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會唱宋詞的女人


最後一個會唱宋詞的女人

第一章:好事當頭,不要東想西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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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萬千詩人,李白杜甫蘇東坡,我都不怎麼放在心上,只服那眠花宿柳的柳永柳三變。柳永滿腹文章,卻鬱郁不得志,就流連煙花柳巷,填詞買笑。有一首《鶴沖天》傳唱甚廣:“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低吟淺唱。”後來,柳永中得進士,宋仁宗還拿這首詞說話:“既然想要低吟淺唱,何必在意虛名。且去填詞。”只因皇上這一句話,柳永失去了錦繡前程,從此無意仕途,自號“奉旨填詞柳三變”,四處遊玩,填詞耍子。大宋天下,凡有井水的地方,人們都在傳唱柳詞,但那時候寫歌詞沒有稿費,更沒有版稅,柳永寫了千百首流行歌曲,都沒能過上豐衣足食的日子,在妓院裡潦倒而死,身上連買棺材的錢都沒有。好在,常唱柳詞的青樓女子有情有義,湊錢給柳永買了棺材,唱柳詞唱了三天三夜,為他辦了一個史上最花哨的喪事。

柳永之後,不得志的讀書人,坦然泡在妓院裡,造就了中國燦爛的青樓文化。

我喜歡柳詞,尤其喜歡那“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就把自己的名字由楊敬宗改成了楊柳岸;我敬重青樓女子對柳永的仗義,每月初一和十五都要去一趟青樓,表示我的敬意。

衡州風月巷,大小青樓三十六家,我只去倚香樓,只點紅翠。

紅翠不是那種美得晃眼的美人,但她的似笑非笑讓我著迷,而且,她的名字出自柳永的“且恁偎紅倚翠”,顯得有來歷,更難得的是,紅翠會唱柳詞。

每個朝代都有自己的歌,今朝滅了前朝,前朝的歌就不許再唱。宋詞是宋朝的歌,現在是大清光緒年間,中間隔著幾個朝代。七八百年過去,宋詞還在,還不斷有人按詞牌格律填新詞,填得有模有樣,格律也對,但沒有人會唱。

古人沒有統一的樂譜,樂師各記各的,為防他人偷學,所有樂譜都像同密碼一般,尋常人看不懂,要傳給下一代時,師父留一點,徒弟漏一點,越傳越荒腔走板,終至消失。現在還在流傳的古曲《平沙落雁》《十面埋伏》《高山流水》《梅花落》,都是近人的想當然,早已不是當年讓古人陶醉的古曲。至於宋詞的《西江月》《水龍吟》《菩薩蠻》《浪淘沙》,到底是怎樣的調調,更無人知曉。

前年中秋節,白地市黎光亞梳弄倚香樓花不如,擺了四桌,邀我捧場。那一天,倚香樓眾神女各自拿出看家本領,唱歌跳舞說笑話,直鬧到月過中天。唱的無非是花鼓調、黃梅調,倚香樓頭牌賽牡丹還唱了段崑曲《遊園驚夢》,吐詞不清,也沒多大意思。直到紅翠出場,手抱琵琶,信手撥弄,唱出“寒蟬悽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才把我鎮住。光緒年間,讀書人喜歡空談維新,越來越窮,已難得吃花酒,出入青樓的多為官場、洋場、商場人物,已沒有多少人聽得出這是柳永的《雨霖鈴》,一屋子似醉非醉之人,只有我高聲叫了一個“好”,賞了一兩銀子。那天晚上,紅翠就歸我了。

進到紅翠屋裡,才知道紅翠會唱的不僅僅是《雨霖鈴》,我想得起來的柳詞,她都會唱。不知道還是不是宋朝那個調,反正我覺得好聽,百聽不厭。紅翠的柳詞,是跟一個老樂坊女學的,因為詞句拗口,客人不愛聽,平時她也難得唱,沒想到竟能碰到知音,很是高興,就給我唱了一首又一首。

自那夜以後,我就每月必來倚香樓兩次,聽紅翠唱柳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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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在倚香樓來來往往一年多,我對紅翠越來越喜歡,就想為她贖身,把她娶回家來。可是,我怕老秀才不講道理,雖然我一向看不慣老秀才的老朽作風,卻也不能不給他一點面子。

老秀才楊禮信是我父親,十五歲考取秀才,是天安堂唯一的秀才。見了清泉知縣不用跪,每年還能到縣衙領回一塊豬肉,雖然考到五十歲老秀才也沒能中舉,但他還是堅信“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讓我讀書。我也喜歡讀書,但讀的不是拗口的《四書五經》,而是《三國》《水滸》《金瓶梅》《風月寶鑑》《三俠五義》之類沒用的閒書。老秀才見我讀閒書就生氣,常常到書房來巡視,有一天,他翻開我擺在書桌上的《大學》,想要考考我,卻發現《大學》封皮包裹的居然是《肉蒲團》,氣得舉起手杖朝我亂打。

捱打的人沒事,打人的老秀才有事了。老秀才用手杖抽了我兩下,突然口眼歪斜,倒在地上。

老秀才得了半邊風,從此行走不穩,說話含糊,不能當家作主了。

我家兄弟二人,我哥哥三歲那年發燒燒壞了腦子,二十多歲的人,只和狗玩不理人,於是,我剛滿二十歲,就成了當家人。

我家祖傳山地兩百畝,從曾祖父那一代開始就種油茶,經過一百多年,油茶樹已老化,榨不出多少油來。我當家以後,就僱人砍掉油茶樹,種上了罌粟。天安堂抽鴉片的人不少,我祖父就是抽鴉片抽死的,但沒人見過罌粟,老秀才問我種的什麼,我敷衍說是神仙果,可治百病的藥材。老秀才看那罌粟花有紅有白煞是好看,拄著柺杖來到罌粟地裡,看來看去,寫了好幾首詩。後來,老秀才知道罌粟就是鴉片,氣得鬍子亂抖,想用柺杖抽我,抽不著,想破口大罵,卻因為半邊風歪了嘴巴,罵不出來,只好任我去造孽。我就去衡州開了家叫復興社的鴉片館。

天安堂到衡州,三十里,坐轎得半天,老秀才得半邊風之後,就沒再去過衡州,根本就不知道我迷上了倚香樓的紅翠。

老秀才已是半個廢人,卻依然喜歡耍秀才威風,我要是把青樓女子紅翠娶回天安堂,老秀才一定要跟我拼命,我只能另想辦法。

有錢就有辦法,復興社這兩年給我賺了不少錢,我重修天安堂之後,還剩下一大半,就悄悄在衡州黃沙灣買了一幢小樓,取名藏翠樓。意圖很明顯,我要把紅翠迎到這裡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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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五花朝節,百花生日,也是紅翠十九歲生日,我在倚香樓擺了一桌,邀請鴇母和幾個體己姐妹為紅翠慶生。眾人斗酒熱鬧之際,鴇母說:“紅翠,我在風月巷見過無數男人,都不如楊相公知冷知熱,有情有義,你乾脆從良跟了他吧。”

此事我和紅翠早有計議,只怕鴇母作梗,索要高價,請她吃生日酒,就有見機而行的意思。此時此地,鴇母的話可能只是隨口客套,我緊跟而上,務要坐實此事:“多謝媽咪美意,只是,家父飽讀聖賢之書,有點迂腐,只想我娶個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我若娶了紅翠,只怕進不得門。”

鴇母說:“哎呀呀,楊相公你這就是託詞了,明娶不行,可以暗娶呀。你家在清泉鄉下,楊老爺也不常來衡州,你悄悄在衡州買個房子金屋藏嬌,他哪裡知道,待生下一男半女,楊老爺只怕自己的後人在外面受委屈,一定急巴巴盼你們回去呢。”

我繼續裝猶豫:“媽咪,我剛在鄉下重修了天安堂,手頭不甚寬鬆,這買房加贖金,我只怕承擔不起呀。”

鴇母說:“楊相公是個痛快之人,我一向喜歡,你若真對紅翠有意,兩百兩銀子就把她領走吧,若是別人,五百兩銀子我也未必願意。房子之事更是容易,只紅翠這些年攢下的體己錢,只怕都可以買一座大院子了。”

光緒二十六年,為紅翠這種檔次的青樓女贖身,至少得四百兩銀子。鴇母只以為我無心為紅翠贖身,刻意搪塞,才開出不可思議的兩百兩銀子。

聽到鴇母開出的優惠價,我努力掩飾激動,又像個摳門男人一般支吾一陣,才半推半就答應,儘快去籌措銀兩。眾姐妹立刻改口叫我“姐夫”“妹夫”,又叫來中人,簽下了贖身文書。

按約定,我二月十八日帶兩百兩銀子來為紅翠贖身,同時,擺四桌酒,宴請好友和倚香樓眾姐妹,然後,我就可以把紅翠領走了。

兩百兩銀票,我當場就能從馬褂裡掏出來,當天就能把紅翠帶走。可是,一來,我想讓鴇母真以為,我的兩百西銀子確實是四處拼湊來的,要是顯得太有錢,怕她巧立名目敲詐我;二來,我想有三天時間找齊好朋友,來見證我的春風得意時刻,也讓紅翠的從良顯得排場一些;三來,我想讓自己有時間再三掂量,萬一,我後悔了呢?

我想得太多了。

三天後,當我和一干好友簇擁著花轎,吹吹打打,來到倚香樓,紅翠沒了。

(《光緒二十六年》之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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