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少年與葬禮——Mary Renault“亞歷山大三部曲”

(部分素材與靈感來源於電影《亞歷山大大帝》及瑪麗·瑞瑙特所著小說“亞歷山大三部曲”)


“那月桂葉的金環,它在地中海的微風中輕輕顫動,栩栩如生。”

讀完最後一頁時正值黃昏。我抬頭看到被餘暉照得透亮的紗簾,彷彿剛結束一場穿越千年的征途,和那些馬其頓少年一樣,身披血火與煙塵。


火,少年與葬禮——Mary Renault“亞歷山大三部曲”


女孩

1905年,一個女孩出生在倫敦的一個醫生家庭。童年時期,她漸漸察覺到父母的不和,與家庭的疏離使得她更加投入到書本中描繪的世界。本就活潑隨性的她,喜歡把自己當成演員,一遍遍重複書本上的牛仔故事。

20歲那年,她進入牛津大學聖休斯學院主修英語,跟隨那時還未寫成《魔戒》的J.R.R.托爾金感受語言的神奇,又在希臘學教授默雷的感染下捲入古希臘的魅力。透過古老的詩篇與厚重的史書傳記,她試圖看到鮮活的靈魂和流淌著的血液;那些塵封已久的悲喜與愛恨,在她心裡栩栩如生。


而最揮之不去的,是她在校內博物館看到的一塊青年的刻像。多年後,她在寫給大學同窗的信中這樣寫到:“他的臉多年來縈繞在我的心頭;那雙不可思議的眼睛,那頭髮在額上躍躍彈跳,還有那想必在他二十來歲已滄桑畢露的美……”


火,少年與葬禮——Mary Renault“亞歷山大三部曲”

畢業後,她獨自生活,過了一段一邊打工一邊寫作的生活後,她病倒了,不得不回家休養。

1933年,她重訪母校,在校園旁的醫院門口歇腳,無意間感受到了生老病死的尋常與永恆。那年她28歲,堅決懇求院長留下她做護理學員。


繁瑣辛勞的護理工作沒有讓她退縮。在繁忙的間隙裡,她默默感受著生命的脆弱與不凡。在空閒的時間裡,她認真大膽地寫作,在文壇初露頭角。也是在這段時間,她邂逅了與自己相伴一生的見習護士朱莉。


不久,“二戰”爆發。她和朱莉在多地醫院間奔波,照料傷病。她目睹了反戰者與士兵之間的複雜情感,感受到戰火的無情與人間冷暖,並銘記在心。


火,少年與葬禮——Mary Renault“亞歷山大三部曲”

硝煙散去後,她專心創作,聚焦當代題材。1948年,她憑藉作品Return to Night獲得了一筆豐厚的獎金。憑這筆錢,她帶著愛人離開對同性戀群體相對排斥的英國,遠赴南非。


她愛上了這個陌生的國度,再也沒有回去。在南非,她和朱莉遇到了不少與她們一樣的年輕人們,還有不少來自英國的同性愛人。他們相聚在一起、分享彼此的故事。她的靈感在這裡再次泛起漣漪,她不斷地觀察靈魂與肉體、思索愛與生命,繼續大膽創作。從描寫“二戰”愛情故事的《御者》到以遙遠的伯羅奔尼撒戰爭為背景的《殘酒》,她逆流而上、蹚過歷史長河,叩開了古希臘世界的大門。

終於,她心靈最深處的種子開始發芽。年過六旬的她,終於召喚出了夢中的少年,寫下“亞歷山大三部曲”,她的扛鼎之作。

在她的夢與熱忱裡,模糊的英雄少年從陳舊的史書中邁步而出——他馭馬馳騁的側影、閃亮跳躍的金髮、專注的灰色眼眸、憂傷時額上的橫紋……都幻化作一副金色的卷軸;在她這裡,他不再是冰冷的石像,而是熱切昂揚的生命,是永恆的靈魂。


在最後的十幾年裡,她毫不吝嗇,用自己多年的執著與沉澱,將那個始終在夢中縈繞自己的少年填補完整。他們的愛與靈魂交融,令讀者無不嗟嘆、嚮往。


火,少年與葬禮——Mary Renault“亞歷山大三部曲”

“亞歷山大三部曲”的譯者鄭遠濤將瑪麗·瑞瑙特(Mary Renault,1905~1983)的創作人生評價為“二十世紀的古希臘之魂”,沒有比這更為恰當的形容了。


三部曲

首部曲《天堂之火》(Fire From Heaven)出版於1970年,講述亞歷山大三世在二十歲即位之前的經歷,著重描寫他初露鋒芒的少年時代。


兩年後她出版了《波斯少年》(The Persian Boy),以第一人稱回憶錄的動人之筆描寫亞歷山大的遠征,書寫亞歷山大大帝最後的七年。


九年後出版的《葬禮競技會》(Funeral Games)以亞歷山大的垂死開篇。亞歷山大離世後,他曾經的夥伴、部下、血親一步步走向你死我活;他一手建立的龐大帝國面臨著分崩離析的命運。


在人生的倒數第三年,瑞瑙特終於將三部曲畫上了句號。

火,少年與葬禮——Mary Renault“亞歷山大三部曲”

瑞瑙特在還原歷史上了很大功夫,努力剔除出於意識形態目的修飾和遊吟詩人出於想象的添油加醋對流傳下來的歷史進行還原與剝離。但“亞歷山大三部曲”絕不僅僅是一部考據翔實的歷史作品——它的字裡行間閃耀著古希臘人對光榮與卓越的追求、愛的溫柔與殘酷。


她將自己的理想與精神追求投射在亞歷山大的身上,賦予了這位“荷馬史詩在精神上的最後一個傳人”更豐滿的靈魂。她筆下的亞歷山大,因父母留下的烙印而苦惱、敬佩史詩傳奇裡無畏的英雄、對探索世界有著強烈的渴望;喜歡給予他人愛與信任,也因背叛而痛苦;他是淪落凡間的神衹,也是固有一死的凡人。


火,少年與葬禮——Mary Renault“亞歷山大三部曲”

除了亞歷山大、巴勾鄂斯、赫菲斯提昂等主要人物,瑞瑙特對於書中所有人物的描寫都充滿真意。如亞歷山大的父親腓力、他的異母兄長托勒密古雅典雄辯家狄摩西尼、波斯帝國的末代國王大流士三世、與腓力三世聯姻的歐律狄刻……幾乎每一位都努力在掙脫時代與環境的掣肘,實現自我的追求。她總是能用精簡且有力的語言交代人物的境遇與心理。


以她對狄摩西尼的心理刻畫為例。當年雅典對馬其頓公開宣戰後,雙方都想要將位於中間的忒拜拉入自己的陣營。大廈將傾之際,需要有一個人力排眾議,扭轉形勢。瑙瑞特這樣描寫公民大會召開前那歷史性的一夜:“昨晚,狄摩西尼書房的油燈徹夜燃燒;憂思難眠的人在街上行走,那燈光讓他們感到慰藉。拂曉前夕,他寫就了演講的草稿。出國忒修斯、梭倫、伯里克利的城邦,在命運攸關之際轉身向他。他做好了準備。”

瑞瑙特對寫作視角的挑選很是巧妙。首部曲以幼年的亞歷山大在睡夢中被母親養的蛇弄醒開篇,前幾章主要從亞歷山大的視角展開,描寫他努力呵護的小秘密,甚至從年少時便隱藏的痛楚,這一切自然地流露出一個兒童對外界的好奇與一知半解;而在描寫腓力遇刺這一情節時,則有意地分成了很多個小段,給予了每個參與這場事件的重要人物POV,並且讓他們在各自的POV中相交融,這就使站在上帝視角的讀者在讀的時候依然保留了緊張感和懸疑感。


在第二部《波斯少年》中,瑞瑙特把視角帶入亞歷山大身邊的男寵巴勾鄂斯。她藉助這位波斯少年的心理活動描寫戰爭,使語言更加客觀、真實與全面;而他男寵的身份,能夠順理成章地帶領讀者見識亞歷山大不為人知的、脆弱敏感的一面。更巧妙的是,這位少年也作為介入者見證了亞歷山大與赫菲斯提昂之間無可替代的柏拉圖之愛。


最後一部《葬禮競技會》則採用了類似編年史的結構抒寫了一段輓歌。


火,少年與葬禮——Mary Renault“亞歷山大三部曲”

瑞瑙特的文字功底也不可忽視。她的語言有時是鏗鏘的,讓讀者壯志昂揚;有時又是充滿柔情的,使人聞之感傷。在此貼上兩段原文:


亞歷山大與朋友們在亞里士多德的課堂上談論傑出者的本性——“什麼樣的自我值得關注?不是肉體或它的各種熱情,而是尚智的靈魂,其只能乃是如王者一般統攝其餘。去愛那樣的自我,為它殷切地追求光榮,放縱它對德行義舉的渴望;不貪戀惰怠的生命,寧願選擇以死亡終結時的瞬時光榮;以雄獅般的壯志去建立道德尊嚴——這就是充實完滿的自我關注。其實,人應該將生命伸張至彷彿不死的狀態,絕不沉淪於自己所知的最高標準之下。”


奧林匹亞斯得到亞歷山大的死訊後,空空站在那裡,回憶自己多年不見的兒子——“那個人,那個魂,從她掌中溜走。然後,那孩子來了,不招而至,靈動可觸。他的髮香偎進她的脖間;他細膩皮膚上淺淺的劃痕,他擦破的髒膝蓋;她的笑,他的怒,他聰慧的大眼睛……他從來不恥於流淚。她看見他淚光閃閃,注視雲霞,便知道他悲哀的純真,僅僅是為了阿基琉斯,痛惜他再也無緣與希冀和前程,變作自己昔日輝煌的一個虛影。那時他還沒相信自己也會死。”這便是一個掌控欲極強的母親對自己帶有神性的兒子的哀悼。

此外,她還善於藉助景物來烘托強烈的氣氛——“奧林匹斯山的巨影踽踽越過海岸線,熄滅了海上的波光”;也喜歡藉此表露細微的情感——她愛描寫戰地上滴血的花兒,頗具“心有猛虎,細嗅薔薇”之深意。她經常將一棵樹、一條河描寫為歷史的見證者,由書中的人物盡情感嘆白駒過隙、物是人非。


在《天堂之火》中,亞歷山大是一個愛讀英雄史詩、嚮往神衹的少年。他聰慧且堅強,夢想能夠成為赫拉科勒斯和阿基琉斯那樣的人,他敬畏熊熊燃燒的天堂之火。


火,少年與葬禮——Mary Renault“亞歷山大三部曲”

他還未離開襁褓,同床異夢的父親腓力王和母親奧林匹婭斯就開始了對他人生控制權的爭奪,這讓他自幼便諳熟權術和陰謀。


他喜歡探險,曾經趁著夜色潛入樹叢,偷看母親在酒神節舉辦的祭祀儀式;


因為不喜歡頑固死板的第一任老師,他一個人賭氣地出逃,在森林中摸黑行走,渾身淤青;在奧林匹斯山的山麓上,他和啟蒙教師一同騎馬穿過慄樹林,逐行吟誦荷馬。他遐想那些雄辯滔滔的戰士,聲如銅,目如火;


他也曾夢到自己穿著戲服在舞臺上表演一部悲劇,劇本只寫好了一頁,而他懇求那詩人修改結局。夢醒了,他什麼都想不起來,只記得自己的眼淚。

隨著亞歷山大的成長,他對於自己身份的認知更加明瞭,也揹負上了證明自己的包袱、渴望更加強烈。


他苦苦練習基薩拉琴,在父親的宴會上表演,卻被嚴厲地告誡:“再也不要讓我看見你這樣表現自己。”之後他隱瞞身份來到一個面臨威脅的小山村,在十二歲的年紀完成了首殺。那一刻,山巔的玫瑰紅變成金色,他站在生死之際,猶如身處夜晨之間;哀愁觸不到他,仇恨傷不及他。他感到自己鋒利如箭,充滿光芒。


十三歲,他擁有了自己的夥友團。其中個子最高的男孩叫赫菲斯提昂,他們二人一同爬上最高的山牆上的勝利女神像,他問他:“現在你知道我們會一起出徵了嗎?”這是友誼的盟誓,亦是愛的開始。


在一個晴朗的春日,他與父親打賭,馴服了一匹黑色烈馬。他一邊脫掉斗篷,對馬兒輕語:“記住我們是誰,亞歷山大和布克法羅斯”;他跨上馬背,馬兒感到了他的意志,它懂得這天性,共享這天性。他給它起名為“牛首駿”,它從不讓旁人騎上自己的背。

一位叫亞里士多德的哲學家帶著“必須治癒希臘,因為它要領導世界”的決心,來到蠻荒而暴戾的北國馬其頓,成為亞歷山大的第三任老師。新的知識撲面而來。他開始思考更大更遠的事物,常常雙手攫膝而坐,眼睛凝望天際。


他有了摯愛的新書——《居魯士的教育》,並常常與赫菲斯提昂共讀。他們在冬季臨窗而坐,合批一領狼皮斗篷。他念道:“統治者,不但應當比他統治的人更優秀,而且要有迷住他們的魅力……”


再後來的歲月裡,他始終記從書中學到的經驗,以及老師的告誡:“沒有心智來統攝的身體是毫無價值的,因為身體的功能在於勞動,使心智可以運作。”

十六歲,他第一次帶兵,為父親掃清了道路。他的傳奇比他走得更遠。跟隨他的士卒在之後的日子裡時常記起,他們的“小國王”會親自用斗篷為傷者包紮傷口,還告訴他們,血是比紫色更高貴的染料。


他還未到十八歲,替養傷的父親攝政,像出籠的囚鳥一樣備戰。母親奧林匹亞斯急於催他婚配,告訴他旁人會議論他對女人不敢興趣。他聽罷,凝視《特洛伊淪陷》,那些火和血,說道:“我會另給他們一個話題。”


火,少年與葬禮——Mary Renault“亞歷山大三部曲”

母親給他送來千挑萬選出的少女,他看著她,心想:“柔弱蒼白的可憐人兒,為了她,英雄們在特洛伊十年沙場。如果他妥協,就永遠不會有美好的熱望、共享光榮的伴侶、祭壇上熊熊燃燒的天堂之火。”


他替傷重的父親統率戰爭,進入陌生的鄉土。他與赫菲斯提昂走過戰後的土地,看到踐踏過的百合花睡了,未來會綻放新綠;白色的合歡花在下一場春風中紛紛如雪,遮住了血跡。

歸來後,他勤奮鍛鍊,等待下一次機會。


十八歲,他隨父親南下,與灑滿往日榮光的雅典對戰。這一次,他們拿到了勝券。那是關鍵的一仗,在踏爛的罌粟花叢間的麥茬地上,他舉起持劍的手,呼出戰歌的第一聲。


火,少年與葬禮——Mary Renault“亞歷山大三部曲”

他們勝利了。他奉命前往雅典接受議和。他騎馬進入雙重門,看到道路兩旁吟風霜而褪色的彩繪墓碑;大理石騎手們以英雄的姿態裸騎馬匹;仕女們在梳妝檯邊緬懷美貌;一個士兵望向他葬身的大海。他親眼看到這裡傳奇的光榮,心中百般滋味。

在旁人眼中,亞歷山大從出生起便帶有光彩奪目的力量和勇氣。而所有這一切,都在他漫長而艱苦的少年時代被打磨得鋒利,才足以支撐起他宏偉的未來。


他也還是要蟄伏在困苦、羞辱中屏息靜待,等待命運光華熠熠的道路為他完全敞開的那個時刻……


少年

《波斯少年》的故事講述者是一位有真實記載的波斯人——亞歷山大青春俊美的伴侶巴勾鄂斯。

他生長於一個世系綿長的波斯家族,是家中最受寵愛的獨子。為官的父親教育他:“只有宦官會被權欲支配,因為他們沒有繼嗣的指望。”


朝野變動,年幼的他目睹父親慘死,家中城堡被焚燬;自己卻因貌美被賣為奴隸,輾轉成為波斯國王大流士的男寵。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依然保留著少年戀夢。生活使他改變,但並未扼殺全部。

火,少年與葬禮——Mary Renault“亞歷山大三部曲”


起初,他只是從宮闈傳聞裡聽說了那個馬其頓年輕的國王震動朝野的勝利。聽逃回來的人講起,亞歷山大去見被他俘獲的波斯太后,太后認錯了人,向他身後個子較高的馬其頓將軍躬身跪拜;他居然毫不生氣地說:“老媽媽別擔心,您差得不遠,他也是亞歷山大。”


直到那一夜,北方的天穹彷彿著火一般,大流士在高伽米拉戰場上被亞歷山大再次擊敗,哭號聲直衝夜空。男孩隨著他的主人走上逃亡之路。他們在嚴冬躲入避暑用的夏宮,斜陽照暖了褪色的七重城牆。


那位馬其頓的蠻人國王仍在進軍;而波斯人自己的軍隊中有人起了異心,大勢已去。

大流士故後,這位波斯少年又被當作求和的禮物獻入亞歷山大的內廷。在馬其頓士兵的眾目睽睽中,他騎馬入營。那位年輕的國王走出來,他與他第一次對上目光。


他在新環境中得到了善待,卻驚訝於這些異邦人完全不同的習俗——赤身在河中洗澡、赤身鍛鍊。他們對閹人的強烈好奇也讓他感到無地自容。在內廷之外,他只能低聲下氣、不招惹是非。

然而有一日,他還是被一幫不知天高地厚的侍從抓去欺負。最後的希望破滅了,他閉上眼睛……突然,有人走到了他們身後,是國王。他第一次聽到亞歷山大講起粗鄙的馬其頓語。不守紀律的侍衛受到了重罰;亞歷山大走來,輕拍他的肩膀,說道:“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了,我向你擔保。你是好樣的。”


從前,他對前路充滿懷疑,像活在蛋殼裡的雞雛,全然不知外面的世界,只是敲打著白茫茫的殼壁;忽然,它心裡劃過一道閃電,蛋殼破開了。少時戀夢再度甦醒,波斯少年找到了一位王者,一位真正的主人。之後,他畢生都為了亞歷山大而活。


火,少年與葬禮——Mary Renault“亞歷山大三部曲”

在許多個晚餐後的夜晚,少年進入亞歷山大的屋內,教他學習波斯語,向他講述自己從小聽到的傳說。這位聰慧而謙遜的學生說,自己從小就把居魯士作為一切國王的模範。


他們互相吐露心聲。亞歷山大對少年說:“從愛上你開始,我愛上了你的民族。”少年亦告訴亞歷山大:“夢想的子嗣,會比生育的子嗣活得更長久。”


夜晚,他躺入亞歷山大的臂彎,凝視他身上被飛彈打傷留下的深孔。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像被彈撥過的琴絃,震盪迴響。


關於他倆的流言很快傳開。驕傲的馬其頓人,大多數都反感波斯“陋習”的浸染。亞歷山大卻毫不掩飾對這少年的喜愛。少年為此感到驕傲;雖然他也很不情願地注意到,那位叫赫菲斯提昂的高個子佔據著亞歷山大更多的愛。


火,少年與葬禮——Mary Renault“亞歷山大三部曲”

亞歷山大從未停下探索世界的腳步。征途漫漫,伴隨著刺殺陰謀、異族聯姻與軍心浮動,為愛痴狂的波斯少年始終陪伴著他。


他跟隨他的足跡向前,世界在他們的面前鋪展;亞歷山大永遠一馬當先,張望著道路的下一個拐彎;他看到他從戰場歸來,滿是傷痕卻不流眼淚——但是他曾經為身殘的奴隸流淚,為年邁的戰馬,為死去前年的阿基琉斯和帕特羅克洛斯而流淚。


有一次亞歷山大險些喪命。痊癒後他看起來毫不在意地對少年說:“人活著應該把生命當做永恆的,又當做自己隨時會死,總是兩者同時考慮。”

他記得亞歷山大第一次經受來自朋友的背叛,他看上去在一瞬間失去了童年;之後,更多的背叛留給他滿身的傷口;他了解亞歷山大不得不做出的選擇,以及他身上不為人知的負擔。他也知道自己是千萬個由於亞歷山大的承擔而依然活著的人之一。


一次激烈的爭吵後,他殺死了從小的朋友克雷斯託。三天三夜,他油鹽不進;赫菲斯提昂想幫他擦去身上的血,他卻說:“你永遠擦不掉。”那樣的夜裡,少年總是安靜地坐在燈光照不到的角落裡,直到亞歷山大忘記他。然後在他需要照顧的時候,再輕輕走到他的身邊。


少年還記得某個晚上,亞歷山大和赫菲斯提昂坐著小聲談了很久,談起在馬其頓的童年時代,他們一起師從亞里士多德,彼此暢談過思想……


火,少年與葬禮——Mary Renault“亞歷山大三部曲”


他們繼續向東行進。終於有一日,大雨過後,士兵們不願再前進了。他們哽咽地懇求,都想回到家鄉。營長內,亞歷山大痛苦地踱步,他對少年說:“我一定要看到世界的盡頭,不是為了佔有,甚至不是為了為名,就是為了到那裡看看……很接近了啊!”


最終,他們還是掉頭向西了,雖然途中插曲依然不斷。少年依然是幸福的——不論怎樣,他可以永遠在他身邊。

直到赫菲斯提昂開始發熱,三日後病死。少年跑上樓梯,衝向被團團包圍的病榻,他看到亞歷山大雙手攫著那具屍體,嘴唇貼著那張沒有氣息的臉,發出可怕的哀嚎。少年走近,看清了那眼神——迷茫,消失,瘋魔。他身體裡從未熄滅的火焰,像一縷流火般走了。


火,少年與葬禮——Mary Renault“亞歷山大三部曲”

睡前,亞歷山大跟他講起那生死兩隔的朋友,彷彿回憶能使他復生。少年在黑暗裡流下淚來,他意識到,自己永遠不可能贏過赫菲斯提昂了。

然而少年還沒有意識到,阿基琉斯離不開帕特洛克羅斯。


秋去冬來,他們終於回到了巴比倫,少年與他的國王相識的故土。在那裡,亞歷山大送別了他的帕特洛克羅斯。


後來,亞歷山大發燒了,拒絕醫治。他病入膏肓,無力起身。士兵們從外面進來,一個接一個,用馬其頓人的方式與國王訣別。有人流淚,有人低啞地私語,也有人一臉震懾,像是發現明天不會有太陽昇起;將軍們開始對視,掂量著彼此的手腕與權力,斜眼瞥著亞歷山大手上那枚戒指。


有人注意到,那個波斯少年一言不發地在國王的床邊靜坐。


火,少年與葬禮——Mary Renault“亞歷山大三部曲”

若干年後,那位少年已不再是少年。他定居在位於埃及的亞歷山大港。他仍然努力保養著身材與容貌,因為他不願聽到別的人議論:“他就是亞歷山大的男寵?不會吧?”


他回想起許多年前,亞歷山大初來到尼羅河口,打算在此建城;如今,這裡已是舉世聞名的都會。少年心想:“雖然他來不及看見,但他已經永遠地回來了。此處吸引的是普天之下的人,其中有我。”


葬禮

公元前323年的巴比倫皇宮,籠罩在沉重壓抑的氣氛之下,昔日的帝國統治者已日薄西山。彌留之際,亞歷山大只留下“給最強者”的遺言就去世了。


火,少年與葬禮——Mary Renault“亞歷山大三部曲”


喧喧攘攘的人湧入大殿。最早進來的是夥友軍團的人——他們已醒悟自己是征服之地的孤軍,距離故鄉有半個世界之遙。當初,是對於亞歷山大、僅僅對他一人的信仰,他們才來到這裡的。如今他們失去了領袖。


大殿中央的寶座周圍站著亞歷山大最親近的朋友,一如往常。而那個小個頭、結實而閃亮的人不見了。現在寶座已空,王袍披在椅背,王冠擱在椅心。


終於抓到機會的小人物開始煽動情緒,群氓的噪音頓成喧騰。本來自認為了解人心的將軍們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幕。

自此,亞歷山大周圍各懷野心的將佐、親屬,為了奪得帝國繼承權開始了一段混亂的鬥爭:有人毫不留情地剪除異己;有人被迫推上臺前扮演傀儡角色;有人結成脆弱的同盟,很快又揮戈相向……一場盛大的葬禮競技會開幕了。


在權力鬥爭的旋渦中,人人都是棋子,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亞歷山大曾經苦心經營的龐大帝國正走向不可預知的結局……


火,少年與葬禮——Mary Renault“亞歷山大三部曲”


公元前286年,埃及亞歷山大港,八十三歲的托勒密王坐在他的寫字檯前,最後一遍檢查蠟版上的文字。最後一行用花體寫著:“亞歷山大的史傳於此終結。”


他對身邊的小兒子說:“亞歷山大就是這樣,他有一個謎。凡是他自己相信的,他能讓它看上去能夠做到。而且我們也做成了。他的讚賞是珍貴的,我們為了他的信任不惜生命;我們做了各種不可能的事。他是一個被神感染的人;我們僅是被他感染過的凡人,但我們當時不知道。瞧,我們也行過了奇蹟。”

之後,他用發抖而堅定的雙手收攏那些蠟版,排放整齊。然後坐在窗前等待前來謄抄的幫手。他眺望著那月桂葉的金環,它在地中海的微風中輕輕顫動,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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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部分段落中引用了“亞歷山大三部曲”的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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