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子東談餘華小說《活著》

許子東

許子東談餘華小說《活著》


美國《西雅圖時報》曾這樣評論一部中國小說:能塑造一個既能反映一代人、又代表一個民族的靈魂的人物,堪稱是一個罕見的文學成就。

《時代週刊》也曾刊文評價:中國過去六十年所發生的一切災難,都一一發生在福貴和他的家庭身上。

這本書,就是出版於1993年的《活著》。

其實在閱讀100部20世紀中國小說的過程中,我不止一次地想:一個世紀的文學,有沒有一個總標題?

我之前覺得可以是魯迅的《藥》,因為我覺得近代、現代小說都假定中國生病了,希望文學是一種“藥”。

後來我又覺得是銷量千萬的《家》。因為中國人的故事大部分都發生在家裡,圍繞著家的範圍,同時也是圍繞著家的人倫關係。

到了當代,我覺得《平凡的世界》也不錯,考慮到這個作品有廣泛的影響。

但是到了今天,我想還是以《活著》作為20世紀中國小說的總標題。

從理論上講,文學是人學,但是晚清定義的主要是“人倫”,五四描寫的是“人生”,延安以後寫“人民”,而當代文學又再一次回到了“人生”


1.

60後作家

我一向不主張以70後、80後、90後來劃分作家群體,但是餘華這個1960年很有意思。

80年代後期,文壇有些作家被稱之為先鋒派,包括蘇童、格非、孫甘露等等,餘華是其中的佼佼者。他1960年生,就是60後作家,的確跟那一批85年前後出名的50後作家很不一樣。

餘華寫作之前在浙江做了幾年牙醫,不像莫言、賈平凹、張承志、史鐵生、韓少功那批人,在寫作之前都有一段刻骨銘心的、影響終生青春記憶的農村苦難歷程。

所以莫言的創作老是記住他兒時的飢餓痛苦,張承志必須堅守紅衛兵理想主義,史鐵生幾乎是用殘缺的生命在做文學,知青題材、農村生活是阿城一輩子的創作源泉。相比之下,餘華更接近於職業小說家。

與他齊名,但年長几歲的這一批作家,他們的寫作好像是生命註定、青春血肉,不得不那麼寫。而餘華好像有更多選擇,他有更多技巧、風格、匠心的考量,所以他能寫幾種很不一樣的小說。

從早年殘酷拷打人性暴力的先鋒派探索《現實一種》,到以展覽中國古代酷刑來描寫“文革”造成的“新狂人日記”的《一九八六年》;從同情底層民眾的寫實轉向——《許三觀賣血記》,到將“文革”與“文革”後兩個時代對比的《兄弟》。

但是在餘華不同階段、不同方向的小說實驗中,《活著》從影響和銷量來看是最成功的一部。

從題材上,這部小說描述了福貴一家人歷經國共內戰、土改、大躍進、自然災害、“文革”和改革開放整整六個歷史階段。這六個歷史階段都存在於我們過去半年讀過的這幾十部小說裡。

從《小二黑結婚》《財主底兒女們》《圍城》開始,整個當代文學一直都在講這六個階段的中國故事。

所以我不得不承認,《活著》好像是一部幾十年當代小說的精簡縮寫本,將我們讀過的那麼多傑出的中國小說簡明扼要地再說一遍。

2.

“他是那種能夠看到自己過去模樣的人”

《活著》的敘事方法是兩個“我”:一個是下鄉採風的文青,另外一個是向這個文青講述自己一生故事的老農民。文青當然代表了對老農民的一種觀照和感慨,但是他很少打斷,也很少議論。

在解放前,或者說舊社會,福貴是一個地主的敗家子,家有百多畝地,而福貴只熱衷於嫖和賭。

“這個嫖和賭,就像是胳膊和肩膀連在一起,怎麼都分不開。後來我更喜歡賭博了,嫖妓只是為了輕鬆一下,就跟水喝多了要去方便一下一樣,說白了就是撒尿。

賭博就完全不一樣了,我是又痛快又緊張,特別是那個緊張,有一股叫我說不出來的舒坦。”

這裡我們已經看到,作家在小心地尋找一種農民能夠說的文藝腔,比如“撒尿”這個詞比較農民,“又痛快又緊張”,就稍稍有點文藝。

作為地主兒子,福貴顯然不像路翎筆下的“財主底兒女們”那樣在時代大潮當中掙扎沉浮;也不像後來《古船》描寫的抱朴一樣,受很多迫害,還苦讀《共產黨宣言》。

福貴的腐敗少爺形象,我們熟悉,想想左聯文學的《官官的補品》,也是第一人稱洋洋得意地炫耀自己的惡行,說明這是作家餘華比較陌生的一個歷史階段。

就像同時期的王安憶在《長恨歌》裡寫舊上海選美一樣,他們主要是依靠第二手的文本材料,也就是依靠批判民國的左翼文學去想象,但這也大致符合後來幾十年多數中國人對萬惡舊社會的公眾想象。

餘華的這個舊社會的故事,和吳組緗、蕭紅、茅盾他們的左聯文學基本上吻合。除了賢妻家珍,這是一個重要的伏筆。

開頭,聽故事的文青“我”就加了一段議論:

“在後來的日子裡,我確實遇到了許多像福貴那樣的老人,他們穿得和福貴一樣的衣褲,褲襠都快耷拉到膝蓋了。他們臉上的皺紋裡積滿了陽光和泥土,他們向我微笑時,我看到空洞的嘴裡牙齒所剩無幾。

他們時常流出混濁的眼淚,這倒不是因為他們時常悲傷,他們在高興時甚至是在什麼事都沒有的平靜時刻,也會淚流而出,然後舉起和鄉間泥路一樣粗糙的手指,擦去眼淚,如同彈去身上的稻草。”

現實當中,福貴也就是“福貴們”中間的一個。所以餘華一直說他要寫一種真實,他說我的真實不是生活裡的真實,生活實際上是不真實的。

餘華又寫到了福貴的特別:“他是那種能夠看到自己過去模樣的人。”

這句話很精闢,在某種意義上,我們所讀的大部分傑出的當代小說,都是希望中國人能夠看到自己過去的模樣。

3.

福貴一家的悲慘生活:多厄運,少惡行


世事難料是《活著》非常重要的一個主題。

沒落後的福貴種著土改分來的五畝地,帶著賢惠妻子家珍、聾啞女兒和小兒子有慶,如何開始他的“創業史”?又如何走向50年代新生活?

地主兒子福貴賭光了家產,撿回了兩次命:第一次是在戰場上沒被打死,第二次是贏錢的賭棍當了地主被槍斃了,福貴一家人開始了窮人的新生活。

大概在50年代中期,正當梁生寶要帶著貧苦農戶走向金光大道的時候,福貴一家的生活出現了實際的困難。這個曾經嫖賭成性的地主少爺很快變成了頭髮花白的勞苦農民。

為了省錢讓兒子讀書,福貴跟家珍商量,想把女兒鳳霞送人。小說裡將鳳霞送人時,女兒的眼淚在臉上嘩嘩地流。

到了別人家,鳳霞要伺候兩個老人。這邊,小傢伙有慶也不幹了,他說:“我不上學,我要姐姐。”福貴就打,打得兒子上學以後,屁股都沒法坐在椅子上了。

過了幾個月,女兒鳳霞跑回來,福貴還是要送她回去。

“那一路走得真是叫我心裡難受,我不讓自己去看鳳霞,一直往前走,走著走著天黑了,風颼颼地吹在我臉上,又灌到脖子裡去。鳳霞雙手捏住我的袖管,一點聲音也沒有。”

因為她走路腳痛了,福貴又揉揉女兒的腳,最後就背起女兒走。

“看看離那戶人家近了,我就在路燈下把鳳霞放下來,把她看了又看,鳳霞是個好孩子,到了那時候也沒哭,只是睜大眼睛看我,我伸手去摸她的臉,她也伸過手來摸我的臉。”

這裡可以看到,敘事簡單,像老農,又有戲劇性。在樸素和煽情之間的分寸,餘華很能把握。

《活著》就是由幾十個這樣的用敘事來抒情的細節連貫而成——

回到家裡,家珍看到我們怔住了,我說:“就是全家餓死,也不送鳳霞回去。”

在中國人的宗教裡,“活著”從來不是個人的事情,而是一家人的事情。

小說的第三個階段是人民公社。五畝地歸公,鄉親們都吃共產主義食堂。

這時的餘華其實還沒出生,他要靠第二、第三手材料來描寫“大躍進”。但是《活著》這時就和《創業史》分道揚鑣了。

餘華寫“大躍進”,基本和高曉聲的《李順大造屋》,張煒的《古船》一個基調,但是沒有《古船》那麼誇張、荒誕,因為他要保持福貴的麻木和無知的狀態。

同樣寫“大躍進”的瘋狂和後來的災難,餘華是寫荒誕。不議論,多細節,少背景,不尋原因。這大概也是《活著》在寫了那麼多災難之後,今天還可以成為暢銷書的原因。

“大躍進”階段,任勞任怨的家珍病了,軟骨病。所以小說寫:“看著家珍瘦得都沒肉的臉,我想她嫁給我後沒過上一天好日子。”


沒過多久,飢餓的浪潮來了,小說悄悄地轉入了第四個歷史時期——“三年自然災害”。

當然,“自然災害”是一個習慣性說法,至於災害裡有多少是天災,多少是人為的災禍,就不是《活著》要直接回答的問題了。

從福貴父子賣羊換米起,《活著》就越來越迴歸到五四文學的“人生”這個主題了。人首先是要“生”。

換了幾十斤小米,不到三個月又吃完了,之後就挖野菜。挖地瓜的時候,就跟一個平常不壞的王四打起來,差點出人命。人為了一個地瓜,能冒著死的風險。

山窮水盡的時候,家珍生病了也硬撐著進城,從父母口中挖出一些小米,放在胸口帶回來。但是一煮粥,煙囪冒煙,村民都看見,餓極了的隊長也上來要分上一口。

從公社到“自然災害”,農民無窮無盡地受苦,但是小說裡沒有一個壞人——多厄運,少惡行。

4.

悲慘年代的善良家人:

多美德,少英雄

再進一步說就是小說的第三層主題了:多美德,少英雄。

餘華被人稱為先鋒派作家,早期的《現實一種》裡的人性解剖真的寫得很殘酷。但實際上,這一輩作家當中,餘華最擅長寫老百姓的善良美德。

福貴的妻子家珍就是一個這樣的好人。

很多人可能並不相信百分之百的好人,婚姻、愛情更難有純粹的高尚,但《活著》裡的家珍,她不僅是個好人,而且幾乎令人相信這樣的好人真的存在。

小說開始時,她跪求敗家子戒賭,被打耳光也不怨恨,幾乎是聖人的境界。之後丈夫失蹤,被抓了壯丁,幾年裡,她獨自帶大兒女,多少艱辛。

後來女兒聾啞,被人欺,兒子養羊,又歸公。一會兒煮鋼鐵,一會兒挖野菜。就像福貴自己說過的,她本來也是富家女,嫁了男人以後,沒有一天好日子,可是從來不抱怨。

到“三年自然災害”,家珍病倒了,但還是要去掙工分,還到孃家去求救,最後摔倒,起不來了。福貴說:“家珍算是硬的,到了那種時候也不叫一聲苦。”

她還要把自己的衣服拆了給兒女做衣服。衣服沒有做成,家珍連針都拿不起了,她說:

“我死後不要用麻袋包我,麻袋上都是死結,我到了陰間解不開,拿一塊乾淨的布就行了,埋掉前替我洗洗身子。”

本來覺得這已經是非常慘的臨終之言了,可是最近看到意大利新聞,有很多人進了棺材,家人連面都見不到,真是世事難料。

在《活著》這本小說裡,在家珍身上,讀者幾乎找不到缺點。

照理說,這樣寫人物不大能夠令人信服。餘華,或者說福貴,就是用很多世事難料的細節,一波接一波,完全出乎讀者期待。

某一天,有慶學校的校長,他是縣長的女人,生孩子大出血,教師就集中學生在操場上要他們去獻血。學生們很踴躍,跑去醫院,有慶也被抽血了。

抽一點血就抽一點,醫院裡的人為了救縣長女人的命,一抽上我兒子的血就不停了。抽著抽著有慶的臉就白了,他還硬挺著不說,後來連嘴唇也白了,他才哆嗦著說:

“我頭暈。”

抽血的人對他說:“抽血都頭暈。”

結果有慶腦袋一歪摔在地上,醫生才發現心跳都沒了。

大概是多年後的回述,老漢也沒有加多少感慨用語,只說他找到醫院去,找來找去總算找到一個醫生,問清了名字,醫生說:你有幾個兒子?然後說:“你為什麼只生一個兒子?”

不僅老婆家珍,兒子有慶也是一個沒有缺點的、善良至極的人物。

我們剛才說《活著》一直只述厄運,不查原因,只見苦難,不見惡人。這裡突然出現了一個坑害百姓的符號——縣長和縣長女人。

突然間,幹群矛盾突出了,是不是需要有點問責了?

正當福貴怒火朝天的時候,找到了縣長。結果發現縣長是當年一起在戰壕裡的小戰士春生。

這一下子,淡化了本該激化的民眾和政府的矛盾、官民的衝突。

既然是當年共生死的戰友,小說寫他們回憶起了往事:

說著我們兩個人都笑了,笑著笑著我想起了死去的兒子,我抹著眼睛又哭了,春生的手放到我肩上,我說:“春生,我兒子死了,我只有一個兒子。”

春生嘆口氣說:“怎麼會是你的兒子?”

“春生,你欠了我一條命,你下輩子再還給我吧。”

這種細節,一個連一個,多而且慘。敘事節奏推進得很快,所以人物性格雖然刻畫得不太完美,人們還是很容易被感動。

接下來寫福貴揹著兒子的屍體回村莊,在父母墳頭埋了。他想瞞家珍,但瞞不了。所以就揹著老婆去上墳。回家的路上,家珍哭著說:“有慶不會在這條路上跑來了。”我們知道他之前不穿鞋子地跑步。

福貴說:“我看著那條彎曲著通向城裡的小路,聽不到我兒子赤腳跑來的聲音,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滿了鹽。”

有次我請餘華到我的大學做講座,他特別提到了最後這句話。他說把月光寫成像是灑滿了鹽,是經過反覆推敲的。

怎麼讓一個農民在這樣極度悲傷的情況下寫月亮呢?古今中外,寫月光千萬種,說它像鹽,真是很特別了——要寫出農民心理,又要讓作家抒情。

5.

活著,2020

我們說過《活著》的一個情節框架就是世事難料。

從福貴的父親、龍二到有慶,再到鳳霞、春生、家珍,再到二喜、苦根,福貴眼看著跟他生命有關係的人七八個先後死去。

“八死一生”,老人最後買了一頭牛,孤苦伶仃地活著。

回顧一下:這部小說為什麼持久暢銷?《活著》到底怎麼樣簡化縮寫了當代文學幾十部作品中的中國故事?而《活著》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活著》的情節,第一特點是多厄運,少惡人。

小說的確寫了一個家庭經歷了內戰、土改、“大躍進”、“三年自然災害”、“文革”和包產到戶各個歷史階段,他一家人受的苦難,大概比任何一本小說都還要多。

但是作家並不特別強調這些苦難的社會背景,也沒有突出的壞人惡行。這叫“多荒誕,少議論,多細節,少分析,多流淚,少問責”。

所以苦難就等同於厄運,好像充滿了偶然性。

這樣一來,一個人、一個家庭的苦難就和社會、政治、歷史的背景拉開了距離。所以這部小說是可以承受的沉重宣洩,但又不直接關乎體制。

第二,《活著》的特點是讚美德,無英雄。像家珍、有慶、鳳霞,甚至苦根,福貴身邊的家人、窮人,全都是道德完美、善良無暇。

說得再主旋律一點,就是厄運不斷,仍然心靈美。他們道德高尚,但他們身份平凡,命如野草,他們不想,也做不了英雄。

說到底,餘華的《活著》最受歡迎的關鍵兩點,就是厄運和美德。

中國人對貧窮、苦難有太多的記憶,對人倫的美德又有太多的期盼。

雖然沒有誰的家裡真的連遭那麼多厄運,但是誰的家裡在這幾十年風雨中,都可能會經受各種災禍病難。誰都需要咬咬牙,抓住親人的手活著。

從農民角度看共和國史,雖然很多災禍、很多危難,但是家人沒有背叛,道德沒有崩潰。凡是人民自覺而且持久喜歡的作品,總有它的能量。

從藝術上來講,我們說《活著》是對很多其他小說的成功簡化。

“世事難料”,在《活著》裡面,本來只是將苦難偶然化的一個情節手段,沒想到到了2020年再讀,“世事難料”就成了世界命題了。

誰也想不到“活著”這個主題超出了中國故事的範圍,這也真的是“世事難料”。現在世界範圍內,人們也盼望只有厄運,沒有惡行;只有美德,沒有英雄。

內容摘編自許子東主講節目《20世紀中國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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