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度”到“美”:與李澤厚對話

輔新名家 |從“度”到“美”:與李澤厚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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輔新名家 |從“度”到“美”:與李澤厚對話


李澤厚先生是當今中國最具廣泛影響力的哲學家和美學家,也是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巴黎國際哲學院院士、德國圖賓根大學和美國威斯康星大學等多所大學的客席教授,其重要著作有《批判哲學的批判:康德述評》、《美的歷程》、《華夏美學》和《中國思想史論》等。2010年2月,美國最權威的世界性古今文藝理論選集《諾頓理論與批評文選》第二版收錄了李澤厚《美學四講》“藝術”篇中的第二章“形式層與原始積澱”。這套文集由古希臘柏拉圖的論著選起,一直選到當代。李澤厚是進入這套經典文論選的第一位中國學人。
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去年推出的《該中國哲學登場了?——李澤厚2010年談話錄》一書一年內連印四版,在讀者中產生了強烈反響。去年夏天,趁定居美國的李先生回國之際,著名學者劉緒源再次與李先生作深度對談。這次談話的內容更為生動和豐富,是對李先生哲學思想的一次全面而深入的梳理。我們特請劉緒源先生選取長篇對話中的部分話題供本報刊發,與讀者分享這位八旬老人的最新學術思想。
中國人生存智慧的哲學實力


劉緒源:在我們的上一本對話《該中國哲學登場了?》和你以前的文章中,你都強調了“度”的本體性。關於度,我當初曾產生過疑惑。我想,“度”應該是中國和西方都講究的吧?做任何事,都不能失掉分寸,不然不會成功。西方科學技術那麼發達,那就說明他們很講究度,只要有哪一點不合度,立刻就不能成立,不會成功。為什麼你覺得在中國思想中,“度”顯得那麼重要呢?是不是說,西方哲學與它們的科技是不同的,它們在很多時候會忽略“度”的重要性,從而走向某種極端?
李澤厚:不光西方科學要講“度”,連動物的活動也要有“度”,否則沒法生存。問題在於人類的“度”從哪裡來,與動物有何不同,以及如何把它提升到哲學上。西方哲學的出發點是什麼?是logos,它至少有兩個解說即邏輯和語言,都是理性。邏輯推演不和現實直接發生關係,它的“度”便不突出。語言不講度,我們上回說過,可以“胡言亂語”,話講多了不會死人,所以可以走極端。只有外交辭令講度,不然要損害甚至危及兩國關係,引發戰爭。當然,語言、邏輯本身的獨立發展有其價值和意義,所以我始終讚揚西方的“思辨的智慧”。但好些哲學家建造了一座座語言的迷宮,製造了許多深奧的概念、詞彙,自迷迷人,於世無補,自己和追隨者們卻出不來了。我以為海德格爾晚年有此問題。

劉緒源:但你的“情本體”哲學也要用哲學語言來表述。
李澤厚:當然要用語言和哲學語言,但不一樣,“情本體”不從邏各斯出發,而是從生存經驗出發。我說過“兩個本體”,這“兩個本體”正如拙著《哲學綱要》用黑體字所標出的:“雙本體又仍有先後”之分。這“先後”包含時間,更重要的是邏輯秩序。你雖然緊扣住“情本體”不放,我卻總要從“度”、從“工具本體”講起。首先是“工具本體”,有人根本沒看清楚就批評說,“工具”是死物質,怎麼能是“本體”?其實工具之所以叫工具,正因為它是在使用中,也就是海德格爾的“上手”,工具本體講的正是人的生產-生活-生命。第二個“心理本體”即情理結構。這兩個本體就是我反覆說過的外在人文和內在人性,外在的禮(義)和內在的樂(仁)。這講法不是以中國古代的種種文獻或各家學說概念為依據和出發點,而首先是以中華民族這個古老存在實體的實踐活動為依據和出發點。中國五千年的生存經驗——再往上推,可以有八千年,這樣的體量和這樣漫長的時間,我稱之為十三億人的“巨大時空實體”,它的“生存的智慧”才是今日哲學最重要的依據,這才是我的哲學最根本的出發點和基礎。我常常想,為什麼其他古老文明——如埃及、巴比倫、印度河文明以及瑪雅、印加都一一消亡了?古希臘、羅馬如果不是經過阿拉伯文明的承續,也不會傳下來。但中華文明八千年不斷,鑄造了這麼大的一個時空實體,其中所包含的生存智慧,這才是中國哲學登場世界的真正實力和基礎。

人類與動物的區別究竟在哪裡
李澤厚:現代基因科學告訴我們,人類的近親是黑猩猩。人與黑猩猩的差別很小,有98%的基因是相同的;相反,黑猩猩與大猩猩之間的差別卻更大。但你看看現在人類,又是飛機又是電腦,誰會把人和黑猩猩看成同類,反而把黑猩猩和大猩猩看作異類呢?到底哪個差別大?不管是黑猩猩還是大猩猩,能造個房子讓我們這樣坐著喝茶嗎?可見這差異並非基因造成,人類並非自然進化的結果,而是人自己把自己建立起來的,人類不是靠基因變化而是在長期使用-製造工具的過程中造就了自己。人從原始人類到現在,基因未有大變,但差異不是很大甚至極大嗎?
人是動物的一個族類,但又的確不同於動物。那麼,人與動物有哪些不同呢?西方的一種回答,是語言。為什麼強調語言呢?因為人是理性動物,理性就是語言,就是邏各斯。我的看法呢,動物也需要溝通,也有信息傳遞,也要表達,動物與人的語言在發出聲音這一點上是一樣的,所不同的,是語義。
人類語言所表達的主要語義是人類獨有的經驗,我認為它主要是使用-製造工具的活動(應包括對自然和人際兩方面的經驗),那是動物所沒有的。這個觀點最早發表在《批判哲學的批判》中,已經三十多年了,至今沒得響應,我感到很遺憾。人類就是在使用和製造工具中產生理性亦即產生語言中的獨特語義。我上世紀六十年代寫的那個提綱的殘稿中,就已提出這一觀點了。

劉緒源:是,在你那個提綱裡,有兩層意思講得很清楚:一、人類在使用-製造工具的實踐中獲得理性;二、人類也在這一過程中實現主客體的分離——於是,人的主體性開始顯現。這樣的思路,可以說,貫穿在你一生的理論思考中。
李澤厚:所以,我認為,語言和理性,都不是天生的,都是在實踐中形成的。是人類自己造就了自己,這也就是我一直說的——“人類如何可能”。實踐產生理性,理性使主客體分離,使人類獲得了自我意識的自身。理性(reason,rationality)由合理性(reasonableness)建立,而合理性乃“度”(measure)的延伸。“度”首先產生在使用-製造工具過程中。
這樣你就可以看出來了,我的哲學的出發點不是“言”,而是“為”(實踐,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是人類的生存經驗。於是,“度”就不能不成為第一範疇了。理性是靠“度”才成長起來的,“歷史建理性”,此之謂也。
“美”是人對“度”的自由運用

李澤厚:前面說了,語言不必講度;但實踐、經驗,就一定要講度。度也就是恰如其分,不然就不對頭。度是變化的,有不確定性、模糊性、偶然性。在活生生的事情中,在具體實踐中,在使用工具中,你要恰到好處,才做得對。這個“對”,不是邏輯的對,不是語言論證,不是概念符合,而是在活動中掌握好分寸。

後現代也強調模糊性、偶然性、相對性、不確定性,為的是消解本質,消解理性,消解西方現存的過於完整嚴密的理性系統,這是破壞性的。我講“度”,雖然也強調模糊、偶然、相對、不確定,卻是建設性的,是為了通過“度”把握世界,並通過“以美啟真”,創造新的理性。“度”才是生存的家,生活的基礎和家園。
當你在實踐中,發現自己把握到度了,恰到好處了,順利了,“對了!”這一剎那,你心裡的感受,也就是美。你會突然有一種愉快、順暢的感覺,貢布里希在《藝術的故事》的“導論”裡,講原始人這種感覺時說:“Right(對了)!”這一瞬間有情感的昇華,這其實就是美和美感的源頭。所以我說:美學是第一哲學。
劉緒源:這樣看起來,“度是第一範疇”,和你的“美學是第一哲學”,雖然角度不同,但內在是相通的,說的是同一個原理。
李澤厚:還有“以美啟真”,也在這裡了。你把握到度,感到愉快,感到美了,在這一瞬間,你就有了發現和發明,就有了創造,就開啟了認識真理之門。再上升到概念,那你就有了理性的結論了。最開始的,還是實踐活動中的感受、體悟,還是那個“度”。美是人對“度”的自由運用。“由度到美”和“美學是第一哲學”,其終點則是以美育取代宗教,是以形式感對那不可知的“物自體”的歸依和敬畏,也就是我講的對“理性的神秘”的感悟。

劉緒源:我覺得你這裡所說的,正是你一生研究的精華,幾乎可以包括你的全部學說,從“積澱說”到“情本體”,也包括了你的美學和哲學。當然這只是一個極簡的提要,可是整個思路都在裡面。我甚至覺得,你的學說不必按認識論、存在論等作出分類,它們恰恰是渾然一體、一線貫穿的。
弗洛伊德好些理論都不可靠
劉緒源:你在說feeling(感)和emotion(情)時,已經分出感與情這兩個層次了。別林斯基說過:“感情和感性不同之處在於:後者是某種物質對象在有機體中所引起的肉體上的感覺;前者也是一種肉體上的感覺,不過它是被思想所引起的罷了……一部作品可能具有思想,但卻沒有感情,在這種情況下,這部作品裡難道還有詩歌嗎?”所以他認為,詩不應該再去“說思想”,因為感情裡已經包含著思想了。
李澤厚:所以上世紀五十年代,我就用別林斯基去反對那些強調思想、主題的文藝批評家們。但理性本身也很複雜,理性對感情的干預也有各種方式,各種層次,有時非常曲折隱蔽,自己一點也沒感覺到,甚至不願意承認。這是很難把握的東西。理與情的關係,哲學仍然只能提供一些視角,對它的具體研究,應該是未來經驗科學即腦科學的事。

現代心理學還基本停留在動物心理學的水平,離了解人的心理還有很大距離,也可以說,還在嬰兒階段(baby stage)吧。現在心理學研究得最充分的,還是感覺、知覺,對想像、理解、情感的研究非常初步,最多隻是某種現象的描述。
劉緒源:弗洛伊德的心理學倒是研究人的複雜心理的,但它嚴格說還是一種猜想。
李澤厚:對。缺少嚴格的經驗科學的支持,作為科學,不行。他的好些理論,我以為根本不可靠,我也一直不認同。弗洛伊德對夢的研究,說明文明對性的壓抑,這很有說服力。但他的心理分析治療法,那套曾經非常流行和非常時髦的理論與實踐,現在也衰亡了,因為那套極其繁複的分析治療過程,還抵不上現代醫學幾粒藥片的療效。


審核:華贈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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