌投稿郵箱:[email protected]

《中國文藝評論》主編:龐井君

審核:胡一峰

美編: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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